一个冬日的上午,位于景德镇南边的饶州会馆迎来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位姓梁名家声,是个掌柜,另一位是他的伙计罗小江。
到景德镇的第二天,两人便出现在崔公窑的作坊里。而且和数月前的山东客人王文弘一样,一眼就看上了放在院子里的青花瓷桌和镂空绣墩。梁掌柜坐在冰凉的绣墩上,一边欣赏一边赞不绝口。
“这位客官,喜欢这个瓷桌?”崔时茂从里面迎出来。“是啊,你是这里的东家吗?”梁掌柜问崔时茂。崔答:“正是在下。”
“这套桌凳卖吗?多高的价都行。”梁掌柜显然很喜欢这套瓷器。
“对不起,这是非卖品。”崔时茂已经给太多人解释过无数次了,现在都懒得解释了。
“我是从广州过来的,准备在那里开一间瓷器铺,要采购一些精品瓷器。听说你家崔公窑是景德镇最好的民窑,我特意来看看。这套桌凳是你们自己做的?”梁掌柜还在欣赏桌凳。“当然,这是在下小时候,由父亲亲手制作的。”崔时茂不无骄傲地说。
“哦,原来是你父亲制作的。他老人家还健在吗?”“还健在,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已经退休了,在家休息。”崔时茂有点不解,一个陌生人问人家父亲干什么。
“退休了?那太可惜了。这样的瓷器你也能做吗?”崔时茂终于明白了,客人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赶紧说:“当然能。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手艺。半年前有一位山东客人也订了三套这样的桌凳,已经做好一套,客官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太有兴趣了,请带路吧。”吕掌柜说着就站起身。“请!”崔时茂在前面引路,带客人来到库房。那套桌凳就放在库房的一角。
吕掌柜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不错,真不错。除了青花发色稍有诧异,其他方面都一样好,甚至更加精致,画工也更好。”吕掌柜一边观看一边连连发出赞叹。“这个画工当然要比院子里那个好。因为这个是我的好友,景德镇御器厂头号把桩师傅陆瑾帮忙画的,他的画工是景德镇公认最好的。”
“陆瑾,我听说过。几个月前烧成御制大龙缸的那个人,后来还听说烧出了五彩鸡缸杯,整个京城都为它趋之若鹜。原来他是你的好朋友?”吕掌柜看来也是圈内人,了解得还真不少。“是的。我们是发小。”崔时茂每次提到陆瑾,都感到由衷的骄傲。
“很好。不用看了,有他帮你们崔公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样的桌凳也给我做三套,画坯必须请你那位朋友。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些日用瓷器清单,请你拿去好好算算,给我报个最优惠的价。我住在饶州会馆。我叫梁家声,这位是我的伙计罗小江。”梁掌柜交代完毕就先告辞回会馆去了。
第二天一早,崔时茂到饶州会馆找到梁掌柜,把订单落实了。又是一笔几千两银子的大单。
当天晚上,崔时茂便将好消息告诉了陆瑾。
此事在景德镇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崔公窑真是财运亨通啊,上半年来了个山东客商,下了笔大单,还没做完呢,这就又有了新的大单。这让景德镇其他民窑十分眼红,但除了羡慕,也只有佩服,因为崔公窑的瓷器确实是在民窑中做得最好的。
正在此时,陆员外也找崔时茂,想要一些精品瓷器。
“很抱歉陆大员外,这次要让你失望了。崔公窑刚刚接了一个大单,跟山东客人的差不多,起码要忙半年。半年之内接不了新单了,请陆员外找其它作坊吧。”崔时茂其实本来就不太想接陆员外的单,因为他总是拖欠货款。这回正好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就一口回绝了。
“我也听说景德镇来了个大买卖人。听说还是大老远从广州来的,大茂,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你可要小心哦。”陆子顺心想景德镇真是藏龙卧虎啊,随随便便一个商人就能下几千两银子的大单,我老陆真的老了,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都昌帮那一大家子,里面也没出个像潘二爷那样的能人。看来自己真的要被慢慢淘汰了。
“陆大员外,你不是外人,大茂就跟你实说了,人家付了三成的定金。还从来没见过出手如此爽快的买家。”崔时茂多少有点炫耀的意味。三成的定金,足以购买所有的原材料了。
