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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前夜,苏联以恢复沙俄时期俄国在中国东北的权益为条件,出兵远东。1945年8月,苏联政府与蒋介石政府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条约规定:旅顺口作为纯粹的海军基地,仅由中苏两国舰船使用,为期30年。
在苏军占领旅大基地的过程中,先行进入东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始终配合苏军行动,以保证旅大地区成为一块受苏联保护的革命根据地。在整个解放战争期间,旅大地区为支援全中国的人民解放事业作出了极大贡献。
第三十二章
离别前夜,难舍难分。梁光举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拉住九姑娘,“阿九啊,不要再忙了,你把我都弄慌了。”
九姑娘不想停下来,她也不敢看梁光举,她就一直走来走去,停下来心就慌张。
“真是让人心疼。”梁光举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九你看看,这是我给你写的婚书,上面有我们的印章和名字,还有,那句我们的誓言。”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次,我拿着婚书回闽东祈求父亲,我要……名正言顺地娶你,从此,梁归宁,就是我梁光举明媒正娶的妻子。”
“先生……”
“九,月色多美呀,你可以吻我了。”
月光如银,九姑娘的脸闪着光,羞涩地瞪着大眼睛。她的睫毛,被月色心痛地打湿了,温热地亲吻裹挟着甜蜜的泪水,两个沉醉的影子摇曳地撞向月光,又一次次矜持地躲过,心脏欢快得死去活来。月亮慌慌地在浮云里躲闪着,它终是忍不住偷窥这人间的欢愉。北方的夜,似暖似寒,让人想起1925年的初夜。上海的七月闷热却翻滚着愉悦和恐慌,年轻的心在蚀骨的快感中幸福地颤抖着。院子里柔软的柳枝,在夜风中有节奏地摇动着身体,窗户纸的缝隙,浅浅地呻吟,模糊而隐忍的喘息声,忘我地飘荡在小院。一阵狂风激动地穿过,世界忽然安静了,心被暖风拂过,悄悄地融化了。
而此时,小院外面,柳妈如鬼魅一般,她恶毒地瞪着那个愉快的窗口。哼,等我们回闽东了,困死你个南蛮子,凭你卑贱的出身,还想正大光明地进梁家,做梦吧你,你就配像老鼠一样地活着。
因为铁路破坏严重,九姑娘找到给货行押运的马队,之前和梁氏贸易多次合作过,几位车把式阿贵都认识。半夜里,马车就来接了,把梁光举拜托给几位车把式,实际坐车的机会少之又少。大路不好走,要绕路走乡间。路崎岖不平,马走得非常吃力,梁光举大多跟在马车后面。但这样其实也是轻便很多,远路没轻载,至少随身携带的物品都可以放在车上。
十多天后,梁光举才走到旅顺口,却是无论如何也买不到船票。这时的四平保卫战如火如荼,想走走不了,回又回不去的梁光举,每天焦急地往返于码头和旅馆,在报纸上关注着战事。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袭来,想着阿九也会这样思念他。惦念着闽东的父亲,心急如焚。
旅大地区这个时期相对东北的局势,竟是一派祥和与安宁。
晚上,温湿的海风夹带惆怅,从窗口吹进来,梁光举的心,从没有过的懊悔。为什么被腐朽与封建束缚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冲破的决心,为什么咫尺天涯地相望,都没有成全彼此,没有为奔向幸福而不顾一切?“亲爱的九,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光了,我们爱得如此辛苦,如今,我依然仅仅给你的是承诺。”梁光举懊悔的是他的优柔寡断,应该就勇敢地在一起,应该带着九姑娘,带着柳烟,一家人同甘共苦,即便生生死死,也该一起回闽东。那种看得见的危险,远比这种未知的牵挂要心安。船票买不到,意味着与九的重逢也更将遥遥无期。
梁光举焦躁地走出旅馆,心情忽然凉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像触摸阿九软滑的皮肤。凉凉的亲吻,依然湿湿地留在唇边,浓浓的,似有甘甜,浅浅的,竟然无尽的思念。
码头上汽笛声声,让人想到别离的伤感,海浪拍击着海岸,一阵阵,沉重地涌向胸口,让人憋闷地喘息着,他竟几度哽咽。梁光举站在码头,想起那年阿九站在黄浦江码头幸福的样子,时光匆匆,上海的时光虽然短暂,却是记忆里无法替代的甜蜜与怀念。
“梁……先生?”
梁光举一愣,这里会有人认识他呢?他仔细看着从昏黄的灯光里走来的几个人。“卡奇洛夫!怎么是你?”
卡奇洛夫听见梁光举清楚地叫出他的名字,兴奋地冲过来拥抱梁光举,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卡奇洛夫愉快地拉着梁光举,一行人来到酒吧,梁光举怎能有心情喝酒呢?但他依然微笑着不失礼貌。
“怎么了?梁先生,你有……烦心事?归宁先生好吗?”卡奇洛夫的中国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归宁很好,我被困在这里了,闽东老父病重。”梁光举叹道。
“困?”卡奇洛夫不解。
“没有船票,走不了,十多天了。”
“哦,一票难求啊。”
卡奇洛夫和身边的苏联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然后笑着看着梁光举,鼻子眼睛都跳动着。“快谢谢我,你很幸运我的朋友。”
梁光举的心一动,惊讶地站了起来。
“明天,到码头等我。”
梁光举紧紧地握着卡奇洛夫的手“谢谢,谢谢卡奇洛夫,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闽东的梁老太爷撑着一口气,他最近常常恍惚,总是盯着建业。“光举,阿九最近有信来吗?”
