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鼎鼎大名的临江会馆后面,有一个朝南的三合小院,院门上书“陆氏义塾”四个字。院内有堂屋一间,是为课室,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东边是先生的卧室,西边是客厅。东厢房两间,做厨房和杂物间,西厢房闲置。
这是大员外陆子顺的产业。
陆员外小时候不爱读书,却喜欢做买卖。从小帮着父亲打理瓷器生意,自己没读多少书,如今虽然赚了不少钱,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很想让陆家后代能多读点书。
老天有眼,给陆子顺送来一个儿子,陆子顺说不出的高兴。对儿子的期望当然是比较高的,希望他能多读书,将来做个大官光宗耀祖,于是特意请族中老秀才为儿子取了个大名,叫陆正卿。偏偏造化弄人,儿子三岁那年得了软脚瘟,长大了嘴歪脚跛,说话含混不清,还有些痴呆。
陆员外后来又娶了两房小妾,却始终没能给自己再添个一男半女。
好在儿子的痴呆不是特别严重,似乎也懂些人事。
陆员外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老天要如此惩罚自己。那这辈子就做点好事吧。为子孙后代积点德。于是出资买下临江会馆旁边的小三合院,开了个义塾,自己的孩子,还有自家亲戚的孩子就不用说了,生意上的主要合作伙伴,都可以把小孩送来义塾读书,学费全免,逢年过节还能补贴点伙食、衣服之类。
陆氏义塾请的先生,是都昌县颇有名望的老秀才,就是给陆子顺的儿子取名字的那位,大号陆文恺,都说学问很好,只是没有官运,从二十岁考到四十多岁,终究也没能中举,以后便心灰意冷不想再考了,给乡贤课子做西席度日。十几年来还真教出过几名举人进士,老了反而风光了,来请他做先生的大户人家络绎不绝。陆子顺和他是本家,出手也大方,再说是个义学,名声也好,陆文凯便欣然应聘给陆氏义塾做先生。
也因为这个原因,景德镇有些条件不错能够请得起西席的人家也放弃自己请先生,慕名而来,送孩子进义学,当然须得陆员外同意。这里就有两个崔家的孩子,崔时茂和崔小凤兄妹,就是景德镇大名鼎鼎的民窑崔公窑崔松旺的儿女。
崔家跟陆员外做的生意不小,陆员外当然欢迎崔家把孩子送来义塾。
还有一个孩子,就是陆小窑主人陆新平的儿子陆瑾,陆员外把他当本家,自然可以来义学读书。陆瑾母亲早亡,父子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家里虽有一座小窑,所烧细瓷深受市场推崇,却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烧不出多少瓷器,所赚的钱多半用来给陆新平请郎中买药,日子过得艰难,自己当然请不起西席,所以能进入陆氏义塾读书,陆新平还是很感激陆员外的。虽然景德镇有社学,但那里其实也会收一些费用,而且里面的先生也没有陆氏义塾的先生名气大,所以陆新平选择把陆瑾送到陆氏义塾去读书。
陆瑾和崔时茂兄妹都是里仁村的人,是发小,两家有一段距离。里仁是景德镇的大村,也是镇上热闹的大街,更多时候就叫里仁街。
陆员外的儿子陆正卿有个外号,叫“傻亲”。别人这么叫他,他也不介意,总是笑呵呵的。
傻亲、大茂、陆瑾和小凤,从小就认识,现在一起在陆氏义塾读书,是班上最要好的四个同学。小凤上学晚几年,另三人一起上学已经快五六年了。
陆先生对学生还是很严的,这也是很多乡贤托门路都想进陆氏义塾的原因之一。
“陆正卿,你来背一下《千字文》前百字。”在课堂上陆文恺三天两头都要考校一下陆正卿,这也是对陆员外负责。陆先生很同情陆员外,生了这么个儿子,任谁也不会开心。陆先生便想着尽力为他儿子多化点精力,也算对得起东家。效果如何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律……。”傻亲用含混不清的语音,好不容易背到这里,再也背不下去。
“律吕调阳!”坐在旁边的陆瑾用书本挡着嘴巴,压低嗓门给傻亲提示。
“陆瑾,站起来!到前面来!”陆瑾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平时看着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陆先生竟然听到了。“是!”陆瑾只好乖乖走到教室前面去。
陆先生左手拉过陆瑾的手,右手拿起桌子上的戒尺,“啪啪啪”就是三下,陆瑾疼得龇牙咧嘴。先生问陆瑾:“痛不痛?”“痛。”
“痛就对了,做错事就得接受惩罚。你既然这么有本事,就把《中庸》‘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那一段背一背吧。”
“是。‘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
“停!”陆先生叫停了陆瑾。“来百工也,你可知你是何工?”先生问陆瑾。陆瑾答:“是陶瓷工。”
“既是陶瓷工,就不要忘了本分。如何才能做一个好陶瓷工?”
