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器厂刚接到一批工部下发的部限瓷器,量还不少,于是张公公让人把陆瑾请回了御器厂。
陆瑾在崔公窑呆了近一个月,画坯技艺都教给了崔小凤。以后就看她自己的发挥了。这段时间过得比较轻松愉快,心情也差不多从父亲去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小凤舍不得陆瑾回厂,专门做几个拿手好菜请陆瑾,感谢他教自己学画坯。“陆瑾哥,你这一走,又没人教我学画坯了。你有空记得回来,不要忘记还有这个学生哦。”小凤给陆瑾夹了一箸菜,她心里感到一丝失落。陆瑾在崔公窑这段时间,他好像也没有对自己显得更亲近,感觉有些冷淡,对自己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以后不在这里了,更容易生分。
“其实我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方法并不复杂,手艺要靠多练,熟能生巧,画得多了,手艺自然就上去了。你现在已经比一般工匠画得好,以后很可能会超过我。”陆瑾鼓励小凤。
“超过你我就不想了,只要能达到精品细瓷的画工要求,我就很满足了。”小凤并不想靠这门手艺吃饭,她只想能给家里多帮点忙。以后总是要雇用好的画工的。
“陆瑾,你回厂里以后,没事经常来我家玩玩。不要把我们忘了啊。特别是你这个学生,你一来她准高兴。”崔时茂对这位老友虽然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但他依旧觉得他和李大人的千金小姐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总是希望陆瑾能和自己的妹妹走到一起,虽然现在看来这种希望有些渺茫。
陆瑾心里却始终忘不了李小姐。自从那天谢神仪式上看了一眼李小姐,眼前便不时出现她那美丽的倩影,摸之不着挥之不去,搞得自己寝食难安。
与此同时,在景德镇西边昌江对岸的长芗书院里,李敏小姐也在隔空思念着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瓷器匠人。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只见了一面,就会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他不就是个工匠吗?就像景德镇千千万万个工匠一样,那是极普通的老百姓。但是她分明感觉到了他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究竟不同在哪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觉得与众不同。他的清秀的脸庞,浑身上下透出的像读书人一样的儒雅气息,还有年纪轻轻就成为万众敬仰的瓷艺高手,这样的男人才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相公的形象。
她常常会将陆瑾和自己那个订了亲的男人相比较。越比越失望,越想越生气,最后只能一个人悄悄落泪。
李敏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给她订了一门娃娃亲。对方是丰城县柳员外的儿子柳伟,柳家是丰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而李敏的父亲李裕当时只是一介书生,李家条件十分清贫,却是书香门第,李敏的爷爷就是个秀才,在当地开蒙馆教书为生,当时李裕还只是个贡生,不过是丰城县读书最好的人。柳员外觉得自己虽然家财万贯,但自家人都没什么文化,他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多点文化气息,于是自降身价,跟穷秀才联姻,和李家订了娃娃亲。
谁知道数年之后,李裕文星高照,中了进士,获授河南道监察御史。此后继续官运亨通,到如今已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财富和声望都已远超柳员外。
柳员外家却正好相反,家里出了个败家子,柳伟从小不肯读书,也不愿跟父亲学做买卖,长大后成了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家产没几年就差不多给败光了,父亲柳员外也给活活气死了,家里没人管得了他。他知道自己从小和李敏订过娃娃亲,三天两头上李家闹,要他们遵守承诺,把李敏嫁给他。
