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王掌柜已经离开景德镇,陆瑾并不急于给他制作茶叶罐,张公公也并没有来催促自己。他便一个人在作坊里发呆。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昌江边和王文弘聊天的情形。当时完全不知道他竟然是远道而来的日本人。那天一开始自己还真的被他打动了,他对夫人的真情让人感动。要不是王文弘最后的无理要求——那岂止是无理要求,那简直就是要人命——陆瑾还真愿意为他专门制作一件独一无二的末茶小罐。成人之美的同时也能给自己带来愉悦,因为六方形的设计的确十分新颖别致。何况他和夫人的确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此人穷竭心计要为夫人做这样一个瓷器,需要无数的机缘巧合以及多方的助力,还要冒很大的风险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个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算得上深情厚谊,也称得上义无反顾了。
陆瑾由此想到了自己亲手给宫里做的大龙缸,还有葡萄纹杯和鸡缸杯,那不也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一往情深吗?身为大明朝的皇帝,天底下所有漂亮女子还不是任由他挑选,他却偏偏喜欢一个比自己大一倍的女人。女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男人围着她们团团转,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不例外。
陆瑾又想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李小姐。王文弘说得没错,如果李小姐喜欢,自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她完成心愿,甚至为她死。
陆瑾突然想到,死这个字原来也并没有那么可怕。自己从小比较胆小,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可是现在发现原来还有让人不怕死的东西。他大概理解了张良陆员外之流为了赚钱可以冒被砍头的危险,因为他们把金钱看得特别重,比生死还重,对于这样的人,没钱会让他觉得比死还难受,所以甘愿冒死去赚钱。他也理解了王文弘那个东瀛倭人,他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冒着死亡的危险,他的伙计就差点被人刺杀了。如果把张良陆员外他们逼急了,他们未必不会连王文弘也杀了。王掌柜应该也清楚这种危险的存在,可是他还是冒险去做了,一个远离自己国土的商人,是什么力量支撑他去冒这种风险?显然他也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他也有他认为比死更重要的东西。是他对夫人的情义?还是他对夫人的承诺?还是两者都有?抑或还有别的什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相较于张良陆员外之流,陆瑾更佩服王文弘。起码他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情义。这一点让陆瑾十分敬服。但是,王文弘是自私的。人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置别人于危险的境地。
话说回来,如果换成是我,为了李小姐要我去做危害别人的利益乃至性命的事情,我会去做吗?我应该去做吗?这也许永远是个无解的难题。想到这里,陆瑾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答案,这种事情是无法假设的,只有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会被逼做出选择。
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深入去想的,想了往往会自讨苦吃,因为无解。但你又忍不住要去想。比如,我对李小姐的感情有王文弘对他夫人的感情深吗?有成化帝对万贵妃的感情深吗?李小姐她现在在哪儿?她过得好吗?那天在里市渡码头上的李小姐的倩影,仿佛又出现在陆瑾眼前。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陆瑾陷入了深深的遐思。
景德镇其实并不大,早有人告诉陆瑾李家为让小姐断绝与自己的联系,已经把李小姐带回老家丰城县去了。陆瑾没有去过丰城,那里离景德镇数百里之遥。以后估计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男女之情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陆瑾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仅仅见过几面,就能让人魂牵梦萦。而自己身边的人,虽然经常接触,却产生不出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愫。就像崔小凤,自己从来没觉得她有任何不好,活泼可爱,聪明能干,可就是没有对李小姐那样的感觉。
想到小凤,陆瑾感到深深的内疚。自己辜负了她一片痴心,可是又能怎么样?总不能勉强娶了她,那样既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小凤,也对不起身在远方的那一位——不管她对我如何,我要对得起自己对她的这份情感,它是真实的,就应该是诚实的。
这份真实的感情,让陆瑾明白了死并不可怕,这世界上有比死更让人看重、更让人珍惜的东西。
这是否也同时意味着自己已经生无可恋?如果得不到比死更重要的那份感情的话。
李夫人领着李小姐回到丰城后,娃娃亲柳伟又来闹腾了一番,想要让李敏过年就嫁给他。李夫人当然不答应。但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搞得李夫人狼狈不堪。为了避免刺激到李小姐,李夫人让下人都瞒着她。
李夫人也曾想过有没有可能依了女儿,把她嫁给那个工匠?结论是完全不可能。柳家首先就不会答应,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退一万步说,就算柳家不闹,自己还真接受不了一个工匠做自己的女婿,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放?李大人在同僚面前都会抬不起头来。所以此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李夫人本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小姐会慢慢忘掉那个瓷器工匠。但是让李夫人意想不到的是,李小姐的相思病却越来越严重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样子。有时甚至还自言自语起来。
丰城县李家大院里,李敏小姐正在闺房中独自照镜子。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姐,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晴雪有点当心地问她。因为她已经照了很久了。“他告诉我说正在准备明年的春闱呢,我相信他一定会高中的。嘻嘻……”李敏头也不抬地说,说完又开心地笑了。
“小姐,你说谁呀?”晴雪心里一沉,小姐这是着魔了吧?“你说还有谁啊,当然是我那位陆相公喽,胸前戴着大红花,不正是中了状元了吗?嘻嘻嘻!”李敏继续笑着。却把晴雪笑哭了。
“夫人,夫人!”晴雪赶紧跑到李夫人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人,小姐她,她好像出事了!”
