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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在黑暗的地方等我,我便在黑暗的地方等你。
第四十章
天终于亮了。
“九姑娘!九姑娘!大哥,二哥!”听到建邦的呼喊,建业和建祖惊慌地跑了进来。却见建邦傻傻地跪在炕边,炕上的被整齐地叠着,九姑娘不见了。
“大哥,二哥,九姑娘走了。”建邦哭着说。
“小锦,小锦,快去厕所看看。”建业和建祖急忙跑进里屋,看见孩子还睡着,建业看见了九姑娘那根簪子,放在孩子的枕头边。“建邦不要哭,孩子还在,九姑娘也许出去了。”
建邦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也看见了那个簪子。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可以肯定了,他喃喃地说,“九姑娘不会回来了,听到父亲不在的那一刻,她的眼里满是绝望。九姑娘,你还有我们……”
“建祖,建邦,小锦,都不要慌,我们分头找,前半夜还在,她身体还那么虚弱,不可能走远的。”
不能走远,却是这样消失了。
经过了三次手术,梁光举终于坐在了回家的列车上。长春解放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医生和卡奇洛夫都劝慰他,一定不能着急上火,眼睛手术后需要安心静养。报纸上对于这次围城的死亡人数,千差万别。这不断攀升的数字令梁光举心急如焚。这几万几十万的数字里有没有他的家人?包括柳烟,包括九。卡奇洛夫是个执着的人,几个月前他听说福州过来的船遭炮击,他不仅在海上搜寻,更在各个医院里寻找。卡奇洛夫说他心里有一种预感,他计算了时间,他认为梁光举在这艘船上。功夫不负有心人,卡奇洛夫找到梁光举后,并把他转到了旅大苏联医院。
“九,丢失了我给你写的婚书,是我最大的遗憾。这次,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亲笔写给你。”梁光举望向车窗外,那隆隆的炮火声终于听不见了,这片土地,虽满目凋零,却已是蓝天白云,风和日丽了。这条路终于畅通无阻了。“九,我回来了。”
风都能刮倒的九姑娘,她能去哪儿呢?这样没头苍蝇一样地寻找,在这残破的城市里。到处都是难民和军队,城里已经换防,安民告示和标语贴满断壁残垣,死亡人数还在统计中。粥棚里挤满了难民,可是,九姑娘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踪迹皆无。
“大哥,九姑娘能不能想不开呀?”建邦流着泪,那句到嘴边的话,他不能说给大哥听。其实三个人想的是一样的,还没有叫一声娘的遗憾,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熬过了苦难,那么艰难都活过来了,可是却被情压垮了心。
“我想九姑娘不会寻死,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父亲的离去,她是那样深爱着父亲。她那么艰难都没有放弃那个孩子,又怎么会扔下这个孩子去死呢,你们说对不对?”
“二哥,你认为呢,你认为大哥说得对吗?”建邦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建祖。
“大哥,建邦,那这样,我们不要放弃。我们先抓紧收拾房子,把家收拾好了,说不一定哪一天,九姑娘像那天一样回来了,忽然就出现在街口呢。”建祖说,“地下仓库,粮食还有一些,最主要的是还有金子,我们先把房子收拾一下。”
围城之前,周边小城市里,那些地主乡绅,恶霸土匪就都逃往这个城市。围城后他们没有逃出去,再加上城里守军的家眷,还有杂牌军。所以解放军进城后,并不是先安民,而是换防和肃反。
小锦回乡下给孩子找来了奶妈,小孩子还是第一次吃饱了奶,她不哭不闹,小脸儿也渐渐红润起来。哥三个才松了一口气。
城里百废待兴,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东西。九姑娘的先见之明在于,梁家的地下仓库还有粮食,最主要的是存有黄金。建业决定先把两个损毁比较轻的偏院修缮好,房子虽小一些,住几口人是没有问题的。然后是九姑娘的小院子,一定按照原来的样子修好。因为买不到材料,这就要把上房扒掉,拆下还能用的材料,来修好门房和书房。
建邦每天心事重重,他常常爬上门房的断壁上,站在最高处望向街口,这样还能望见街口拐过去的更远的地方。他盼着奇迹出现,像那天一样。想着九姑娘忽然从街口慢慢地走来,即使是瘦得风雨飘摇也好。
建业没事的时候就站在大门口,他也习惯向街角望去。想起18岁那年来北方,九姑娘站在大门口,就是那样一身轻薄的北方服饰,随风摇曳地站在台阶上。然后,那婀娜的背影就在他的眼里风情万种地摇摆着。
“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想。”建邦看着街口,“我常常想九姑娘会不会是我的姐姐,那时候每天都想,为什么要叫你九姑娘呢?我一直以来好想叫你一声姐姐。知道你是我娘的那年,我和二哥本各自瞒着,虽然我们没有提过此事,可我们都知道,我们俩那天都偷偷地哭过。”建邦满脸泪水,风吹过来,凉凉地滑落。“我天天盼着,什么时候能喊你一声娘,我一直下着决心,却一直都没有叫……”建邦的心随着风在颤栗。
街口的拐角,九姑娘穿着风衣,围着头巾从街口缓缓而来。建邦使劲地眨着眼睛,他揉了又揉,大喊道,“大哥,大哥。”他从墙上爬了下来,边跑边大声喊着,“九姑娘回来了,九姑娘回来了。
建业也看见了,可那怎么会是九姑娘呢?
“大哥,三哥!”
“晴吗?是晴吗?”
