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谢神仪式结束的当天晚上,在景德镇昌江边当地最豪华的临江会馆包厢里,御赐大员外陆子顺设宴款待太监张良和浮梁知县杜仁海。陆员外本来也想请副都御史李裕李大人,但李大人借口身体不适婉拒了。
陆员外还请了一帮戏子助兴。酒足饭饱之际,陆员外对着杜仁海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杜仁海乐得哈哈大笑,对陆子顺说:“多谢陆员外美意,本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然后转身对张良说:“张公公,下官不胜酒力,就先告退了。”陆员外用眼向戏子示意,两名戏子赶紧起身搀着杜大人回客房去了。
陆子顺打手势想让戏子们都滚蛋,张良已经猜到他想干什么,不免心中窃喜,自己发财的机会来了。自己等这一天等得都快不耐烦了。口袋干瘪的滋味很不好受,为了烧造这个破龙缸把自己的积蓄都搭进去了不少。那天陆新平一口血所喷的龙缸,自己也仔细看了。除了那一丝裂纹,几乎完美无瑕。张良当时就明白,自己的银子有着落了。他在装模作样怒气冲冲地离开之前,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另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紧紧盯着大龙缸。哼哼,先让你馋馋眼。你越馋对咱家越有利。大龙缸一天没烧成,这只次品就得一直放在御器厂里。
现在大龙缸终于烧成了,之前那些烧坏的次品都可以处理了,除了第九只,其他的都太差了,早已经被张公公下令打碎掩埋了,第九只暂时保存着作为后面再次烧造时的参考,现在第十只烧成了,第九只也就没有保存的必要了,也要马上处理掉。老陆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不能不佩服这只老狐狸嗅觉灵敏。但是不能让这老东西太容易得手了,有句老话说得好,为将容易得,便做等闲看。俺得抻着他一会儿,才能卖个好价。于是装疯卖傻地一手拽着戏子,一手端起酒杯,嘴里尖声尖气地嚷道:“啊哟我的小美人,别着急走啊,来来来,老杜酒量不行,咱家可以啊,咱们继续喝。”
陆子顺心想你个没把儿的跟我装什么孙子,连你干爹汪公公都要给我几分薄面,你算什么东西。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今后自己想要的东西还得管他要,此人得罪不得。只好耐着性子强颜欢笑接着陪他喝酒。“行行行,张公公既然还想喝,老陆就陪你喝个够。”陆子顺也把酒干了。
酒过三巡,张良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老陆,不是咱家推脱,这事有些难办呢。”陆子顺终于等到这句话,总算舒了一口气,只要说出来就好了,就怕他不肯说,他如此扭扭捏捏,无非想多要点银子,银子不是问题,我就怕你不敢动这大龙缸,这龙缸确实太大,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张良终究顶不住银子的诱惑,他终于开口了。陆员外赶紧摆手让戏子们退下,还示意她们把包厢门给带上。
“公公,我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陆子顺起身坐到张良的身边,一股浓香夹杂着隐约的尿骚味扑面而来。他太熟悉这股气味了。大凡太监都有这毛病,原因也能理解,因为小便不方便,难免沾一些脏物在裤裆里,天冷尤甚,又不能经常洗澡,所以太监往往会用浓香熏衣,并且香囊从不离身。陆员外忍着恶心,对张公公说:“但是你是谁啊,你是景德镇呼风唤雨的张公公啊,有什么事是你老人家不敢干的?又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干的?你要是不能干,汪大人也不会选你来景德镇做督陶官呀。”张良比陆子顺小十几岁,陆子顺为了讨好他还得装疯卖傻给他灌迷魂汤,称他老人家,为了得到大龙缸,他也是拼了。
“看你说的,还不是有你陆员外帮衬着。”陆子顺几句逢迎拍马果然起作用了,张良听着很受用,再说自己这几年孝敬干爹的银子多半还是从陆子顺身上扣出来的,这位财神爷虽然实力已不比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么大的产业都还在运转,每日进出的银子如流水一般。而且做过大事的人,在银子上还是比较爽快的,虽然听说他有时会拖欠民窑作坊的货款,但跟自己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无差错,交易之后也没有发生任何纠纷,所以这个关系还是要维持的,真闹僵了对自己也没好处,除了他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接手大龙缸的。于是顺嘴也说句好话给他听。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大龙缸尺寸实在太大,烧造难度超出想象,成本很高,你也知道前后共烧废了八只,我扣的那些匠人薪水根本不够成本,我个人还贴进去不少银子呢。”