“那就祝贺你生意兴隆了。老陆告辞。”陆员外可出不了三成定金,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开崔公窑。
几天后,陆员外还听说那个梁掌柜又从其他几家比较有名气的民窑订购了一些瓷器,看来此人的确很有实力。
陆员外一直想提高自家瓷器的档次,可是面临太多问题。主要还是资金不足,虽然偶尔有几个御用器次品买卖,能带来可观的利润,但毕竟数量有限,要维持这么大的家业,哪里够用。几个窑烧造的粗瓷,利润都很薄。却要养一大堆工人,管理起来很吃力。除了资金问题,还缺少高水平的工匠,也缺少会管事的人。丁管家做事还行,但对精品瓷器不甚了了。很多事都得自己操心,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感觉精力不济,儿子是个傻子,孙子才三岁,要等到孙子长大成人,自己还得熬多少年啊,越想越伤心。
“老爷,那个广州来的梁掌柜求见,现在见吗?”丁管家看见陆员外正闭目养神,就走到身边轻声说。
“见!”陆员外一听大财神爷来了,一下子来了精神。
“御赐大员外,久仰久仰!”梁家声看见陆员外进来,赶紧起身作揖。
“这位是广州来的梁掌柜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陆员外对这位客人也不敢怠慢。“我听说梁掌柜出手不凡,差不多将半个景德镇给买下了!”陆员外跟梁掌柜开了个玩笑。
“让陆大员外笑话了,梁某自觉汗颜。想当年陆大员外一次进贡朝廷五万件精品瓷器,那是多大的壮举,梁某感佩得五体投地!”梁掌柜说得很诚恳。
“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老喽。不知梁掌柜找老陆何事?”寒暄也够了,陆员外把话引入正题。
“陆大员外,可否借一步说话?”梁掌柜请求陆员外。陆员外向丁管家和下人使了下眼色,他们便都下去了。“你也先下去吧。”梁掌柜对罗小江说。于是小江也跟着出去。
“梁某此次来景德镇,听说陆大员外这里有全景德镇最好的瓷器,当然是除了御器厂。梁某是个商人,在商言商,不知陆大员外肯否将那样的瓷器卖给梁某?价格好商量,一定不让陆员外吃亏。”梁掌柜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来意。
陆员外早就想物色一个有实力、靠得住的买家,把手里的宝贝出掉,回笼一些资金,以应急用。之前已经把自己喜欢的三秋杯也出掉了,还是上次那个南京商人,但陆员外觉得那个人比较扣,价格压得有点低。现在来了个新的客人,实力雄厚,而且远在广东,东西出事的风险也相对小一些。陆员外觉得机会难得,就答应他吧。
“梁掌柜请稍候,老陆去拿东西来请梁掌柜看看再说。”陆员外起身亲自去中院卧室,心想初次交易,先把一对葡萄纹杯给他吧,鸡缸杯暂且留下,自己还没赏玩够呢。
陆员外回到客厅,把锦盒放在梁掌柜面前。梁掌柜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葡萄纹杯,嘴里忍不住说:“青花间装五色葡萄纹酒杯,真是太美了!”一边慢慢转动一边欣赏。“陆员外,我真的非常喜欢,请你一定惠让给我!另外,陆员外请恕在下贪心,梁某一到景德镇,就听到很多人都在传说,御器厂陆瑾大师这次做了两款杯子深获皇上和万贵妃喜爱,这葡萄纹杯是其中一款,还有一款更有名的,是青花间装五色鸡缸杯,想必陆员外手上也有,请陆员外把鸡缸杯也一起惠让给梁某,梁某感激不尽,拜托拜托!”陆员外还是第一次听人叫陆瑾为大师。心想现在很多御用器买家都在找陆瑾亲手烧造的瓷器,想不到这小子现在成了香饽饽。看来这个鸡缸杯还会增值,我得先留着。
“梁掌柜,真的只有这两个,我也没见过什么鸡缸杯。”陆员外想借故推脱。
“陆大员外,我真的非常喜欢那个鸡缸杯。再说梁某远在千里以外的广州,来一趟很不容易。不像陆员外在景德镇,以后还有大把机会获得御用器次品。此次订货之后,梁某恐怕几年都未必有机会再来景德镇,所以务请陆员外满足梁某的愿望。梁某真的感激不尽!”梁掌柜苦口婆心地劝说陆员外,而且句句切中要害,让陆员外无可反驳。最重要的是,陆员外确实急等着用银子维持自己这一大家子的周转。他说的没错,自己就在景德镇,以后御用瓷器不断会有新品出来,而梁掌柜这样的客人却难得遇见。错过了这样一个客户,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上呢。罢了,都给他吧,“梁掌柜请稍等。”
陆员外再次起身,回到卧室把鸡缸杯也取了来。
三只御用器次品,最后八百两银子成交。
当天晚上,梁掌柜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潘二爷的徽州会馆客厅里。