“大哥,三哥。”晴冲了过来。
几年不见,晴长高了,跟年轻时的九姑娘一模一样。她穿着深蓝色的风衣,衣襟上绣着花边,长长的淡蓝色的围巾随风飘动。建邦站在原地,他不知是惊喜还是失望,就傻傻地看着晴像九姑娘一样向他跑来。晴一下子抱住了建邦,建业慢慢地走过来,把他俩紧紧地抱在怀里的时候,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晴,这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是你一个人?”建业问。
“爹呢?母亲呢?”晴看着院里。
“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你知道我们怎么找的你?”建邦喊道,“你这狠心的丫头!九姑娘……”
“别跟我提九姑娘,她是我的仇人。”晴拖着行李,兴冲冲地往院子里走。
“晴,先住我院里吧。”建业制止了建邦。
“晴,你怎么能这么说九姑娘呢?你知道她是……”建邦追了上去。
“她害得我和我阿爸骨肉分离,我怎么就不能说她?你们都被她的假面具迷惑了,那是个骗子。”晴气愤地打断了建邦。
“什么阿爸,谁是你阿爸?”
“三哥,你真是不知道啊,母亲都告诉我了,钟百里就是我的阿爸。我现在名字都改了,我叫钟晴儿。”
建业默默地看着晴,除了肤色白皙,眼前的晴跟年轻的九姑娘一模一样。特别是她脱掉大衣,里面竟是畲族女子的服饰。建业明白,一定是母亲骗了晴。那么善良的母亲,她被怨恨迷住了善良,她最后的罪恶,就是骗了年少的晴。
建邦气呼呼地扯着晴到镜子前。“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还记得九姑娘年轻的样子不?你瞪着眼睛看看,你和九姑娘是不是一模一样?”建邦颤抖地说道,“你,就是九姑娘的女儿,九姑娘就是你娘。”
晴挣脱建邦,大喊道,“别胡说八道了三哥,你们都喜欢九姑娘,都在替她说话。她当年可耻地偷走了我,又不养我,然后把我扔给母亲。我阿爸也这么说,他不会骗我的。”
“你阿爸!你阿爸还说了什么?让他来跟我当面对质!”梁光举忽然站在门口,大声喝道。
“父亲!”
“爹!”
兄妹三人冲了过去,哭喊道,“父亲,父亲,你还活着!”
“活着,我还活着,好,你们都活着,好。”梁光举拍着孩子们。
“爹,我阿爸死了,为了救我死的。”晴哭道。
“钟百里,他真的说是你的亲生父亲了吗?”梁光举走进屋里,愤愤地说。
“这些都是母亲跟我说的,母亲怎么会骗我呢?我阿爸临死前,只是说让我来找九姑娘,他话都没说完。”
“晴,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认为,你的阿爸为什么临死前,嘱咐你来找你的仇人九姑娘?业儿,九姑娘呢?”
梁光举看着兄妹三人,忽然问道。
建邦流着泪不敢抬头,建业说,“父亲,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所以九姑娘她……”
“她怎么了?业儿,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梁光举大声说,“你的母亲在哪里?”梁光举还从来没有这么凌厉过。
“父亲……”
“赶紧说重点!”
“是那个婚书……”
一切,都是因为那张婚书。
晚饭后,梁光举站在院子里。上房几乎夷为平地,难以想象它曾经的壮观。这样从院子看过去,直接就能看见他的书房。柳烟死了,柳妈和阿贵下落不明,这么多天仍生死未卜。那么,九一个人,是怎么在城里度过这几个月的。九一定为了在这里等我,在城里东躲西藏,忍饥挨饿,才没有出城。傻孩子,出城不是更有活下去的可能吗?城里的这几个月,可以想象是何等的艰难。光是报纸上的消息就足以想象那种水深火热。看家里这个样子,她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还有那个孩子,我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我们的女儿,九啊,你是怎么生下的她,她跟晴小时候一模一样。晴回来了,她已经长得跟你一般模样了。
“先生,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每次怀孕,九姑娘都会这么说。
“我回来了,晴儿回来了,九,你到底去了哪里?”梁光举看着手里的簪子。那年在上海,亲手给阿九别在头上,约定到死都不要拿下来,可是,九啊,为什么留下它。
一阵寒风吹过,却不见树叶飘过,那思念的“沙沙”声,已经从这座被战火洗礼的城市里消失了。
梁光举向书房走去,回廊已经彻底没有了。想那回廊的设计,其实是连着书房和九姑娘的小院子的必经之路。梁光举当初这样设计,他只想让九姑娘明白,他的心在她那里。梁光举总是站在回廊的这边,看着九姑娘从那边走过来。他无论什么时候想见九,都会在这条回廊里恰巧遇到她。那时候,九总是慌乱地躲着他。彼此相思的夜,他们常常在街上游荡。
夜深了,破损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呜呜”地响着。这是九最不喜欢听的声音,她说这声音像埙。梁光举并没有听过埙,但他相信是那样,因为他得懂九的悲伤,才能安慰她的悲伤。九说这声音里满是思念,却不是哀愁。他也常常在这埙声里,整夜地思念九,却没有哀愁。“九,孩子的名字我起好了,叫思吧。”
梁光举穿上大衣走了出来,他忽然听见思儿响亮的哭声,听到奶妈唱着低沉的北方小调。
梁光举走出大门,他迎着风向西走去。他的耳边回荡着九姑娘的歌声。
今晚月亮好圆啊,耗子依然肆无忌惮。
“生好娘,面仔生白又正当。面仔生白又生好,叫郎怎么不爱娘?”
“生好娘,面仔生白又生长。面仔生白又生好,叫我怎么不想你?”
梁光举敲响了地下仓库的门。
“九,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