“总结前人经验,不断革故鼎新。”陆瑾反应还挺快。
“说得不错。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肯用心,你就可以成为陶瓷工的状元。你很聪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要静下心来,脚踏实地做事。比如说你要帮人,就真心实意地帮。你可以在下课以后陪陆正卿一起背书,而不是在课堂上作弊。明白吗?”陆先生的话让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明白了。”陆瑾老老实实地回答。
四个孩子傻亲最大,比大茂年长两岁,然后是大茂,他比陆瑾长一岁,小凤最小,比陆瑾小三岁,还不满十岁。四个孩子陆瑾学习成绩最好,四书快学完了,《诗经》也学了不少。陆正卿就是混日子,人家一天能背的东西,他十天也背不下来。陆大员外也不指望他能读出什么名堂,只希望能认识常用字和简单的算术就成了。大茂是个大老粗,读书这种细活是很难为他的,很多时候还要在崔公窑帮忙,所以也就是学些基本知识。小凤还小,但比她哥哥聪明,特别是算术,比她哥哥好多了。
陆瑾不仅爱读书,还喜欢思考。他常常会向先生提出自己的想法或要求。
“先生,我在家经常帮父亲画坯,总觉得画法太单一,太俗套。先生能不能教教我古人画画的知识?”陆瑾有一次问陆先生。
“嗯,陆瑾,你肯动脑筋,还能付诸实践,这很好。老朽虽不善画画,但可以帮你找一些画画的书籍。”陆先生给陆瑾重点推荐了东晋顾恺之的《论画》和《魏晋胜流画赞》,以及唐人王摩诘的《山水论》。
在陆先生的指点下,陆瑾的画画水平又有了新的提高。已经比父亲更胜一筹。
四个孩子课余时间经常一起玩。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陆先生因身体不适,放假数日。陆瑾提议去红塔玩,大茂等人一致同意。
自然是由大财主家的儿子傻亲安排行程。陆员外的大管家丁学智给陆正卿少爷安排了一只船,把他们送到浮梁县城。
船行昌江,碧波荡漾。傻亲心情特别好。他总想找机会讨好崔小凤,可是小凤总是跟在陆瑾屁股后面转。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趁着大茂和陆瑾在船的另一侧看风景,傻亲悄悄坐到小凤旁边,给小凤手里塞了个煮鸡蛋。这是上午出门时母亲特意给自己准备的点心,只有两只,因为他嫌麻烦不愿多拿。他给小凤一只,小凤高兴坏了。傻亲示意她不要声张,自己也拿出另一只开始剥鸡蛋壳。还是大茂眼尖,一眼看到傻亲手中的鸡蛋,伸手就给抢了过去。急得傻亲直嚷嚷“大茂你个坏——蛋,还——给我!”
