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娘的小名叫念喜,只有先生知道。
念喜本是闽东畲族人。畲族是南方游耕民族,90%的畲族人居住在闽浙山区。
在畲族的婚俗里,没有儿子的人家是可以招赘的,这样,儿子多的人家也就常常会让儿子入赘到女家。这种家庭生下的孩子长随母性,次随父姓。念喜的阿妈姓蓝,阿爸姓钟。念喜的阿妈是蓝家独女,念喜的阿爸就是入赘到蓝家的。
念喜的阿妈生念喜那年,难产大出血,做下了病,一直下不了地,撑到念喜三岁那年死了。寨子里的族人,无法解释这生产大出血,说是神灵降罪了,说是念喜是个不祥的孩子,身上有血光,说她会给寨子带来灾难。从小,念喜便是孤独的,没人肯接近她,没人愿意跟她说话,甚至看一眼都怕惹来晦气。阿妈在时,尽管病着,每日为她乞求神灵庇佑,乞求神灵饶恕她的罪过。阿妈死后,念喜就像路边的野草,随意地长大,随意地存活,也任人随意地踩踏。
因为是入赘的身份,年轻的阿爸在死了老婆后,处境变得尴尬而不甘,既不能续娶也因为念喜无法离去,更是无心疼爱念喜。阿公阿婆思女心切,却没有把思念转化为疼惜,而是把失去女儿的怨恨宣泄给了小念喜。所有的责难和不公便没来由地降临到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念喜从小就饱受长辈和族人地任意打骂和嫌弃,没有人跟她说话,甚至都躲避这个不祥的孩子。
她好像是自己长大的,五岁的念喜就已经能够承担家务了。阿爸变得越来越暴躁,他开始酗酒,开始和阿公争吵,家里再也没有笑声了。阿婆病了,已经哭瞎了眼睛,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念喜一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尽管念喜每天给她喂水喂饭,她也从来没有跟念喜说过一句疼爱的话。那天夜里,念喜睡着了,她依稀听见,阿婆还整宿呼喊着阿妈的名字。天亮时,阿婆被抬了出去。阿婆死了。
阿婆死后,两个男人愈加喜怒无常,稍不留神便拿念喜撒气。念喜小小的年纪,已经能够做饭给阿爸和阿公吃,已经开始学着缝缝补补,可是他们看不见这些。念喜终日里小心翼翼,甚至都不敢随便呼吸,像是怕惹怒了空气招来打骂。她不敢跟阿爸说话,甚至不敢看阿爸。即便她如此懂事,她依然没有得到疼爱,依然没有改变她的处境。族人都叮嘱家里的小孩子不要接近念喜,不要和她说话,都怕触到这个不祥的孩子,引来神灵的惩罚。
念喜长着一双大眼睛,黑亮而闪着光,但她从来不敢看人,事实上也没人看她。她的目光,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连接过。她从不敢直接看别人的眼睛,即使有人在看她,她也不知道。她害怕所有眼神,所有眼神都令她说不出的恐惧和慌乱。她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等着着黑夜快点来临,盼着阿爸和阿公赶紧睡去。夜深人静,这时的念喜就会趴在窗前思念阿妈。她盼着月缺月圆,在圆缺中心里默默地呼唤阿妈,想象阿妈的样子。念喜常常在黑夜里祈祷太阳不要升起,阿爸也不要醒来。
孩子们的欢笑和歌声总是能随风吹进茅寮。念喜常常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别人的欢乐是怎么来的,别人的歌声为什么满是喜悦? 她偷偷地学着畲歌,听着男女对歌,想象有一天,她也会是那对歌的人,无忧无虑地抒发着心事,会有一个阿哥带她离开寨子,再也不要回来。
