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袄裙与襦裙
“袄裙”是明代女装的一种通称,不是固定术语,袄是袄,裙是裙。
早期汉服上衣多称为“襦”,魏晋以后多用“袄”、“衫”,唐以后“襦”字逐渐被“袄”、“衫”替代。漫长的演变,它们的具体意思和细节都会有差别,目前普遍认同的是“袄”为有衬里或夹层的上衣,“衫”为单衣。
第二十章
天刚刚亮,建业看着还没有打开的大门,愣愣地放下皮箱,想着这也是自己的家,父亲母亲在这里,九姑娘在这里。院子里的人一会儿会是怎样的惊诧,还有母亲,还有,九姑娘。
之前从弟弟妹妹们口中得知了母亲的身体状况,建业一刻也不想等了,他想马上飞到北方。爷爷老了,执拗而慨叹着过往,他心疼建业终日心事重重,知道他思念母亲。“业儿,如今不像三九年。三九年日本人一直在轰炸重庆,那爷爷都没有阻止了你去北方。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时局也安定了,你惦念母亲就去吧。”梁老爷的心猛然一颤,他想起了婷,一旦让建业去北方就再也绕不过去了。他忽然心痛难忍,“光举,此生可以不见,遗憾终归是遗憾,可是婷儿,婷儿啊。”
建业听懂了爷爷叹息里的苦涩。不知几个弟妹回到北方怎么说的,父母亲该是还不知道婷的死。爷爷老了,他已经开始活在往事的思念和叹息里了。“爷爷,九姑娘的事,我上次醉酒,怕是说错了什么,两个弟弟知道了。”
梁老爷摆摆手,沉声说道,“不妨事,没有对错了,早晚都会知道。”他的身体沉重地卧在躺椅上,半天也不动一下。屋里光线微暗,几道孤寂的余晖,斜斜地洒在他的身上,脸却被隐得模糊不清。人老了,记忆在衰退,可是很多痛苦,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会是毫无征兆地窜出来,在眼前撕来扯去,连身体也被推搡得东倒西歪,站不住了。
“不妨事,怎么会不妨事!”建业听着爷爷的声音,像是从远古的更漏里传来,他紧咬牙关,觉得浑身都在与这声音对抗。可他终是说不出口,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次看着爷爷,有恨,却又心疼他。
1939年,那是建业第一次来到北方,现在看来真是令人不忍回忆,唏嘘而悲戚。那年他十八岁,不顾祖父的反对,千里迢迢,躲避着炮火硝烟,冒着生命危险,不顾一切地来了。那时他心里,单纯的只有一个念头,他只是要在十八岁时见阿九一面。
三十三岁的九姑娘,从那一年后,便更是挥之不去,游离在建业的记忆中。
三十三岁,美在一个无与伦比的年龄里,九姑娘静静地站在大门口。长长的辫子混着红绳盘在头顶,压着刘海,用一支簪子插在耳后。这是想了无数次阿九穿女装的样子,她就站在那里。一件淡蓝色丝绸过膝长袄,深蓝裤子,乳色盘扣,领口,袖口,裤脚绣着乳色淡雅的花边。微风轻轻,丝绸薄薄地贴在身上,显出好看的胸和腰肢,婀娜温婉,无以形容的柔美。建业远远就看见了九姑娘,他觉得心似凝固后融化的春水般荡漾。夕阳的余晖斜照在阿九的身上,她就那样端庄优雅地站着不动。衣袂飘飘,把这迷人的曲线虚拟成一抹醉人的蓝,飘延了出去。她微笑着,唇角,眼角,都是恰到好处的弯着,就那样看着建业向她走来。
“大少爷。”她轻轻地说。
“阿……九姑娘。”
九姑娘走在前面,她的背影一直在建业的眼睛里闪动,底边和裤脚的花边随着她的步子飘逸摇摆,隐透的腰肢在轻薄的丝绸里生动着,生动地让十八岁的建业,更加慌张了。那句“你想没想过我”的话永远都不能问了。
接下来的几天,那身影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柳妈,九姑娘很忙吗?”建业连续几天见不到九姑娘,就去问柳妈。
“大少爷,九姑娘就住在小院里,在两位少爷偏院旁边。这两天可能是忙吧,早出晚归的,你可以去她院里看看呀,要我领你去吗?”柳妈脸上闪着诡异,笑眯眯地说。“九姑娘做一手地道的闽东菜,你不想尝尝?”
