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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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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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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窑小罐》连载

第一十五章 鞭刑

为了大龙缸的烧造,陆新平已经连续忙活了大半年,现在祁门红土暂时还到不了,陆新平就向张良请假,回家养病。张良知道大龙缸是现在御器厂的头等大事,要让陆新平有足够的精力接着大龙缸的烧造,确实需要让他先休息,养好身体。以后大龙缸还不知道要烧几次才能烧好呢,别人都无法替代。于是他答应了陆新平的请求,让他回家休息,等祁门瓷土到了,马上回厂。

陆瑾当然还得继续为御器厂服役。经过一段时间的修葺,御器厂的窑炉大都可以重新开始使用,人员也在慢慢拘集。

由于之前多年御器厂都在半停产状态,宫中和光禄寺都需要补充大量精品瓷器,御器厂已经开始恢复正常生产。陆瑾是厂里主要的画坯匠,请假是不可能了。

陆新平知道陆家已经接近穷困潦倒,他必须利用这段休息时间做些瓷器出售,才能赚回过日子和自己看病的钱。自家小窑做粗瓷是毫无意义的。他也听说景德镇不少民窑都在悄悄烧造精品细瓷。陆新平也必须冒险走这一条路。

请不起工人,就只能亲力亲为了。好在都是小件瓷器,不是太费力气。陆瑾每天晚上回来也能帮点忙。

父子俩陆续烧了几批细瓷。因为这次祁门之行得到了潘二爷的关照,而且他出的价格也比陆员外要高,所以烧造的瓷器都卖给了潘二爷。潘二爷把从崔公窑和陆小窑采购的细瓷,混在大批粗瓷中,避开九江关的盘查,悄悄运到南京杭州等地的瓷器铺中销售。景德镇民窑就这样在慢慢恢复生机。

又过了两个多月,第一批祁门龙凤壁红土到了御器厂,大龙缸的瓷土有了,陆新平被召回御器厂。陆小窑因请不起好的工匠,只能再次停烧。

陆新平和陆瑾又开始全力以赴烧造大龙缸。

工艺过程基本上和以前一样。几个月后烧成第六只大龙缸,虽然比前五只都要好,变形明显减少,釉面也平整多了,但还是有坼裂和缩釉、棕眼等问题。青花颜色也偏淡。火候有待改进。

因为这是用祁门瓷土烧造的第一只大龙缸,烧坏了情有可原,张良也不便发火。只是骂了陆新平几句,命他赶紧重烧。

陆新平感觉应该是烧过了,溜火或紧火时间上可以适当减少,具体要在烧火后根据综合判断临时增减火候。

所以第七只龙缸除了烧火以外基本上不做任何改变。

又是几个月的时间,第七只龙缸出炉。已经有了明显改善,而且比陆新平二十多年前烧造的龙缸更好了。那时最后上交的龙缸有很长的细裂和比较大面积的缩釉,勉强交差了。但这次是张公公督陶,他一看觉得根本达不到要求。他听人说过自己的前辈王振太监对大龙缸严格的要求。那差不多就是按小件瓷器的标准来要求大龙缸。那么现在这样的水平完全是不合格的。

就在此时,有人告诉张公公陆小窑偷偷烧造了不少官府明令禁止的精品细瓷。

张良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好么,你把精力都用到自家小窑去了,哪还有心思好好做大龙缸,你当我堂堂大明御器厂督陶官只是个摆设么?他还听说景德镇在做违禁细瓷的民窑还有不少。看来是时候找个人杀鸡儆猴,压一压这股歪风邪气,否则他们不会把官府的禁令放在眼里,也树立不了咱督陶官的威信。

张良叫上几个衙役,拎起一根马鞭就来到龙缸窑前,很多人都和陆新平父子一起在察看新出炉的大龙缸。

张良走到陆新平跟前,不由分说举起鞭子狠狠抽打陆新平,一边抽一边骂:“你们这些刁民,都给我听好了,一个大龙缸烧了五遍都烧不好,要你们有何用?参与大龙缸制作的工匠每人再扣三个月口粮!谁不服的找陆新平要去,他有能耐在自家做细瓷赚银子,却把大龙缸烧坏了那么多!谁再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咱家让官府把你们一个个都抓去坐监!”

