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宁波会馆再次迎来了两位客人,王掌柜和他的伙计权有田。
宁波会馆位于景德镇小港嘴附近。景德镇会馆众多,多数按地域划分,来自全国各地的瓷器商人大部分都落脚在这些会馆中。宁波会馆是比较大的会馆,除了住宿,还有饭馆。王文弘在会馆内包了两间上房,一间给自己,一间给权有田。因有总会首林望的交代,陈会首本想安排一个对景德镇比较熟悉的本地人专门伺候王掌柜,但被王掌柜拒绝了,还特意交代平时尽量不要让人打扰自己,除非自己主动要求帮助。
王掌柜这次回到景德镇,感觉自己应该抓紧行动了,几个月前订购的日用瓷器估计做得差不多了。自己喜欢的精品瓷器的收集也已经找到了门路,而一直让自己牵肠挂肚的权田静子的抹茶罐,也已经有了初步方案。还有,整个勘合贸易也已接近尾声,现在是自己抓紧行动的时候了。
当然不是为了日用瓷,那个很简单,而且早已安排妥当。而是为了收藏瓷和静子的抹茶罐。
为了这一天,王文弘已经谋划了很久,从踏上景德镇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五月初到景德镇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权有田去打探景德镇各大头面人物的消息。王文弘的运气也非常好,正好赶上师主会兼大龙缸烧成的庆功谢神大会,景德镇方方面面的重要人物全都出场了,王文弘和权有田轻轻松松就记住了主要人物的面孔。
谢神仪式的当天晚上,虽然天已经很晚,王文弘并没有休息。他在等权有田。那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说不定权有田能收集到有价值的信息。
深夜,一条黑影出现在宁波会馆附近。会馆大门早已锁上。黑影麻利地翻越了后院围墙,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房间。王文弘正在等他。
“老爷,我今天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权有田把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王掌柜。
王文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可惜呀,这么好的东西被人捷足先登了!”
权有田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有田,这个陆子顺要发大财了。”王文弘早就从陈会首那里打听到了白天坐在主席台上的陆子顺,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员外,势力非同小可。“这样的大龙缸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他只要一转手随便就能赚几倍的银子。不过他短期内应该不会转手,一方面要避人耳目,另一方面可以囤积居奇,只待水涨船高。果然是生意场上的高人,他这一只龙缸赚的钱可以顶人家成千上万个普通瓷器。”
“老爷,如果需要,我可以想办法把它弄过来。”听主人这么一说,当时权有田就有点跃跃欲试。权有田是个武艺高强胆大包天的人,为了主子他连死都不怕。
“不不,东西太大了,就算弄来了也很难带走。但是这件事让我受到了启发,怎样才能搞到景德镇乃至整个大明最好的瓷器。有田,你今天立了大功,回日本后我要好好奖赏你!”
他已经缕出头绪,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他故意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第九只大龙缸在老鸭滩”,交给权有田,并暗中交代了几句。权有田心领神会,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跑了趟徽州会馆。
王文弘的本意是借潘二爷的手揭开一个秘密,看看大龙缸到底在老鸭滩的哪个角落,同时也是想挑起鹬蚌相争,自己可以获得渔翁之利。结果那天晚上权有田跟着潘俊,根本没看到大龙缸,只看到了一出可笑的闹剧。没想到潘俊这么脓包。
王掌柜只好让权有田亲自行动。于是权有田去了趟老鸭滩,终于搞清楚了大龙缸的确切位置。还顺带摸了摸老虎屁股,陆员外身边的保镖,那功夫比潘俊强太多了。
权有田回到宁波会馆,向主子汇报:“老爷,那个大龙缸就在陆家庄园中院的一间房子里,我亲眼看到了。”权有田的汉语始终不太流利。
“很好。你辛苦了。”王文弘亲自给权有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这个消息对我很重要。一方面让我知道了如何才能得到大明最好同时也是最珍贵的瓷器,另一方面也初步解决了我的另一个难题。你还记得我们来大明前你姐姐的嘱托吗?”