“慌里慌张地成何体统,小姐能出什么事?”李夫人有点不满地说。“小姐,她,她好像,中邪了!”晴雪一着急话也说不利落了。
“什么?”李夫人一听女儿中邪了,如同晴天霹雳,赶紧起身就往女儿房间跑。一眼看见李敏在照镜子。看见母亲风风火火地进来,李敏微笑着对母亲说:“娘,你小点声,我的陆相公正在读书呢,他跟我说明年要中状元呢!嘻嘻嘻!”
李夫人一把抱住女儿,禁不住老泪纵横。“女儿啊,你这不是要你娘的命么?”转头吩咐下人:“快叫管家过来!”
管家很快来到李敏房间,问:“夫人,有什么吩咐?”管家看到这个情形,心里也很着急。
“赶快去请大夫!另外马上派人去景德镇,请老爷立刻回来!”李夫人头脑还算清醒,同时安排了两件最重要的事。
李大人爱女心切,本想向书院请假,又一想已近年关,干脆提前把书院学生都放假了。自己带着儿子、下人急匆匆赶回丰城。
到了家里,看见女儿那副样子,不禁又心痛又着急。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请几个大夫来看了都没什么效果。最后还是管家提议,说这可能是中邪了,不如请龙虎山张真人来给小姐驱驱邪,说不定会有效。李大人一听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龙虎山离丰城几百里路,李大人亲自写了一封信,让管家派人骑快马上龙虎山请张真人。
这龙虎山是道教正一派的祖庭,张真人德高望重,一般人请不动,很少出山。但这回是右都御史大人相请,其夫人还许愿如果治好女儿的病,她愿意给道观捐一笔巨资,管家心想这样应该能把真人请来了吧。
三天以后,李府门口有人求见,说是张真人。下人赶紧通报李大人:“老爷,张真人在门外求见。”“什么?张真人这么快就来了?”李大人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赶紧出去迎接。
“有劳张真人不辞辛苦亲临寒舍,本官很是过意不去。没想到真人来得如此之快。”李大人亲自到大门口迎接张真人。
“能为李大人效劳是贫道的荣幸。贫道一听李大人令爱身体有恙,也是心急,贫道嫌尊介走得慢,就自己先过来了。”张真人说得云淡风轻,李大人却着实吃惊不小。丰城县去龙虎山有很多山路,单程骑马三天能到已经是了不得了。这张真人也不见他骑马,也没见他风尘仆仆赶路的样子,大冬天的一身单衣道袍,手中拿着一把拂尘,头顶挽着一个太极髻,白胡子垂在胸前,站在李大人面前如玉树临风,说不尽的仙风道骨。
“张真人快请进!”李大人顾不上想那么多,请人看女儿要紧。
李大人把张真人引进客厅。下人上茶,一番寒暄过后,李大人对张真人说:“张真人,小女近来身体不适,请过多位名医,均医治无效。内人担心小女系邪祟缠身,听说张真人道法高深,务请真人救助小女,本官和内人感激不尽。”
张真人对李大人说:“李大人,刚才进门前后贫道已四周看了看,贵府阳气正旺,邪祟难侵。令爱当不会是中邪。不知是否方便请令爱出来让贫道当面瞧瞧。”
“这个自然。”李大人转身对管家说:“快请小姐!”管家应声而出,不多一会儿,管家回来了,后面晴雪搀着李敏小姐姗姗而来。
“疯道士,是你啊?”李敏一眼看见张真人,突然叫他疯道士。这让李裕多少有些尴尬。“张真人,小女有些魔怔,见人就胡言乱语,还望真人不要介意。”李裕诚惶诚恐地对张真人说。
“爹,这个道士喜欢吃的,你让人给他多准备点吃的吧。”李敏好像突然之间就完全清醒了,说话表情与常人无异。可是这话在李大人听来更加觉得她病得不轻。
“女儿,别胡说,这是父亲特意让人从龙虎山请来的张真人,哪里是什么疯道士。你平时多懂礼貌,现在怎么可以这样无礼对待贵客!”李大人当面训斥自己女儿。
张真人并不理会父女俩的话语,睁开一双洞察人心的慧眼,盯着李小姐看了一会。
他已经明白病根所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小姐,这回你清醒了?”张真人问李敏。
“看到你我就清醒了,之前好像做梦一般。你真的是张真人?”李敏好奇地看着张真人。他明明就是疯道士嘛,只不过换了件新道袍,头发胡子也整理好了。