这让李裕大人十分头疼。答应吧,实在不甘心。那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不答应吧,难免被人骂自己嫌贫爱富,不守诺言,有损自己的名声。想当年自己一贫如洗,人家都不嫌弃,现在发达了,就看不起人家了,这算怎么回事?自己受过多年孔孟教育,孔圣人可没教自己这么做人。左思右想,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其实李裕并不在乎对方贫穷,自己不也是贫寒出身。但他很在乎对方的人品。柳伟的人品太让人失望了。
女儿自然是千万个不愿意。李敏直接跟父亲说了,哪怕对方是个穷光蛋,自己也不介意,只要是个好好过日子的人。可这柳伟哪是个本分过日子的主,嫁给他早晚会被他气死。李夫人当然也是十分不情愿。这也是全家都离开丰城来到景德镇的主要原因,远离那个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能拖一日是一日。
那天在师主会上李敏无意中发现景德镇大名鼎鼎的瓷器工匠竟然是个年轻斯文,有着一张俊美脸庞的后生,自己竟感觉好像早就认识的一般,不禁看得有些呆了。要不是丫头晴雪提醒,自己非当场出丑不可。从那以后,李敏的脑海里便不时出现陆瑾的身影。
“小姐,又想那个陆瑾了吧?”丫头晴雪看见李敏手里拿着一幅白绢在做女红,却双眼发呆,一动不动,就知道她又在想师主会上看到的那个人了。凭良心说,晴雪也巴不得小姐能跟陆瑾成就好事。人家虽然只是个工匠,可是凭自己本事吃饭,年纪轻轻成为万众敬仰的人,还是个样貌端庄的君子,虽然身份地位配不上小姐,可人才出众,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可是小姐却偏偏被订了娃娃亲,还是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小姐的命真苦。
“想又能怎么样?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李小姐并不想否认。
这个丫鬟是小时候一个要饭人家的孩子,是母女俩,那时李敏也还很小,在门口看到人家太可怜,硬让父亲把她留下了,做了自己的丫鬟。那时李家日子已经开始好转,不在乎多养一个丫头,连她母亲也进了李家做了佣人。晴雪的名字还是李敏给起的,因为碰见她的那天正好是个晴雪天。从那以后李敏对晴雪情同姐妹,从未把她当下人看待,一直到长大成人,李敏还教晴雪认了很多字,读过不少书。晴雪现在的一切,可以说都是李敏给的,所以晴雪对小姐感恩戴德,是李敏最衷心的奴仆。
“可惜此事我也帮不了小姐什么忙。”这种事谁也帮不了。她也知道,就算没有娃娃亲的制约,李大人也不可能答应李敏嫁给一个瓷器匠人。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谁也没法改变。
“晴雪,你看看景德镇这夜晚,到处是烟囱,浓烟滚滚,一派繁忙景象。那个人现在大概也在御器厂烧窑吧。他们每天都要忙忙碌碌,只为混一口饭吃。像咱们富贵人家,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却不愁温饱。我有时候反而觉得还不如他们,起码日子过得充实,有盼头。像我这样一天天行尸走肉一般,何时是个尽头。”李敏眼睛一红,流下了眼泪。
晴雪赶紧走到李敏身边,搂着她的肩头,“小姐,别难过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哪天菩萨保佑,让小姐嫁个如意郎君。”晴雪嘴上虽这么说,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只能默默地陪着小姐一起流泪。
陆瑾回到御器厂后,没有什么特别的御用器要烧造,都是些普通部限瓷器,只需和轮班工匠们一样干活,拉坯画坯烧窑,上班时间也一样,每月上工十日,休息二十日。一个月只能领三升米。休息的时候,回家也没事干,陆小窑又已经卖掉了,无法自己烧制瓷器,所以多数时候还是去崔公窑帮工。主要还是给细瓷画坯。
现在崔公窑已经请到了手艺不错的画坯匠,崔小凤就不太需要经常在作坊帮忙,多数时候还是忙她的材料去了。她不在,陆瑾还能更专心地干活。
然而,画着画着,陆瑾又开始发呆了。
“陆瑾,你又走神啦!”崔时茂来到身边,陆瑾居然毫无察觉。“又在想你那位仙女般的李大小姐了吧?”