“大人是说姐姐想要的六方形瓷器枣吧?”权有田还是不太习惯说汉语,尤其是在和王文弘单独相处的场合,一不小心就说起了日语。
“是啊。汉语不叫枣,叫罐。枣是我们日本人的俗称,因为装抹茶粉的器皿形状像枣。但你姐姐要六方形的,其实就不像枣了。所以准确地说应该叫罐,茶叶罐,或者抹茶小罐。”王文弘利用各种机会教他汉语。“我一到景德镇就一直在留意,可是并没有发现有现成的六方形茶叶罐,看来只能请人定做了。而且我一定要做一个最好的抹茶罐,你刚刚查证了大龙缸的所在,这对我很重要。我现在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
其实一开始王文弘让权有田去跟踪景德镇的头面人物,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只是觉得初来乍到,想收集一些可能会有用的消息,尽快了解景德镇的情况。没想到歪打正着,权有田的消息很快就帮王文弘找到了收集最好瓷器的方法和途径。王文弘喜欢瓷器,喜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个传家之宝北宋油滴天目盏被迫送给幕府大将军,王文弘简直像割了自己的心头肉一样难受。他答应过哥哥要在大明找北宋油滴天目盏,可惜找遍景德镇所有瓷器铺也没找到天目盏,他也曾委托林望帮忙,请他的人在苏杭留意天目盏,但至今没有消息,原因可能是因为明国人已经很少喝抹茶了,当然也就不需要建窑盏。看来可能暂时还不了哥哥了。还好这次已经知道怎么弄到成窑御用器,那也是让人心驰神往的好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收藏价值并不亚于建窑盏。
王文弘得到大龙缸位置的确切消息之后,在景德镇的任务就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于是王文弘对权有田说:“有田,我们得先回一趟宁波了。”
“为什么?”权有田有些不解。
“钱!我们预订的瓷器需要很多钱,现在只交了部分定金。收集御用瓷器和请人定做六方形抹茶罐都需要钱。宁波还有很多东西在贩卖,应该有一部分钱回来了。还有去北京朝贡的天与清启如果顺利的话,再过段时间也该回来了,根据以往细川氏朝贡的经验,他们应该会有大笔金钱带回来,足够我们大内家用几年的钱!”说到这里王文弘不禁眼里放光。只要大内家一直控制朝贡贸易,以后银子就会源源不断的涌向大内家。他们当天就离开了景德镇。
他们的突然离开,让唐飞鸿的师弟扑了个空。
几个月后,王文弘和权有田又回到了景德镇。带着沉甸甸的银子。
回到景德镇的第二天晚上,王文弘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派头十足地出现在御器厂正堂大厅。
他主动向张公公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日本国勘合贸易副使,大内文弘。
“什么?你是勘合贸易的副使?”张公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张良心想你一个倭人怎么大老远跑到景德镇来了,原来还以为真的是什么山东客商王掌柜。作为日本使者,要采购瓷器也说得过去,但好像与咱家不相干,想要瓷器上有皇上下有礼部安排,找我一个小小督陶官,有些不合情理啊,尤其是在晚上。张良虽满腹狐疑,却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大内文弘。
“没想到大人是勘合贸易副使,不知大人夤夜找下官有何贵干?”张公公很快镇定下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大内却示意他打发走随从,张公公照办了。然后大内说:“张公公,下官这次来拜访,是以私人名义,没有别的事,只想和公公你交个朋友。初次见面,这是一点小意思,请公公笑纳。”大内向权田示意把礼物献上。小小的盒子却显得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纯金果子,权田在张良面前打开盖子,放在桌子上。
“啊呀呀,这多不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啊。”张良一见这么多金子,立马就笑得合不拢嘴了。今年真是个好年头,一个个大财神爷纷纷找上门来。先有陆子顺,后有潘辄,这回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来个东瀛倭人。“大内大人,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吧。”
“张公公,下官此次来景德镇,有两个目的,一是采购一些日用瓷器,这个不劳公公费心,下官自有安排,事先也都经过贵朝廷批准的,都是合法买卖。第二个目的,是想收集几个特别的瓷器,作为个人收藏。我非常喜欢贵国的官窑御用瓷器,还想请公公帮忙玉成其事。”
张良一听果然来者不善。你这不是让我为难么。别说给你日本人,就是给自己明朝人,都是逆天之罪,一个倭人怎么敢有这种奢望,心想你给我再多的金子我也不能答应。
