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弘得到权有田的情报,知道自己的破釜沉舟之招起作用了,只是白白便宜了杜知县。他要权有田继续监视张良、陆瑾的行动。
张良打发走杜仁海,赶紧写了封密信,派人紧急送往京师。告诉干爹景德镇出了点乱子,求干爹帮忙。
他接下来要做的是,怎么设法赶紧把东瀛魔鬼打发走,离开景德镇越远越好。有他在就没有自己的好日子。他只能按魔鬼的要求去做,明知前面是地狱也只能往下跳了。
王文弘还真猜对了,张良本来是想采取拖延对策,他知道勘合贸易是有时限的,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只要让大内等得不耐烦了,自己放弃了就再好不过了。大内等不起而张良等得起。张良是谁啊?景德镇最有权势的人物,他哪能轻易让人任意摆布。之前不得已给了大内御用瓷器,那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也该知足了。谁想到此人竟然不识抬举,还要得寸进尺,让自己为他定制御用瓷器,他当自己是大明皇帝吗?
张良坚持了几天,没想到就冒出个杜仁海来了。看来这个人真是疯了,真是魔鬼,若把他逼急了,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骇人的事情来。罢了,玩不过他,就依了他吧。他说的是对的,自己已经够死一百次了,再多死一次也没有多大分别。
张公公只能去找陆瑾。同时也很容易想到陆瑾要是知道真相的话肯定不会答应,那不是让他陪自己一块儿下地狱么,谁会愿意啊。所以只能用一个字:骗。假传圣旨,又多一条罪状。
张良让人把陆瑾找来,告诉他接到上面一款钦限瓷器,只做一个,张良把大内的草图递给陆瑾,“就照这个形状,具体图案你自己画。青花间装五色工艺。”
陆瑾一看到这个草图,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想那个王掌柜果然厉害,居然能让张公公乖乖听他的话。但我不能听他的,听他的就是死路一条。
陆瑾心想不能直接拒绝,人家是以堂而皇之的名义,又不能点破事情真相,怎么回他好呢?陆瑾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有了,就说自己病了。
“张公公,最近小人身体不适,你另请高明吧。”陆瑾瞬间装出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
“说病就病啊?刚才咱家也没见你有病的样子,这病怎么这么听你的话,说来就来?就算你病了,咱家也没说让你现在就做。等你病好了再做也不迟。”陆瑾这点伎俩瞒不过张良。“宫里指定必须你做,谁让你做了那么好的鸡缸杯,你的名声现在可大了,比咱家威风多了。”张良对付不了大内,对付陆瑾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来只能点破了,他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陆瑾委婉地说:“张公公,陆瑾只有一个脑袋,还想留着再吃几年饭呢。真干不了。”张良这才明白过来,感情大内那个王八蛋先找了陆瑾,吃了闭门羹,才找上咱家了。这王八蛋也不跟咱家说一声,让咱家有点措手不及。
到底是张公公,很快便镇定下来。故作若无其事地对陆瑾说:“是咱家让你做的,你怕什么?出了事咱家替你担着。”张良心想咱先哄着你,出了事怎么办还不是咱家说了算。到时不拿你做替罪羊,难道真的把自个脑袋交上去?
“就怕你担不了。”陆瑾不傻,真信他就上当了。若事发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这种时候没什么好客气的了。陆瑾说完转身就走。这是是非之地,一刻都不想多呆。而且陆瑾知道,为了这件事张公公没法跟自己翻脸,料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嘿,都不当咱家一回事?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张良楞在那里,啥时候见过一个工匠敢跟自己叫板,这他妈都是大内那个王八蛋闹的。
不过陆瑾的拒绝,反而帮了张良的大忙。让他找到了借口,向王文弘推诿。
张良大模大样地坐着官轿来到宁波会馆,要了一个雅间。宁波帮会首陈永泰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来到雅间,忙着给督陶官张良打躬作揖:“不知张公公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老陈啊,这次咱家不找你,找你的客人,山东王掌柜。劳烦你帮咱家请来吧。”陈会首心中诧异,这王掌柜果然不简单,要景德镇御器厂督陶官亲自登门拜访,这究竟是个何方神圣?陈永泰实在揣摩不透。“张公公请稍候,我这就去请王掌柜。”