念喜从来不哭,阿爸打她她也不哭,她的身上总是布满伤痕,她忍着,她觉得就是她害死了阿妈。这样孤独而悲惨地活着,念喜已经九岁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小心谨慎就平安无事的。那一天,念喜上山去砍柴,忽然空中飞来一把柴刀。念喜傻傻地站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可念喜看见那柴刀砍死的是一条蛇,原来,那是爬向念喜的蛇。她抬起头,树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念喜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害怕,她猛然明白了,那男孩救了她。念喜还没来得及跟救她的男孩说句话,就被族人发现了死蛇。“出大事了!”人们惊恐万状,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念喜拖到了祠堂里。畲族人是信奉蛇的,念喜知道这触犯了什么。族人们都不容置疑地认为,一定是念喜砍死的蛇,因为念喜是没人教的孩子,只有她才敢触犯神灵。念喜都不知怎么说话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跟人说话,也没人跟她说话,她从来就不知怎么为自己辩解,也没人听她辩解,这次她同样也不会辩驳。那个男孩救了她,这她知道。那个男孩躲在族人后面不敢站出来承认,念喜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她向那男孩眨了眼睛,那男孩尽管惊恐,却迎了她的眼睛眨了,念喜记住了,这是第一个与她交流的眼睛。
“山里要有大灾难了,因为这个孩子。”
“她是克死阿妈的不祥之人,她身上沾满了她阿妈的血。”
“盘瓠帝收走了她的阿妈阿婆,会再次降罪给她的家人。”
“神灵,收了她吧!”
被全族的人诅咒令阿爸十分震怒,可怜的念喜被阿爸拖回家毒打,然后关进了柴房,阿爸恶狠狠地说:“你自生自灭吧。”
遍体鳞伤的念喜,躺在柴草上等待死亡,她知道,阿爸不会放过她了,阿爸不会关心事情的前因后果,族人更不会饶恕她了,她的生命一文不值。可怜的孩子那么小,此刻却忽然心静如水,她甚至突然欢喜了,眼睛里第一次涌出了泪,可她一边流泪一边笑,她觉得她马上就能见到阿妈了。“快点死吧!这样死去多好,死了就没有痛苦了。再也不疼了,再也不害怕了。”想着想着,第一次把想了无数次的两个字大声叫了出来,“阿妈,阿妈……”念喜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等着阿妈来接她。
“念喜,念喜。”天上忽然有了月亮,又大又圆,念喜走进了梦里。念喜梦见了像阿妈的人笑着拉她的手,她根本就不知阿妈的样子,可是,她相信这手一定是阿妈的,阿妈从月亮里下来了。
“阿妈……”她轻轻地喊着,“阿妈,带我走吧!”
“念喜,念喜,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念喜睁开了眼睛,天已经黑了,没有阿妈,是救她的那个男孩,他从窗户爬了进来。天上没有月亮,可是天上什么东西又大又圆。
“往山外跑,知道不?长大了我就去找你。你看看我,别忘了我,念喜,念喜。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这个麒麟锁给你,你看。”那个男孩把她拉起来,“你看,我这也有一个。”
念喜眼睛肿着,迷迷糊糊地看着那个男孩,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见他的眼睛闪着光,看着他从脖子下面掏出东西晃着,挂在她的脖子上。男孩给她换上了他带来的衣服。“逃出去,念喜,别再回来,长大后我去山外找你。”
天真黑呀,但念喜不知道害怕,她一直向着更黑的地方走着,爬着。走了多少天不知道,念喜真的走出了大山。靠着那个男孩给她揣在怀里的饭团,累了就躺在有水的地方,每天不停地喝水。
这一年就是1915年。那年的2月11日中国留日学生,抗议日政府提出的“二十一条”。那年2月20日,留日学生代表回国,参加抵制活动。
那年梁光举从日本留学归来。九月初九,梁光举和梁老爷的马车,就这样被冲上大路的念喜拦住了。
畲族人皮肤黑,再加上连日奔波,穿着男孩衣服的念喜,被阿贵抱上了梁光举的马车。
“父亲,这孩子的眼睛好亮啊。”梁光举说。
“看这衣服好像畲族人,正好是个男孩子,留给你支使吧。”梁老爷看着念喜,“小子,几岁了?”