张良把盒子往大内方向一推,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抱歉,其它的事情只要咱家力所能及都能帮忙。唯有此事帮不了。”
“为什么?和其他人一样,我不要求完美的合格品,只要那些不太差的次品。你不卖反正也要打碎埋了。”大内当然不死心。
“嘿嘿,大内大人是有备而来呀!原来你也知道次品是要打碎掩埋的。那么你也应该明白为什么要掩埋,就不需要咱家多做解释了吧。”张良当然不可能松口。
“我确实明白为什么,你们皇上不想让御窑瓷器外流,因为它们用了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颜料,最好的工匠,最好的窑,甚至连烧窑的松柴都是最好的,只有皇帝才配享用,那是皇帝的特权。更何况那上面还有皇家特有的标记‘大明成化年制’落款。”大内如数家珍地向张良解释,展示自己对景德镇御器厂瓷器的充分了解,语气里透着小小的得意。
“你说的对极了。请把盒子拿回去吧,大内大人。咱家喜欢金子,但更喜欢脖子上这颗脑袋,咱家可不想这么快就让它搬家喽!大内大人,请吧!”张良说着站起身,正想喊“送客”,只见大内也站起身,赶紧说:“且慢!张公公,稍安勿躁!”说着又把张公公按回了太师椅子。
“公公,我的这位部下是属猴子的,生性好动,腿脚灵便,没事喜欢到处瞎跑。”大内干脆站着说话,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一边慢慢转悠着,一边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那天晚上,哦对,就是在师主庙庆祝大龙缸烧成的那天晚上,权田……对了,就是他——我的部下,他的全名是权田慎一郎,暂时还叫权有田,他流着口水看了半天的山珍海味,还有倾国倾城的戏子美人,然后,然后怎么来着,权田看不明白了,他回来问我,我更不明白,一头雾水,好像说是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只大大的破缸,大老远的从老鸭滩来到御器厂,然后换上另一只大大的破缸,又从御器厂匆匆忙忙抬往老鸭滩,我怎么感觉像在看一出皮影戏,真是精——”“够了!”大内“彩”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张良打断了。只见张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气又急又怕,额头上汗珠都渗出来了。心想好事多磨,本以为今年是个好年头,那么多财神爷光顾,谁能想到最后来的不是财神爷,而是阎罗王,要拿自己的命。
张良强忍着怒火没好气地对大内说:“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别生气呀,张公公。”因为下人不在身边,大内居然端起桌上的茶杯亲自递给张良,“来来来,张公公先喝口茶压压惊。”看着张良生气地接过茶杯,大内转身坐回自己的椅子,十分真诚地对张良说:“张公公,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坏你的好事的,我其实是来促成你的好事的。我只是个生意人,同时也是个瓷器爱好者。我只是想收一些瓷器,带回日本去,我保证这些瓷器,特别是带款御用瓷器不会再在大明的土地上出现,岂不是比你那些客人更安全?而且我一定不会让张公公你吃亏。”
听了大内这一番话,张良终于冷静下来。慢慢开始琢磨。我求财他求瓷,这是五行相生而不是相克。再说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和他做交易比陆子顺潘辄他们更安全。看他的样子,出手也很大方。这种送上门的好事,我为何要拒绝?反正看样子也拒绝不了了,他手里有咱的把柄,看样子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那就干脆依了他,跟他合作吧。
“大内大人,刚才咱家——下官有些失礼了,请勿见怪。大人是个明理的人,都说到这份上了,咱家也就不再矫情了。这里边的利害关系你也清楚,保密至关重要。而且这事也不能急,要等机会。大人准备在景德镇待多久?”
“这就对了,张公公,来日方长,咱不着急,”大内学着张良的口气说,“咱还能在这里再待上一段时间,等崔公窑帮我做完一大批日用瓷器。我就住在宁波会馆。只要张公公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别忘了下官,那就感激不尽了。还有一事要禀告张公公,为方便办事,我和权田还要继续隐瞒身份,景德镇除了张公公,所有人只知道有个山东王文弘掌柜和伙计权有田,在这里采购日用瓷器。这一点务请公公体谅。”说服了张公公,大内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个能理解,请大人尽管放心。”张良心想这倭人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以后得小心应对。
“张公公,今天冒昧打扰请多包涵,下官先告辞了。”大内第一件任务目的已经达到,和权田悄悄离开御器厂,踌躇满志地返回宁波会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