“这些不用公公说,我都知道。你只说个数,我绝无二话。”陆子顺要的是东西,钱不是问题。再说这么难得的宝贝,随便一转手,翻几番没问题。
“别着急,咱们先说条件。”张良看得出陆子顺很想得到这个东西,自己虽然也很想赚钱,但首先必须考虑安全,这事要是泄漏半点风声,有可能要掉脑袋的。“这个龙缸名声太大,很多人都盯着呢。景德镇几个有实力的大商家,都想要这个东西,他们有些虽然实力不如你,但出价未必比你低,因为都知道一转手就能赚回来。此外还有老杜这样在景德镇附近为官的人,也暗中跟我打过招呼,想收几个有瑕疵的带款御用器。老陆你的竞争对手可不少啊。当然这次与往常不一样,东西太大太显眼,一般人处理不了,那些人咱家还真信不过,所以专门给你陆大员外留着。”
“张公公说的是啊,那些人懂什么规矩!啥都不懂就敢来要御用器。更何况是个大龙缸,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敢说要它,也不想想吃了它会不会被撑死。”这一点陆子顺还真说对了,这种生意并不是谁出钱多就给谁,首先考虑的是安全。万一事情捅出去,大家都完蛋。这大龙缸又跟之前那些小件御用器不同,之前那些小玩意儿交易起来很方便,随便往身上一藏,没人看得见猜得着。东西多一个少一个也不容易引人注意,谁知道你真正砸碎了几个,多报一个少报一个全由张公公一个人说了算。但这次大龙缸就不一样了,那么大个东西,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景德镇多少人的眼睛盯着呢。所以只能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御器厂换出来,然后把假龙缸砸碎掩埋了才能掩人耳目。这种手段以前偶尔也用过,主要是因为御用器产量小的时候,次品也少,拿出一个就少一个,很容易引入注意,这种时候就需要做几个差不多的瓷器替换了充数。销毁数量大的时候就没必要了,因为数都数不清,一堆一堆地砸,谁还细数。
这么大一个龙缸不是一般作坊能做得出来的,做的过程还不能让外人知道。放眼整个景德镇,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就只有陆大员外了,他家庄园后花园的葫芦窑就是做假龙缸的最佳选择。
“我早就准备好了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龙缸,给公公备用。以前烧坏的那八只实在太差,不值得收藏,我也就没来打搅公公。那些龙缸你都已经当着众人面砸烂掩埋了。这第九只我也仔细看了,只有一条细微裂痕,其它地方没有任何毛病,真是难得的宝贝,可不能再砸了,暴殄天物啊。”
“咱家能不知道?只是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千万不能被人抓到任何把柄。”张良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以前只卖过一些小件御用器,一个人随身就可隐藏携带。这次是需要很多人参与才能搞得定的。
“张公公你就放心吧,我早就安排好了,保证做得天衣无缝。你只需要给个数。”以前几个小件御用器让陆员外尝到了甜头,可以想象这个大龙缸能带来多大的利润,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得这个数。”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张良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才要两千两?”陆子顺心想,实在有点喜出望外,原以为要多一倍才够。他压抑住心头的狂喜,赶紧一把握住了张良的手,说:“就这么定了!”
张良能感觉出来陆子顺发自心底的喜悦和激动,心想自己要价低了,有点后悔。不过来日方长,先给他点甜头又何妨。“为免夜长梦多,你今天晚上就让人把准备好的龙缸搬过来,把宝贝运回去,千万不要让人看见了。还有,这只大龙缸起码五年内不准转手,最好十年内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明白吗?”
“知道,你放心吧公公。我就把它当陆家的镇宅之宝了。张公公,恕老陆再多句嘴,以后匠人陆瑾做的御用器次品,还请公公尽量给老陆留着。老陆特别喜欢他做的御用器。”以前那些小器,陆子顺虽然也都答应过五年不露相,但架不住暴利啊,最快的第二天就出手了,最低翻个倍。不过这次东西太扎眼,再说好酒不怕存,越存价越高,先放几年也未尝不可。至于特别要求陆瑾的御用器,不过是借他的名气,转卖时可以加点价而已。
夜色已深,两人带着随从坐着轿子分头回家。
他们哪里知道,夜幕中一个身穿夜行衣,脸蒙黒巾,如鬼魅般的身影一直躲在阴暗中窥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虽然躲得远听不见之前两人说了些啥,但大概也能猜出来似乎在做某种交易。现在看见两人分头回去,略顿一顿,“鬼影”选择了陆子顺,因为太监回的是御器厂,目标清楚,而且估计回去也没什么事了。不如跟着陆子顺,看看往哪儿去,还有没有什么勾当。