“见者有份,一人一半!”大茂把鸡蛋掰成两半,递还给傻亲一半。小凤看到,赶紧将自己的鸡蛋也掰下一半,递给陆瑾:“陆瑾哥,给你。”
“小气鬼,就拿两个。”陆瑾笑话了傻亲一句。傻亲急忙争辩道:“我是懒——得拿,出来玩拿——那么多东西多——麻烦。你想吃,到了县城我给你——买,让你吃——个够。”傻亲本来就歪嘴大舌头,这回嘴里嚼着鸡蛋,更是含混不清,嘴巴一歪一歪的,特别滑稽,惹得小凤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吃你的吧。算你有良心。”陆瑾赶紧打断他,怕他再啰嗦下去,听得太累。
到浮梁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中午了,在大街上随便逛了一阵,找了一家面馆,傻亲给每人要了一碗卤肉面。陆瑾正准备开吃,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头发胡子花白,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旧道袍,一边喊着:“我饿!我要吃面!”一边抢过陆瑾的面碗就自顾吃起来,狼吞虎咽,吃得很香。大茂想去夺回来,被陆瑾拦住了。陆瑾注意到这个穷道士虽然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但显得十分干净,一点也不脏不臭。
“伙——计,再来——一碗。”傻亲这回倒很自觉,不等陆瑾开口,主动帮他要了一碗。
不一会儿,疯道士就吃完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摸出了一颗黑乎乎的丸子,对着傻亲的嘴巴就往里塞,一边怪笑着说:“你这个傻子,比我还傻,哈哈哈。待会要小心呀!”说完一转身就已出了店门,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
傻亲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颗丸子入口即化,咕咚,一口就吞进了肚子里。“这个人,他给我嘴里塞了什么?清香得很,自己就跑进肚子里去了!”傻亲惊讶地说。
“哇,你们发现没有,傻亲说话不那么大舌头了!”崔小凤有点目瞪口呆。大茂和陆瑾也都感觉出来了,傻亲嘴还是歪着,说话依然有点含混不清,但确实顺畅了很多,也清晰了不少。
吃完面,四个孩子一起往大街上走。陆瑾夸张地说:“来无影去无踪,刚才的老道不会是个神仙吧?”“管他是谁,我们去爬红塔喽!”大茂带头向红塔方向跑去。
到了塔下,因为不是节日,游玩的人并不多。站在塔基往塔顶看,还是挺高的。虽然景德镇离浮梁县城不远,但大家都是第一次来红塔玩。
“我们来比试一下,看谁第一个爬到顶层!”大茂说着就带头往一层塔门冲去,傻亲也不甘示弱,瘸着脚快速跟进去。陆瑾正要往里冲,准备超越傻亲,后面的小凤着急地喊:“陆瑾哥哥,等等我!”陆瑾回头一把拉住小凤的小手,开始登塔。由于塔内台阶比较高,小凤爬起来很吃力,陆瑾只好使劲拉她。登上一层,要饶过塔身外面的平台半圈,才能折进塔内爬第二层楼梯。小凤在平台上就拼命地快跑,免得陆瑾落后太多。傻亲毕竟跛着脚,爬得也不快,所以三人基本上一样的速度,只有大茂一个人早已跑到上面去了。
等三人气喘吁吁地爬到顶层,只见大茂一个人躲在塔内一声不吭,脸色苍白。三人一时也没发现问题,各自喘了会气,总算回过劲来。陆瑾走到门洞口,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无意中往下一看,突然感觉全身发软,没想到这塔这么高,塔外的平台没有护栏,只有一尺多宽,陆瑾感觉有点发晕,赶紧往里退了几步,顺手把小凤也拦了回来。陆瑾看了大茂一眼,两人眼里都露着恐惧。傻亲并没有注意大茂和陆瑾的脸色,一瘸一瘸地走到门洞口,往外一看,突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浑身打起哆嗦。张着嘴说不出话,嘴角流下了口水,下面的裤子也湿了。小凤当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往下一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刚才只顾着往上爬了,根本没有看红塔内外的情形。红塔楼梯在塔内,每上一层,都要饶过塔身外面半圈,再进到塔内爬第二层。塔身外面没有护栏,只有凸出不到两尺的平台,供人行走。不往下看的时候没觉得危险,到了塔顶才发现有多么高,多么危险。风从六个门洞穿塔而过,能听到呼呼的声音。
陆瑾从身后拉着傻亲的腰带往洞内拽了回来。
“大茂,你力气大,拉得动傻亲,我来带小凤,只能这样了。”陆瑾定了定心神,对大茂说。大茂点了点头,脸色依旧发青。
“他奶奶的,好不容易上来了,怎么也要看看塔顶的风景再说啊!”陆瑾内心里突然生起一团豪气,他要给自己也给同伴们鼓鼓劲。他挨个靠近门洞,向六面欣赏风景。
红塔建在浮梁县城西面一个小山岗上,塔高十三丈,站在塔顶,整个浮梁县城尽收眼底。昌江绕城而过,江上帆影点点,有条不紊。顺着昌江往西南不远就是自己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景德镇,西南天空的尽头,似乎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点景德镇天上特有的烟尘。
陆瑾心想,我们是这里的主人。“陆正卿!崔时茂!崔小凤!”陆瑾大声叫着几个同伴的名字,“来看看我们的家乡有多美!”