张良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目的。他想让王文弘明白自己是尽心尽力为他办事的,所以不惜自降身份亲自上门。也是怕他狗急跳墙,真的把事情闹大了,到时可就不好收拾了。怎么着也得先把他稳住了,不能再让他乱来。杜仁海的事还算小事,如果闹到京师去就麻烦大了。如果不安抚好他,以他那身份,闹到哪儿去也不会害怕,他的身份几乎是块免死金牌。而且依此人的性格再大的事也真可能做得出来。
陈永泰离开会馆饭店,来到后面的客房。心想这位王掌柜来头不小,我可得好好伺候着。
“王掌柜,御器厂张公公在前面雅间等候你,请王掌柜移步。”陈永泰小心翼翼地说。“哦,还有这事?”王文弘也觉得有些意外。
“张公公很少亲自大驾光临宁波会馆。本会馆能有王掌柜这样的客户是会馆的荣幸。王掌柜对会馆有什么不满或者要求,尽管对鄙人说,鄙人一定尽量满足客官的要求。”陈永泰一心想给王文弘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在宁波总会首林望面前多说自己的好话。
“我对会馆的服务很满意,没有任何意见。你们还像以前一样,尽量少打扰我就行了。陈会首尽管放心,我会在林望面前多说你的好话。”王文弘有点烦他的啰里啰嗦。
“那就太感谢王掌柜了,我给你前边引路。”陈永泰把王文弘领到雅间,向张公公鞠了个躬才离开。
王文弘心里犯着嘀咕,张太监这是玩的哪一出啊?嘴里却说着:“什么风把张公公给吹来啦?张公公可是稀客啊。”
“你是不是在找咱家之前先找了陆瑾?”张良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连客套话都不想说。
“是有这么回事。我本来想如果不用麻烦张公公就能把事情给办了,那不是再好不过的吗?大家皆大欢喜啊。可惜那个陆瑾不识抬举,本人费了一大堆口舌,出了高价都不为所动。”王文弘一时还想不到这事有什么不妥之处,爽快地承认了。
“这事就坏在你先找了陆瑾,让他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现在咱家就是假传圣旨都没用了,他知道是为你做的,一口拒绝。都知道那是要掉脑袋的事,论谁也不愿意啊。”张良摆明了要把责任推给王文弘。不是咱家不给你办,是你自己把事情办砸了。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王文弘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张公公,这样吧,你继续做好抹茶罐的准备工作,给陆瑾提供一切便利。陆瑾那里我再想想办法。”倭人自有倭人的行事规则,该自己承担的责任还真不含糊,并不推脱。王文弘要另外想办法对付陆瑾。
办法是有的,还不止一个。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小小的工匠,王文弘对这点事还是很有信心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不成还要在阴沟里翻船。
王文弘首先想到了陆瑾的好友,崔时茂。王文弘一到景德镇就给崔公窑下了一笔精品瓷器大单。只付了定金,余款未付。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王文弘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一个冬日的早晨,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照射着景德镇上空此起彼伏的烟云。崔公窑的作坊里人们都已经开始忙碌,练泥的练泥,拉坯的拉坯,画图的画图。窑门前搬柴的搬柴,烧窑的烧窑,各干各的活,有条不紊。陆瑾和小凤一起在作坊里画坯。现在小凤一般不需要亲自上阵干活了,因为崔公窑已经请到了好的画工,而且还有陆瑾帮忙。小凤只需管好她的材料就行了。但是当小凤看到陆瑾哥又来自家画坯时,就主动留在作坊帮着画坯,能跟陆瑾哥在一起,干什么活都有劲。她对陆瑾一直没有死心。反正她知道陆瑾跟李小姐是不可能的,只要陆瑾身边没有第二个女子出现,她就还有希望。
“陆瑾哥,这个缠枝莲文我总是画得不太流畅。”崔小凤正在给一只碗画坯。她的莲花画得很好,清秀脱俗,但细长的缠枝纹总是画得有些拘谨,不顺畅。陆瑾拿起一只碗,亲自示范给她看:“你看好,要这样,手要稳,用力均匀,一笔而成。”陆瑾一边解释一边画,一条缠枝瞬间完成了,又快又好。“你越拘谨,效果越不好,还会造成青料堆积。你可以先找一只废品,用清水多练,练熟了再在碗坯上画。”这些都是精品细瓷,用的都是上好的瓷土和平等青料,价格不低,可舍不得用真材实料来做练习。