建业看着爷爷浑浊的眼睛,皱纹里总是在勾勒着重重往事,爷爷的记忆里,把那一段光阴刻得太深,刻进了骨子里。“有,阿九有信来。”建业顺着他说。
“让他不要穿长衫,穿新装吧!那小子太瘦了。”老太爷的声音,像是撕破的窗户纸,“嘶啦嘶啦”地响着。“上海那么好吗?怎么不回来一趟啊,拍电报告诉他,说我想他了。”
“知道了。”建业答应了一声,心想,这该是在说我五岁那年吧?阿九就是那年突然去了上海,父亲在书房抱了阿九,他们在那里亲吻了。建业还记得,阿九幸福而羞涩的样子,阿九闭着眼睛,脸色微红,建业总是能想起来她的妩媚。
建邦站在床边,他想象着爷爷说这些话的心情,想象年轻的九姑娘,女扮男装的样子。爷爷神智混乱的日子,心里竟然就只有父亲和九姑娘。这样爱惜却断然分别十几年,爷爷的心殇又是如何懂得?爷爷脸上的皱纹,像忘记吃掉而干瘪的苹果,皱纹里满是寂寞和孤独。也许后悔,也许无奈,更多的是悲哀。父亲是不会擅自做主带九姑娘回来的。建业和建邦都这样想。可是,母亲和柳妈都回来的话,就剩九姑娘一个人在北方了,她在那个大院子里,北方如今大战在即,九姑娘怎么办?两个人又同时在担心。
梁光举到闽东那天,已经是傍晚时分。
梁老太爷已经不认识儿子了,他勉强从满是皱纹的眼皮的夹缝里看向梁光举。“你是……”
“父亲,我是光举,我是光举。”梁光举急切地说。也许一种离别造成的思念与遗憾终是无法挽回,可是,生死有命原也无可奈何。可怕的是,你站在那里,他已不认识你。更无法面对的是,心中从来无法想象的衰老,老到不忍直视。梁光举的心疼得霎时泪流满面。
梁老爷闭着眼睛像是努力地在想着,又勉强睁开确认的样子。他的目光再次移向建业,“光举,阿九几日回来?”
建业试图解释,梁光举制止了他。一颗几乎凝固的心,即使在记忆里辛苦地翻找,不还是保存着儿子年轻的样子吗?自己都无法接受父亲的衰老,父亲又怎么能承受他的双鬓斑白呢?梁光举颤抖着拿出他给九姑娘的婚书,他执拗地想让父亲临死前,承认他和九姑娘的婚姻,即使看一眼也好过不请示父亲来得心安。
梁老太爷还真直直地看着婚书,表情非常平静,他的眼睛落在婚书上“归宁”两个字时,他瞬间定住了眼神。“阿九?”
梁光举明白了,父亲知道那是阿九的名字。他跪在了地上。
“归宁……”梁老太爷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
“是九。”
“九啊……”梁老太爷看着建业,一直看着建业,嘴唇依然颤抖着,“让九……”他眼里并没有泪水,却是满脸的遗憾与哀伤。脸上又忽然平静下来,安详的,固定在似乎了然的神态里,仿佛忽然放下了心事,仿佛做了正确而满意的决定。
梁老爷走了,安安静静地走了。
最后一刻,他也没有认出唯一的儿子,他是祈盼这次重逢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抓着孙子的手,想着儿子,却看着九姑娘的名字咽下最后一口气。梁光举看着父亲死去的那一刻,竟然呆呆地愣住了,原来诀别,竟然是这样平淡。梁光举的心瞬间空了,在路上无数次想象和父亲的这次重逢,健谈而又慈爱的父亲,他会亦如从前,不停地询问,不停地笑着。可他就这样毫无准备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梁光举懊恼地伏在父亲身旁,爹啊,我还有多少话要对您说啊。
“父亲,爷爷答应了你。”建业忽然说。
梁光举茫然地看着建业。
“我有感觉的,他拿我当父亲年轻时了,他看着九姑娘的名字,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我明示。”建业真诚地说。
“会吗?会是这样吗?”梁光举看着已经穿好衣服的梁老太爷,问建业,也问自己。“父亲会在最后一刻,只想着我和九吗?”
“爷爷这几天清醒的时候,所有的话题就是九姑娘的从小到大,他想九姑娘,惦念着,所以,他走得安详的原因也是九姑娘,他是看见了婚书才放下了心。”建业说:“爷爷看着归宁两个字,他使劲握了我的手。建邦,建邦。”建业喊道,“爷爷那天说了,说他对不起你们几个,让你善待你们的母亲。是不是?爷爷承认了九姑娘是你们母亲的身份,是不是?”建业向建邦使着眼色,激动地说。
建邦郑重地点着头,满脸泪水,使劲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