陆瑾的情绪终于感动了同伴们。大茂首先学着陆瑾的样,走近洞口看风景。小凤也壮着胆扶着洞壁,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但始终不敢离洞口太近。傻亲尝试着站了一下,发现腿还是软的,就放弃了。
陆瑾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对大茂说:“大茂,咱们先到六层再说。”大茂扶起傻亲,陆瑾带着小凤,从狭窄的楼梯下到六层。
关键的时刻来到了,需要从外面绕半圈,才能到达下一层的楼梯。“大茂,你拉着傻亲,我护着小凤。傻亲要是害怕可以坐下来,大茂你从背后拉着傻亲的腰带,紧贴塔身走,你也别往塔外看,只看着平台地面。”然后又对傻亲说:“傻亲,你一出洞门就闭上眼睛,大茂把你拉进下一个洞门后才能睁开眼睛,记住了?”傻亲呆呆地点了点头。
“小妹,”陆瑾从来就把崔小凤当成自己的妹妹,这种时候,更要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关爱,好让她产生信心,所以不叫她小凤,直接叫小妹。“你听我的,我叫你闭眼就闭眼,我叫你睁眼就睁眼,记住了?”“记住了。”小凤比傻亲强一点,还能抽噎着说句话。
“大茂,咱们走!”陆瑾用拳头锤了一下大茂的胸口。傻亲已经主动坐下来了,大茂狠狠心开始用两只手拽着傻亲的后腰,自己半蹲着慢慢后退,小心翼翼地走出门洞。“傻亲闭眼!”陆瑾及时提醒。傻亲听话地闭上眼睛。
大茂微颤着双腿,一点点往后拉着傻亲。陆瑾紧紧拥着小凤,跟在傻亲后面。他尝试着往塔下看了一眼,他奶奶的是真高,真吓人。“小妹,闭眼。”对小凤说完后,不忘对大茂说:“大茂,记得贴着塔身!”
感觉过了很久,终于绕了塔身半圈,到了另一个洞口,大茂把傻亲拉进去,感觉好多了。陆瑾拥着小凤也走进了门洞。“歇会吧,楼梯上我可拉不动。”大茂说了一句。
傻亲终于睁开眼睛,幽幽地说:“这里我能走下去。”“他说话没有搭舌了唉,那个老道士真厉害。”小凤在安全的地方,很快恢复了精神,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哭泣,居然又想起了疯道士。
傻亲一只手扶着塔身,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定了定神,开始默默地下楼梯,大茂赶紧上前一步,说:“我走前面。”一边走一边看着傻亲。傻亲后面是陆瑾,一只手依旧拉着小凤。
就这样连下两层。到了第四层,傻亲说:“我想试试自己走。”傻亲勇敢地走出了门洞,还是有点高。傻亲闭上眼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贴着塔身往前走。大茂已经完全没事了,在前面引路。陆瑾鼓励小凤说:“小凤,你也睁开眼睛试试。”小凤果然睁开眼,向塔下看了看,赶紧闭上眼,摸着塔身,快速躲进下一个门洞。
“傻亲,你真棒!”大茂鼓励傻亲。四层一下,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因为塔身平台也变宽了不少,最主要是没那么高了。四人很快下到了地面。
“终于下来了,我裤子都尿湿了。”傻亲哭丧着脸,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惹得小凤咯咯地笑个不停。“刚才谁哭鼻子来着?你还笑我!”傻亲不服气地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小凤向他做了个鬼脸。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四个人开开心心在一起的机会很快就要变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