建业知道九姑娘的院子,他远远地看着,终于走了进去。
小院静悄悄的,小而精致。房子的外观与其他院子的风格没有不同。推开房门的瞬间,建业愣住了。
小方形门廊,右边是卧室。让建业惊讶的是左边的书房,竟然是闽东书房的浓缩版。书柜,书桌,椅子摆件,一应俱全,连颜色都一模一样。墙上挂着与闽东一样的图腾,窗帘也是闽东挂着的畲族风情。建业太了解九姑娘的性格了,房间里这样煞费苦心的绝不能是九姑娘自己置办的,她多么简朴且低调。那么这个家,还会有谁,能为九姑娘这样做。闽东书房据说当年大修土木,建业是听柳妈说过的。父亲当初为什么为九姑娘那样做,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建业走近书架,他坐在书桌旁,看见桌子上的一对镇尺。一对紫铜镇尺,建业看着,看着上面的图案和字。他很奇怪,一对镇尺的图案,莫名其妙。按常理,两块对在一起,图案和题字应该是完整的才是,可这对完全没有关系一样。建业忽然想起父亲书房也有一对,好像跟这对差不多,他翻转着看着,总是觉得中间缺什么。建业拿着跑到父亲的书房里。他终于明白了,解释不清的事也清楚了,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把四块镇尺放在一起,刻的原来是一幅完整的荷塘,荷叶如伞,隐着一对并蒂莲花。梁光举书桌上的是一,三块,九姑娘桌上是二,四块。四块是一套的镇尺,显然出自定制。单独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四块放在一起,字和图都是完整的了,“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这是出自顾敻的《诉衷情》,建业是知道的。
那年父亲抱了阿九,建业终于明白那是怎样的抱了。阿九的心,在父亲那里。
建业呆呆地看着镇尺,心忽然不跳了,狠狠地沉了下去,他再也站不住,颓然地被沉下去的心坠倒在椅子上。他把一,二块放在了父亲书房里,把三,四块放回九姑娘的书桌上,然后不顾母亲的挽留,匆匆地回了闽东。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却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了。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十八岁那年的另一个遗憾,因为路途遥远,没有带婷来,这竟然造成婷与父母的此生诀别。生活是真的让人无法预知的悲伤,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成为终生遗憾。如今婷已经不在了,遗憾变成了无法弥补的哀伤。那时建业一直没有答案的是,到底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会与九姑娘什么关系呢。一夜之间,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阿九变成了九姑娘,父亲母亲毫无征兆,几乎是一夜之间决定搬离了梁家,搬离了闽东。十岁的婷天天哭着找母亲,老夫人因此一病不起。父亲母亲甚至连老夫人去世,都没有回来奔丧,成为闽东议论纷纷的猜测。如今老太爷老了,可他依然没有改变当年的决定,有生之年,不许梁光举回闽东。“婷,可怜的婷啊。如果父亲母亲问起婷,我要如何交代?”建业的心在哭泣。
婷太小了,她是那样地想念母亲,她从那一年起就没有开心地笑过。当时以为小孩子想念母亲,过一阶段就好了,可是,令人心痛的是她失语了,从此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婷总是静静地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方向,她不愿与人交流,连屋都不出了。梁家寻医问药,可婷就是静静地不说话。老夫人死后,柳家老夫人来把婷接去了。一个会说话的孩子,怎么会突然不说话了呢?柳家也是想尽了办法。令人意外的是,婷对云峰二姨太唱闽剧非常感兴趣,她喜欢听二姨太唱小曲,而且拒绝与人接触的婷,却不拒绝二姨太。柳家一见大喜,都期待也许这样会激发婷说话的欲望。云峰让二姨太没事儿带着婷,她喜欢闽剧,就多让她听,多带她去剧社走走,多接触人,也许有一天她就能够再次说话了。
二姨太经常带婷去剧社,婷每每就安静地跟在身边。她常常在后台坐着,常常一个人在服装间,她喜欢戏服,她只要看着戏服,就会满眼欣喜,脸上就满是笑意。
1940年,婷十七岁。
忽然的一天,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剧社失火了,婷死了,婷被烧死了。
婷的遗体,面目全非。建业发疯般地想确定眼前这是不是妹妹,因为这只能证明这是一个死人,无法辨认。遗体的脖子上带着母亲留给婷的金锁片,在衣服里完好无损。建业心痛地盯着婷的小手,再看那双小手紧紧地攥着拳头,衣服几乎粘在身体上,竟无法换下来。梁老爷悲痛欲绝,久经风雨的他,竟然没有勇气去认真地看婷最后一眼。如果知道这样,不该……千万个说不出口的不该呀!建业再次扑过去撕开妹妹的衣袖,因为他送给婷的生日礼物是个俄罗斯紫金手链,婷从来不会摘下它。紫金手链耐火性好,已经与婷的胳膊黏在一起。
没人解释得明白婷的死亡,只是婷就这样死了。
那年日军在闽东猖獗,伪军匪寇也常常出没。被二姨太带出去的婷没有回来,却死在了火中,也没人怀疑二姨太的说辞。二姨太说是婷放的火,没人明白是为什么?因为,即使婷活着,她也不会说话,何况,那晚剧社服装间失火了,二姨太却不在剧社,婷为什么自己去了剧社?她是怎么去的剧社,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先发现婷的是阿钟,阿钟的脸也被火烧伤了……
大门终于开了。
“大少爷,怎么是你啊!”阿贵推开大门,看见建业呆呆地站在门口,惊讶地喊道。“昨天才收到你的信的,今天怎么就到了!”