陆新平疼得满地打滚。陆瑾看着有病在身的父亲被张良当众责罚,实在忍不住了,当场就想冲上去跟张良拼命,幸亏被工友们拦住了。因为张良身边跟着五六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去只能是羊入虎口。

陆新平回家养伤,陆瑾也跟着回家照顾父亲。他已经豁出去了,爱咋咋地吧,就不去御器厂。

陆新平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次被当众施行鞭刑,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严重摧残,病情十分沉重。陆瑾实在没法了,只好把自家小窑给卖了,用卖窑的钱给父亲请医生看病。

工匠们也都心生怨恨。这么大的龙缸,谁来都没把握造成。凭什么如此责打一个工匠?又凭什么扣工匠们三个月的口粮?还让人活吗?工匠们都没心思干活,很多工匠开始偷懒怠工,有个别人逃走了。还有些胆大的工匠开始偷拿御器厂的上等颜料,主要是青料,那都是乐平产平等青中最好的东西,全被御器厂独家垄断,还有一些稀缺的色料。只要偷出一点点,拿出去就能卖个好价钱,远远超过一个月三升米的口粮,谁让你连这点口粮都要扣罚。

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有把颜料混在杂石当中混出去的,有用小布囊装了在衣服中夹带出去的,也有和各作坊的作头联合做假,虚报冒领的,方法多样不一而足。

张良只好命御器厂严加盘查,工匠出入御器厂都要严格搜身。但是防不胜防,更何况还有和衙役联合起来偷盗的。最后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能做的只是让自己的亲信去管理最贵重的原料。

张良的干爹汪直又在催问大龙缸的进展情况。他也还没给皇上和万贵妃交差呢。可是陆新平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是自己亲手打伤的,总不能赖人家装病吧。

张良心想没了张屠夫就得吃混毛猪吗?咱家还就不信这个邪,没有你们陆家父子,御器厂就烧不了大龙缸。

张良亲自找来御器厂二十几个作坊各道工序的工匠,从中选出了大家公认最好的匠人,亲自安排烧造第八只大龙缸。张公公心想如果这次烧成了,咱家还要狠狠收拾陆新平父子。

这次张公公还真用了不少心思。每道工序都亲自过问,亲自监督。从淘土,练泥,拉坯,利坯,还真不含糊。工匠们看到督陶官亲自下来监造,哪个敢偷懒,都很卖力地干好自己的活。

坯体自然干燥结束后,要画坯了。以前都是陆瑾画的坯。整个御器厂数他画的最好。这次张公公挑选了其他工匠中最好的画坯工。不就是画两条云龙吗,画的好画的不好,你们懂,皇帝未必懂,万贵妃就更不懂了。张公公知道最主要是吧瓷器烧好,画图好一点差一点他并不太担心。

为了鼓舞士气,他亲自给龙头画眼睛,这叫画龙点睛。烧成之后可以向上司吹嘘,咱家也亲自参与画坯了。

然后满窑点火,也是张公公亲自点的火。工匠们围着给他鼓劲,张公公感觉良好,信心十足,似乎胜利就在眼前。

半个多月之后,大龙缸烧制结束,要出炉了。

御器厂所有工匠都围在龙缸窑前面的空地上,这是督陶官第一次亲自上阵,这才是真正的督陶。人们都在等待惊心动魄的一刻。很多人都相信有督陶官亲自指挥烧造,这次烧成的可能性很大。大家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大龙缸出炉。当然也有人默默地等待着看张公公的笑话。

大龙缸终于被抬出来了。结果还是惨不忍睹。比陆新平烧造的大龙缸差远了。

张公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一声不吭离开窑场,回衙署去了。

大龙缸还得让陆新平烧造。张良知道除了他没人能烧得成了。几个月过去,陆新平的伤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张良派了两个衙役去通知陆新平父子,赶紧回御器厂上班。