这批细瓷青花碗就是上次广东商人梁掌柜订的货。有了他的这批货,加上半年前山东王掌柜的订单,崔公窑够一年多忙乎的了。陆瑾正在为梁掌柜的青花瓷桌和绣墩画坯。崔公窑的这套桌凳已经闯出了名堂,景德镇很多民窑也都开始仿造。但无论是材料、拉坯和画工,都很难跟崔公窑的媲美。烧窑就更成问题了,不是变形就是坼裂,或者青花发色不好,成品率低,成本上升,价格还没有崔公窑有优势。所以这种大件瓷器成了崔公窑最具竞争力的产品。崔公窑早前从潘二爷处囤购的大量优质祁门红土,现在成了香饽饽,其他民窑花高价都买不到了。崔公窑也只在最好的瓷器上才使用。
崔时茂看着两人专心画坯的样子,特别是自家的妹妹,一脸的幸福和满足。崔时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到了陆瑾房间里挂的美人画,暗自摇头。
就在这时,王文弘和权有田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崔家院子里。
王文弘也不怕冷,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青花瓷绣墩上,每次看见这青花瓷桌凳,他都不由自主地产生想去抚摸的冲动,尽管现在已经触手如冰。那宝蓝色的青花让他如痴如醉。
“王掌柜,你来啦。请用茶。”崔时茂亲自给客人端来两杯热茶,用的杯子是青花盖碗,冬天保温效果好。
“大茂,”王文弘知道人们都这么叫他,便也跟着叫,“生意兴隆啊,看你一天到晚忙碌得很嘛。”
“还不是托你王掌柜的福。”崔时茂嘴里客气着,心想他是来看进度的吧。
“我的青花桌凳怎么样了?”王文弘不动声色地问。崔时茂答:“已经做好两套了,还有一套也已经在窑里烧了。”王文弘站起身道:“那好,带我去看看。”
“王掌柜这边请。”崔时茂领着王文弘来到成品仓库。
两套簇新的青花瓷桌、镂空绣墩展现在王文弘面前。王文弘第一感觉:真美。简直是太美了。但他依旧不动声色。他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摸桌面,触手如婴儿的皮肤。他听崔时茂说过,这是他们花高价买的祁门新发现的上好瓷土烧造的,这是目前景德镇最好的瓷土。御器厂的大龙缸也是用这种瓷土烧造的。还有自己高价买了一只的葡萄纹杯也是,那如玉的质感,让人爱不释手。
如果陆瑾能乖乖地配合该有多好,自己带着这么好的瓷器回日本,大家皆大欢喜。崔公窑无疑是景德镇最好的民窑,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合作,那岂不是一件大好事。可偏偏陆瑾要跟我过不去。那就别怪我故意找茬了,该你崔时茂倒霉,谁让你摊上这么一位不识时务的朋友呢。
“大茂,这两套桌凳的青花颜色和你院子里的好像不一样啊。”王文弘故作惊讶地说。
“王掌柜,确实不一样,我院子里的那一套,是很多年前我父亲做的,那时市面上还有苏麻离青青花料,现在全大明都没有了。别说我们民窑,就是御器厂也都没了。现在御器厂用的也是平等青料。我们这套用的就是平等青。这平等青发色也很美,清亮淡雅,有山水画的韵味。我们给王掌柜这批瓷器用的都是最好最贵的平等青料。”崔时茂小心翼翼地给王文弘解释。
“你说的我都理解。可是我当时下单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的,要和你家院子里的一模一样。我没说错吧。”王文弘开始咄咄逼人了。
“王掌柜的确是这么说过,可是这个行业的习惯,都是由作坊自定用什么土什么青料,大家都是一样的,而且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瓷土,青料也是买市面上最好的平等青。”崔时茂开始有些心慌了。
“这祁门瓷土,这做工我半点意见都没有。可是我当时看上的是你家院子里那样的鲜艳的宝蓝色青花。我并不知道什么苏麻离青什么平等青,我只要一样的颜色。而且不只是这桌子、凳子,还有我订购的所有日用瓷器,我要的都是和这个桌子一样的颜色!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就只能退单。”王文弘不紧不慢地说着,“崔师傅,我放下手头的生意,在这里等了几个月,你要知道我的生意做得很大的。结果你做的东西不符合要求,你浪费了我几个月时间,你还得赔偿我这几个月的损失!”
“王掌柜,你这就有点蛮不讲理了,你,你,你去全景德镇打听打听,有没有这样的道理!”崔时茂急得脸红脖子粗,说话都磕磕巴巴的了。
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人们七嘴八舌地给崔时茂帮腔。王文弘并不理会。权有田拉着脸,一脸严肃。脸上的伤疤显得特别狰狞。
这时,陆瑾也和崔小凤一起从作坊里出来,看着王文弘。
王文弘心想,正主儿终于露面了。我的目的达到了。
“崔师傅,我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有田,咱们走。”王文弘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瑾一眼,领着权有田扬长而去,任由背后的人们指指点点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