张真人对她默默地点了点头,“贫道就是张真人,你我缘分不浅呢。凡人有了分别心,就有了疯道士,当你没有分别心,你便见到张真人。你明白吗?”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李敏转了转眼珠子,使劲地想。
“就好比你,有了分别心,就只见柳伟,没了分别心,便见陆状元。可当你见了陆状元,别人便见了魔怔的你。其实也没柳伟,也没陆状元,只有分别心。”张真人像是说起了绕口令。
“好像不明白,又好像明白了。”此时李小姐多少明白了些什么。
“慢慢想把。想明白了,你的烦恼也就没了。”张真人这哪是在看病,纯粹是在聊天。
“你想要吃东西吗?”李小姐突然问张真人。
“想啊,你终于明白了。不过今天贫道就不吃了。你可以回房去了。”张真人脸上露出了笑容。李小姐由丫鬟扶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张真人,我女儿这是……”李裕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但是看女儿的样子好像没什么异常。
张真人要来纸笔,给李小姐开了药方,无非是疏肝解郁,补气活血之类的平常药物。
“李大人,令爱暂无大碍。一时也不易断根。请照方抓药,服完后会有好转。一切顺其自然吧。”张真人写好方子,递给李大人。然后起身告辞,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得放手时须放手,眼前无路早回头。前因不昧徒牵挂,青灯古佛伴余生。”张真人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送走张真人后,李裕怀疑女儿以前见过张真人,“来人,把小姐的丫鬟叫过来。”他要问问晴雪。
“老爷,有何吩咐?”晴雪来到李裕面前。
“小姐以前是不是见过这个张真人?”李裕问晴雪。
“回老爷,一个月前奴婢陪小姐去景德镇观音阁求菩萨保佑,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老道士,披头散发,穿得破破烂烂的,向小姐要吃的。就是刚才小姐说的疯道士。”晴雪一听小姐说疯道士,就想到了那天路上碰见的那个乞丐道士。
“你觉得那个人和今天这个张真人是同一个人吗?”李裕心里也生起一丝好奇,他倒是听说过有些得道真人或者高僧大德喜欢装疯卖傻游戏人间。
“我也不敢肯定,老爷。只是觉得有些面善,脸庞有点像,神态气质完全不一样。”晴雪如实向老爷禀告。
“就见过那一次?”李裕还想刨根问底。
“就一次。”晴雪并没有说谎。
“你回去吧。好生伺候小姐。”李裕看问不出什么来了,就打发她回去。“是,老爷。”晴雪转身回屋去了。
李大人把张真人的话向夫人转述了一遍,夫人听了很不高兴,什么青灯古佛,那不是让女儿做姑子吗。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听天由命罢了。”李大人对夫人说。
三天以后,管家派去的下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回来就跪在李裕面前,说:“小的无能,没能请到张真人。”
“你没有见到张真人?”李裕这回是真的吓了一跳。
“小人见到张真人的徒弟了,他说真人多年前就离开龙虎山,到处云游去了,至今未回。小人就只好回来了。”看得出下人走得还挺急。
“竟然如此,真是咄咄怪事。”李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女儿确实安静多了,不再傻笑也不再自言自语,看上去完全正常了,只是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喜欢上佛家的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