念喜当时并不会说汉话,她也没有听明白梁家父子的话。但是她心里明白,这个年轻的少爷一定是好人,因为他一直看着自己微笑着,从来没人这样笑着看过她。小念喜直视着梁光举,她记住了他的眼睛,心里打定主意,就这样跟着他。她把麒麟锁放到梁光举的手里,跪在了他的腿边,用小手抱住了梁光举的腿。九岁的念喜那时就下定决心,她不能暴露自己是女孩,原因很简单,她怕阿爸出来找到她,装成男孩子,阿爸就找不到她了,她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阿爸了。
“这小子难道是哑巴?”梁老爷看着念喜说。
“不会,父亲不是说他是畲族吗,也许听不懂汉话。你看他的眼睛,亮得会说话。”
“也是,好亮的眼睛。”梁老爷笑道。
念喜看着梁光举,衣服从没见过,头发从没见过,还有笑容,从没见过。
念喜从此住进了闽东梁家,住进了梁光举的房里做了书童。梁光举给念喜起名叫归宁,因为遇到念喜那天是农历初九,就叫她阿九。
阿九长得很快,但她隐藏得很好,尽管后来她身体发育有了变化,但她依然没有让人看出她的女儿身。梁光举每天带着阿九,晚上有时留在身边。直到与柳家大小姐柳烟成亲。少夫人也喜欢阿九,也知道阿九之前一直都住在先生房里的。她只是让阿九搬到外屋,柳妈则住进了厢房,厢房是下人住的,柳妈是柳烟的奶妈,所以她一直不满意,她不喜欢念喜。
梁光举因为刚刚留学归来,所以相当长的时间赋闲在家。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教阿九识字,教她写字,教她说话。令梁光举没有想到的是,阿九聪明过人,无论教她什么,都能学会。而且记忆力超强,几乎过目不忘。甚至,她跟账房先生很快就学会了算盘,汉话很快也会说了。
那时梁家的贸易扩张到上海,广东,梁老爷有意带梁光举熟悉梁家的生意,而阿九就越来越成为梁光举离不开的好帮手。
柳妈是随小姐柳烟嫁到梁家的,那时柳妈的眼睛就很毒,她总是盯着阿九的身子看。“小姐,这阿九怎么不对劲呢。”
“怎么不对劲?”
“不像小小子,这都十几了,嘴边连点毛都不长。”
“那孩子黑呀,你看不清楚吧,还不到时候呢。”柳烟笑道。
“黑也得长胡子呀,他那眼睛,就不像男孩子。”
“阿九文静,不那么闹,眼睛好看呢。”
柳妈的眼睛每天都把阿九看得毛毛的,她时时躲避着柳妈。她偷偷地缠胸,平时不敢挺胸抬头,只能缩着身子。她总是怀抱着东西,无论什么。每每跟在先生身后,她不敢扭着屁股和腰胯,尽所能的走得大大咧咧,像个小伙子样子。梁光举常常喜欢搭阿九的肩膀,每次都揉她的头,阿九有时会害羞,有时也惊慌,却是心里欢喜着。
“阿九啊,你怎么不跟我去洗澡呢?咱们一起洗吧,哎呦,你这奇怪的小子。”
“阿九啊,挺起胸,抬起头,你要像个男孩子样哦。”
“阿九啊,你要是女子,一定好看,你的眼睛多亮啊,你都不爱笑呢。”
阿九喜欢先生私下里跟她这样说话,只是听着也好。她愿意只有两个人时静静地看书;喜欢写字时,先生微笑地看着她。只有剩两个人时,阿九才不会那么紧张,因为先生从来不会怀疑她。有什么不懂的时候一问一答,先生耐心地讲解时,就会眼睛盯着她的眼睛,跟初次见时一样,微笑着,怜惜着。先生眉毛很重,他总是说完话抿着嘴看人,看得阿九心里漾漾地。阿九只有跟先生外出时,心才会稳稳的,无拘无束。
柳烟生大少爷建业那年,阿九跟先生去了上海,也就因为那年去了上海,所有的事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