可这次陆瑾铁了心要反抗到底。劝服父亲一起拒绝回厂。陆瑾还扬言就算把自己关进监牢,也不去御器厂。

张良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咱家真不敢把你抓起来么?可转念一想,现在上面大龙缸催得紧,怎么着也要先把大龙缸烧成再说。这大龙缸目前还真离不开陆新平。还得设法把他请出山。自己去请当然是不可能的,那多没面子。他想到了一个人,御赐大员外陆子顺。

张良派人把陆员外请到御器厂。

“张公公,不知请老陆过来有何吩咐?”陆员外不知道张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陆,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你应该也知道,大龙缸的烧造少不了陆新平。可上次被咱家当众用鞭子抽了一顿,他估计是赌气了,至今不肯回厂。这大龙缸上头又催得紧,咱家想麻烦陆员外帮忙去请他们父子回厂。你在景德镇威望最高,他们应该会听你的。”自从那次跟陆员外做了御用器次品青花玲珑碗和三秋杯的买卖,之后两人又有过几次同样的生意,都是小件御用器。张公公和陆员外的关系更加紧密了,有什么事都不瞒着他。

“这个好办,就让老陆去和陆新平说说。老陆一直当他是本家,他应该会卖我一个面子。”陆员外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从御器厂出来,陆员外直接去了里仁街陆新平家里。父子俩正在家里休息,父亲养病,陆瑾没事就看看书。他也不想去崔公窑帮工,避免被张公公抓住把柄。

看见陆员外进来,陆瑾爱答不理,他猜测陆小窑烧造精品细瓷的事就是陆员外举报给张良的,原因很简单,陆小窑的瓷器没有卖给陆员外,都卖给了潘二爷。陆瑾心想那能怪我们吗?谁让你陆员外经常拖欠货款,出价也比潘二爷的低呢。你就用这么恶毒的手段来报复,真是卑劣小人。

陆新平虽然心里也不高兴,但场面上的礼节还是要尽到的,毕竟是景德镇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招呼陆员外坐下喝茶。陆员外向陆新平说明了来意。

陆瑾一听就来气了,心想父亲挨打你陆员外也脱不了干系,你还好意思来帮张良做说客?

“我们不去!你也看到了,我父亲身体还没康复。至于我,他要抓就抓好了,随他去!”陆新平虽然鞭刑外伤早已康复,但他的肺痨是好不了了,一直咳嗽。所以陆瑾说他还没康复也并没有撒谎。

陆员外碰了个软钉子,灰溜溜地离开陆家。

他心想如果就这样回去跟张良实话实说,那就显得自己太没能耐了,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会让张公公小瞧自己,那可不行。

陆员外灵机一动,何不让潘二爷来劝说陆新平呢?他们俩现在关系很好,估计能说动了。虽然自己暗地里一直跟潘二爷较劲,但也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只能先放下架子,请他出面劝说陆新平父子。

陆员外也不回家,直接去了徽州会馆。

潘二爷和陆员外平时很少单独相会,所以陆员外突然光临,潘二爷很是意外。

“陆大员外,你可是稀客呀,快快请坐。”潘二爷忙不迭上茶让坐。

“潘二爷,陆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程上门来请潘二爷帮忙的。”陆员外开门见山地说。

“帮忙不敢当,既然是陆员外开口了,只要是潘某办得到的,一定尽力。”难得陆员外放下身段求自己,潘二爷也不能太不给陆员外面子。

“潘二爷,御器厂张公公急着要烧造大龙缸,可陆新平父子心里有气,一时不肯回厂。想让我当说客,刚才我去了他们家,不知为什么他们对我心存芥蒂,不肯给我面子。陆新平被张公公当众责罚的事你应该也是知道的。那件事张公公也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他是不懂瓷器,懂的人谁不知道烧大龙缸有多难,任谁也没有把握,怎么能动手打人。不过张公公也对我说了,他那是在气头上,事后他也很后悔不该动手打人。再说张公公自己也试过了,大龙缸没有陆新平还真不行,现在张公公主动请他们回去,就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你跟陆新平关系比较好,可否劳你驾去劝劝他们,总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张公公毕竟是皇家的人,得罪他对他们将来也不会有好处不是。”陆员外说了半天,总算说清了来意。