陆子顺自然回的是老鸭滩陆家庄园。庄园面积很大,四周都用围墙围着。正门前有块空地,两边有几颗大树,再往前就是南河。入门两进四合院式的住房,后面有一个大花园,花园深处隐藏着一座葫芦窑,旁边有两排作坊和工人的宿舍。此处专门用于烧造精品细瓷,包括仿官样瓷器,外人轻易不得进来。花园后面是荒山野岭。陆员外早就发现,正儿八经做精品细瓷色瓷,自己根本无法跟崔公窑等民窑竞争。后来跟张良做上了御用器次品的买卖,有时需要做仿品提供给张公公充数,用这座窑再合适不过了。
到了家门口,总管丁学智迎上前来,一面说:“老爷回来了。”一面扶陆子顺下轿。这次因为是请大人物,陆员外就没有带总管过去。
丁学智的旁边还站着一位身材瘦高清秀斯文的年轻人。他看见陆员外回来,赶紧跟他抱拳打招呼:“陆员外。”
“小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得过几天呢。你师父唐三爷他老人家没什么大碍吧,他还好吗?什么时候请他来景德镇玩玩。”陆员外对这名年轻人挺客气。
“我师父只是偶感风寒,开始以为比较严重,等我回去后差不多就好了。见他老人家没事我就提前赶回来了,落黑刚到。另外按大员外的吩咐,我让师弟也来老鸭滩为员外效劳。他要多照顾师父一阵子,所以要晚几天才到。我师父还有我们大当家的红姑让我向大员外问好。”
这个被陆大员外称为小唐的人,名字叫唐飞鸿,绰号草上飞,来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川唐门。不仅武功高强,一手飞镖号称天下无敌。而且还懂医术。半年前陆员外让丁管家专程前往四川,花重金将他聘为自己的贴身保镖。
自从和张公公开始做御用器次品的买卖,陆员外就考虑到安全的重要,这种暴利的买卖难免会引起别人的眼红和觊觎,甚至引发一些亡命之徒的非分之想,所以必须防患于未然。前一阵因为四川那边有人捎信来,说唐三爷身体病了,可能会有不测,毕竟年纪大了。于是唐飞鸿向陆员外请假,回去探望三爷。陆员外因为发现跟张公公做这个生意的可能不止自己一家,竞争变得激烈,需要多些人手加强自己的实力,所以让唐飞鸿继续物色武功高手,来为陆家庄园效力。
“你师父没事就好。我这里正需要人手,你师弟来了正好。”陆员外转头对丁管家说:“丁管家,你马上安排几个人,现在就把准备好的大龙缸给张公公送过去,再把御制龙缸接回来。千万不要声张,注意安全。”陆子顺交代完丁管家,同小唐一道回屋去了。
原来陆员外早在陆新平出事那天就开始安排烧造一只外形一模一样的大龙缸,便于以后用来玩“狸猫换太子”的游戏,从御器厂换回御制大龙缸。为造这只龙缸陆员外可以说费了不少心思,也花了不少本钱。
虽然是个假冒的替代品,但也不能做得太差了,起码看上去要接近那只龙缸的效果。退一万步讲,就算不能细看,起码远看还是要有几分像,让人一下子分不清真假。
龙缸的设计图纸早就从张公公那里拿到了。也通过张公公了解了基本的工艺细节,还花高价买了御器厂的瓷土和青料。
有了这些东西,陆员外烧造的大龙缸大致上就很接近御器厂烧造的龙缸了。远远看去,还真像那么回事,细看就彻底露馅了,坼裂,爆釉,釉面不平,棕眼等等到处都是。更不用说画的龙完全没有陆瑾画的好。不过张良自然有办法蒙混过关。
丁管家让下人给整个大缸围上一些茭草,捆绑好,叫了四个年轻力壮的家丁抬着,事先还准备好了几个酒坛子,里面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让下人们抬着,另外安排几个下人打灯笼引路,自己亲自押着龙缸和银子,趁着夜深人静,急匆匆往御器厂方向而去。
那个“鬼影”刚才不敢靠得太近,躲在南河边的灌木丛中远远地看着一帮人抬起一个大缸子和几个酒坛子就走,陆子顺却留下了。他一时想不明白,半夜里抬个大缸子和几个酒坛子去哪儿?想干什么?好奇心让他压抑不住地兴奋,浑身像充满了电一般,翻山沟过屋脊如履平地。
一行人已经接近御器厂,绕过照墙,御器厂南大门就在眼前。门前隐约看到一个包扎好的大缸,旁边围着几个人。为首的是张良,身边一个书办提着灯笼,旁边站了四五个亲信随从,也有人提着一盏灯笼。
丁学智加快几步来到张良跟前深深作了个揖,口里说道:“草民丁学智见过张公公。东西都带来了。”
“丁管家你来啦,赶紧把东西抬走,路上多加小心。”张良并不担心酒坛子里的银子不够数,量他陆员外也不敢在自己面前耍花样,所以并没有当面点银子,怕人多眼杂,打发他们抬了龙缸先回去。
“知道了公公,小人先走一步。”丁管家指挥手下抬起御制大龙缸,沿原路返回。
躲在照墙后面的鬼影总算看明白了,陆子顺是用自制的大龙缸换走了御器厂烧坏的第九只龙缸,那些酒坛子里估计是买御制大龙缸的银子。这倒是个重要信息,主人一定会感兴趣的。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跟踪下去了,便悄悄转身离去。
张良让人把陆员外的大龙缸抬到御器厂西墙脚下,专门用来掩埋次品御用器的地方,拆掉捆绑的茭草和绳子。
到了第二天,听说又要砸次品大龙缸,御器厂很多人都来围观,却被几个衙役挡在几丈之外,没人看得清大龙缸的细节。在众目睽睽之下,噼噼啪啪几声响,大龙缸就被砸碎了,然后上来几个雇役,用铁锹挖土把碎缸当场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