“潘二爷,梁某侥幸不辱使命。”梁掌柜将两个锦盒交给潘二爷。
“梁掌柜,辛苦你了。你明天就回广州好好筹备开瓷器铺子的事,这里订的货我会及时安排发往广州。”
原来梁家声是潘二爷新请的掌柜,准备赴任广州新开的瓷器铺。在他赴任之前,潘二爷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也算是一场试用考核,就是假扮客人从陆员外手里购买御用器次品。梁家声顺利通过了考核,第二天就高高兴兴赴广州上任去了。
“来人!”潘二爷叫来下人,“去把管家请来。”
潘兴不一会来到潘二爷跟前,“二爷,有何吩咐?”潘兴问。
“老潘啊,上次去老鸭滩要债一事,让我对你儿子刮目相看。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想让你儿子去办。”潘兴首先表扬了一下潘俊,潘兴心里自然十分高兴。“那还不是二爷教导有方。二爷看得起犬子,那是他的福气。”潘兴当然要客气一番。
“我这里有两件十分贵重的瓷器,就让你儿子和何宾一起护送去南京,交给吕掌柜。”潘二爷把装有鸡缸杯和葡萄纹杯的两个锦盒交给管家,他暂时不想把另外一对葡萄纹杯也出掉,他得先留着,作为自己的镇宅之宝,也可以用来招待贵宾,体现自己的档次。以自己现在的地位,没有一对这样的瓷器,是很不相称的。
“你打开看看。”潘二爷示意潘兴。
潘兴先打开一只小一点的锦盒的盖子,小心取出杯子,惊叹道:“美不胜收!这就是传说中的鸡缸杯吧?”“算你有眼力。”潘二爷也猜到管家应该能认得出来。“这里应该是葡萄纹杯了。”潘二爷又打开另一只锦盒,里面果然装着两只青花间装五色葡萄纹杯。的确都是十分贵重的瓷器。“我这就让犬子跟何宾去南京。”
潘俊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去南京。心情特别激动。看来自己在潘家的地位已经基本稳固了。
潘俊师徒二人不日就到南京潘家瓷器铺,找到吕掌柜。把宝贝交给他。
“太棒了!有了这样的宝贝,咱们瓷器铺就算真正在南京打出了名堂。”吕掌柜当然知道鸡缸杯之名贵,全南京估计暂时还找不到第二只。北京都很难搞到,何况南京。御用葡萄纹杯也同样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一个经营瓷器多年的商人,能经手这样的宝贝,也可以说是三生有幸了。要不是跟了潘二爷这样的大财主,凭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吕掌柜觉得自己跟对了人。
吕掌柜决定先把鸡缸杯出手,可以让瓷器铺一炮打响。暂时且把葡萄纹杯留着,作为镇店之宝。有了这样的东西,就是无言的广告,瓷器铺的身份地位全都有了。
吕掌柜携着宝物兴冲冲地来到杨大少爷府上。
“什么风把吕大掌柜给吹来啦,稀客呀,里边请!”吕掌柜一般都在铺子里呆着,很少外出,杨大少爷心里琢磨一定是有什么好事了,赶紧把他让进客厅。
果然,一番寒暄之后,吕掌柜取出锦盒,放在杨大少爷面前。
“大少爷,请打开看看。”吕掌柜神秘兮兮地说。
杨大少爷镇定从容地打开盖子,一只精美的五彩杯子出现在眼前。从露出的侧面已经能看到鸡的图案。“鸡缸杯?!”杨大少爷马上失去了刚才的镇定,两眼放光,神情激动,用两只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取出杯子,就像捧着一只活的小鸡一样,生怕一不小心伤到了它。拿在手里慢慢转了一圈,又一圈,反复仔细地欣赏着,嘴里囔囔着:“青花间装五色鸡缸杯,敞口,浅腹,卧足。雄鸡昂首高哥,母鸡带领三只小鸡勇战蜈蚣,小鸡跃跃欲试,神态惟妙惟肖。釉下青花和釉上五彩争奇斗艳,色彩淡雅高洁,底部本朝落款‘大明成化年制’,真不愧为收藏极品矣!吕掌柜,你这次让我刮目相看!你家潘二爷果然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本少爷佩服。”
杨大少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稳定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接着对吕掌柜说:“吕掌柜,开个价吧。”杨大少爷继续摩挲着鸡缸杯,轻描淡写地对吕掌柜说。
“杨大少爷是了解行情的,吕某也不敢多要,咱们今后还要长期合作呢。只要这个数。”吕掌柜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来人,带吕掌柜去账房领银子。”一千两,对杨大少爷来说并不贵,这只鸡缸杯将给他带来的在同僚们面前无限风光的脸面,哪是区区一千两银子能买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