“别瞎说。没有的事。”陆瑾嘴上这么说,心里还真有点虚。
本来为了父亲的事就已经肝肠寸断,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陆瑾,现在又似乎得了单相思,雪上加霜,害得陆瑾一天到晚愁眉不展。本来身子骨就比较弱,这时候看上去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样子。崔时茂看着都有些不忍心。
“唉,兄弟,说句老实话,你也别瞎想了。那还真不是你该想的。若是换个人,我一定竭尽全力促成你的好事。但这位不行啊。”崔时茂很同情老友,理智告诉他还是劝他早早断了念想为好。
“大茂,我何尝不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道理。”陆瑾并不想在老友面前掩饰自己,“可不知怎么的,就像早就认识的一般,心里总是挂念她。”
“二十几的人了,你也不是孩子了。理智一点。赶紧找个合适的把婚结了,早点为你们陆家传宗接代,也好安抚一下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家那傻妹子,可怜她对你一片痴心。”一提到妹子,大茂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大茂你知道的,我不是看不上小凤。我有什么资格看不上别人?我是真的觉得她就是我妹妹,从小一起玩大,从来没往其它方面想。”他承认,自己对小凤没有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看见李家小姐那样,每次看见都像触电一般的感觉,对小凤从来没有。但这话说不出口。
“我也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觉得李家小姐肯定不行。你要是有其他合适的就跟我说,我为哥们两肋插刀都没的说,你将来的婚礼我包办了!”陆瑾知道大茂说话算话,之前父亲的丧事也全靠他家帮忙。真是位好兄弟,陆瑾心里充满感激,眼眶都红了。他伸手握住了崔时茂厚实的手,说:“谢谢你,大茂。”
陆瑾为了给自己纷乱的心能做一个了断,想了个法子:给美人画个图吧,以后对她的思念也就全部寄托给图画了,就当是天上的仙女,或者观音菩萨,不能够亲近,只适合供着。自己也就可以不再胡思乱想了。
于是利用空余时间,陆瑾凭记忆按李敏的模样精心画了一幅美人肖像,涂上淡彩。身后和脚下特意画了几朵云,提示自己那是天上的仙女,可望不可即,可赏不可亵。他只知道她是李大人的女儿,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知道她是自己心中仰慕的美人。
那幅画就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有天被崔时茂看见,几乎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像?我这位好友画工已经出神入化了!”大茂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样更不好,深为陆瑾担忧。
陆瑾回厂后就搬回自家住了。姨妈有时会过来帮他做顿饭,收拾一下屋子。小凤也会过来,帮他做饭或者洗衣服。
这天小凤又买了点菜,荤的素的都有,来到陆瑾家里。陆瑾还没从御器厂回来。小凤拿起扫帚先打扫屋子。打扫完客厅、厨房,她想顺便把陆瑾的卧室也整理一下,就走进了陆瑾的卧室。一抬眼,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个美人图,小凤觉得看上去眼熟。便凑近了仔细一看,这不是李大人家的李小姐吗?画得真像。崔小凤心里一阵颤动,当时就感觉有点头晕,差点晕倒。她用手扶着墙壁,定了定神。慢慢转身,向门外走去。
此时刚好陆瑾的姨妈过来看陆瑾,迎面差点撞上小凤。只见小凤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理也不理姨妈。“小凤,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也不等等陆瑾?”小凤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离开陆家的家。“这孩子,像中了邪似的。”姨妈感觉莫名其妙。
她走进厨房,看见桌上放着不少菜,应该是小凤拿来给陆瑾的。“怎么也不帮陆瑾做了?以前都做好了才走的,今天真是奇怪了。”姨妈开始收拾蔬菜,给陆瑾准备晚餐。
“姨妈,你来啦。”陆瑾从御器厂回来,一进门口,看见姨妈在厨房忙碌,就打了声招呼。“姨妈你以后不用经常来看我,你一大家子的,够忙的了,我能照顾自己,小凤有时也会来帮我。”
“你还说呢。小凤刚才来了,这些菜都是小凤买的。我来的时候看见她从你的卧室里出来,脸色很不好,我叫她也没听见。你吃完饭要不看看她去吧。”姨妈一边做菜一边说。
陆瑾听姨妈这么说,赶紧回卧室一看,心想:坏了,她一定是看到美人图了。她看了肯定不会高兴。陆瑾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姨妈给陆瑾做好饭就回去了。陆瑾吃完饭后,心想要不要去看看小凤?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去的好。看到她又能怎么样?该怎么跟她说?此事总要有个了局。让她看到那幅画其实未必不是好事,好让她尽早对自己断了念想。虽然对她可能是个很大的打击,但长远来说对她还是有好处的。她的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找个好人家了。
陆瑾还记得一年前去祁门找瓷土的时候,潘二爷的少爷潘升也陪同前往。当时大家坐一条船,陆瑾明显看得出来,潘升喜欢崔小凤。
更早的时候,陆瑾还知道傻亲也喜欢小凤。陆员外还一门心思想促成这桩婚事,小凤当然不会同意。说老实话,陆瑾也不会答应小凤嫁给傻亲,虽然陆员外是景德镇第一大财主。傻亲虽然人不坏,但那种身体状况,谁能接受得了。
潘升跟傻亲比就强多了。潘二爷的家底并不比陆员外差,而且很可能已经超越陆员外。潘升虽然不知道为人处世如何,但起码身体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如果小凤能嫁给潘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陆瑾心想,以后自己应该找机会把这个想法跟大茂说说。估计他也会赞成。潘升的家底,跟自己相比就是天差地别,如果他能娶小凤,只要他真能对小凤好,那小凤以后的日子就是神仙一般了。那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小凤自从那天看到美人画,就再也不愿到陆瑾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