“原来是为这事。既然陆员外屈尊到寒舍请我出面,我自然要尽力帮陆员外办成此事。陆员外请先回去,明天听潘某回话。”潘二爷心想这事估计问题不大,就当面应承下来。

第二天潘二爷特意跑了一趟里仁街陆新平家。

“潘二爷,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昨天陆员外过来我们不是不想给他面子。只是上次他做的也太过分了。做买卖讲究公平,没谁规定瓷器一定要先卖给他陆员外,可他竟因此怀恨在心,上张公公那里嚼我们舌头。张公公打我父亲表面上是为了大龙缸,实际上是因为我们陆小窑做了点精品瓷器,他这是要杀鸡儆猴,做给景德镇所有民窑看的。陆小窑在景德镇只是很小的作坊,很多比我们大得多的民窑都在做细瓷,凭什么只惩罚我们一家?陆员外自己家老鸭滩后花园内的窑不也在烧造细瓷吗。他做得实在太过分,所以我们没理他。”陆瑾在潘二爷面前诉了一大通苦。

“你说的我都知道,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这点小事把关系搞僵了也不好,陆员外主要是好面子,大家都是生意人,有什么好争的,公平买卖而已。我相信他以后也不会再为难你们。再说张公公,那就更不是我们可以得罪的,得罪了他你们以后还能有好日子?所以听我一句劝,还是回去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潘二爷对陆氏父子一直是很敬重的,说的都是实话。

“潘二爷,你的话都对,我们也不想这样僵持下去。不过我个人有个小小要求,看潘二爷能不能向张公公转达一下?”陆瑾想借此机会帮帮父亲。其实鞭刑伤的只是皮肤,并未伤筋动骨。皮外伤早就好了,但肺痨依旧严重,已经不适合从事把桩工作。父子俩实在不想再回到御器厂去,但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两人都是在籍轮班匠,还是编役。陆瑾知道自己年轻力壮,是逃避不了了。他就想能否让父亲免了徭役。他想到一个借口,就说父亲身体一直不好,这谁都知道。能否请张公公免了父亲的徭役,自己还是会老老实实为御器厂服役的。再说这样做也并不违例,按大明律,父子两人都是在籍匠人,又无其他兄弟,可免一人服役。

陆瑾把自己的上述想法跟潘二爷说了。潘二爷当然愿意帮忙。但这种事潘二爷自己做不了主,只能先答应帮陆瑾向张公公转达。

潘二爷离开陆家后,还是先找到陆员外,此事既然是陆员外找的自己,如果直接找张公公不太合适。潘二爷将陆瑾的请求转达给了陆员外。

陆员外又把陆瑾的要求对张公公说了,也帮陆新平说了几句好话,诸如确实身体不好之类。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心虚,因为上次确实是自己告诉张公公陆小窑在做细瓷,因为陆小窑不肯把自家的细瓷卖给陆员外,他家的细瓷是最受欢迎的,当时确实出于私心。现在想想这样做其实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如果官府真的回到从前那样严禁细瓷的话,整个景德镇又会变得死气沉沉。陆员外知道这件事越快过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特别是正在慢慢复苏的整个景德镇瓷器业,跟几年前繁荣兴旺的时候相比,现在还差得很远。如果再出来什么事件,或出现什么波折,景德镇瓷器业就更难发展了。损失最大的还是自己。所以他这次真心实意想做个和事老。何况现在自己又添了孙子,更觉得平安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张良本不是个受人要挟的人,一个小小的匠人,也敢向自己提要求,你算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现在烧造大龙缸最要紧,那才是影响自己升官发财的大事。不如先退一步,答应他们这次完成大龙缸后就让老陆退休,至于以后怎么办,自己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

“老陆,你去告诉他们,只要这次把大龙缸烧成了,我就免了陆新平的编役。但陆瑾必须好好给御器厂干活。”

有了张公公这句话,陆员外心里就有了底。他依旧找到潘二爷,由他转达陆新平父子张公公的意思。

陆瑾不好再说什么了。大龙缸是逃避不了的,那不是张良要烧,是皇帝要烧,谁能违背皇帝的旨意呢。陆新平和陆瑾一起回到了御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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