“贵叔,你好吧?”建业笑道,把皮箱递给阿贵。
“大少爷来了,大少爷来了。快去,快去通知太太。”阿贵喊道。
九姑娘愣愣地站在厨房门口,她依然笑着,看着建业。
建业已经看见了九姑娘,他站住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看见梁光举从屋里走出来。
“业儿,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梁光举疾步走到建业跟前,“我看看,我们业儿真是长大了……”
“父亲。”
“业儿,业儿在哪儿?”柳烟被小锦扶着,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她像要摔倒一样,努力撑着身体。可是身体的倾斜和奔走的速度不成正比,她完全失态了,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母亲,母亲慢走……”建业转身迎了上去,伸手扶住了倒在怀里的柳烟。“母亲。”
“业儿……汝……汝……”柳烟哽咽着闽东方言,已经没有了力气慢慢瘫坐下去。九姑娘见状急忙跑了过来,建业和跑上来的建邦半扶半抱,向上房走去。
九姑娘用大拇指捏压柳烟的合谷穴,轻揉着,看着她的脸。柳烟过于激动了,她昨天还没有完全消化建业的信,建业就这样凭空出现在面前,致使她突然昏厥。
建业忽然一阵悲哀。母亲只是没想到这样突如其来地见到他,就这样无法自持,若是,若是听到婷死去的噩耗,会如何?建业使劲吞咽着,他连想想的勇气都没有了。母亲老了,以建业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完全想象不出的形象老了。在建业的心里,柳烟依然还是完美的优雅,传统而美丽,大家闺秀的端庄。建业对母亲的印象,依然停留在那年匆匆一别。
柳烟面色苍白,眼睛里的悲伤把喜悦彻底掩埋。她的眼睛在九姑娘身后的建业脸上落定,泪水从微笑的眼角滑了下来。
九姑娘站起来,回身拉着建业坐下,她拍了拍建业,转身退了出去,其他人也都跟了出来。
梁光举站在台阶下,听见声音回头,看着九姑娘询问地看着他,已是满眼泪水。
“太太没事,先生。”
梁光举摇了摇头,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业儿。”柳烟伸手握住了建业。“老太爷身体好吧?”
“很好,母亲。”
“没人的时候,叫娘吧,我的儿子啊。”柳烟嘴唇颤抖着说,“业儿,娘几年没有见到你了,我们建业二十五岁了。”
“娘……”建业都不记得,这样的呼唤是什么时候,尽管心里叫了无数次,他只是低声地在喉咙里含糊着,就随着这声“娘”泣不成声。
“闽东出了什么事吗?”柳烟像是不经意,却清清楚楚地问道。
建业无法掩饰地一呆,手不由自主地一颤。想再装作淡定自若已不可能,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用力握住了母亲的手,“娘……”
“闽东是出事了,我知道。”柳烟的眼睛转向棚顶,她的心哆嗦得令她无力连续说话。“我只是不敢想,可是不想也知道有事。弟弟妹妹从闽东回来,他们毕竟是孩子啊,他们谁也不提婷让娘害怕,婷有什么事吗?”柳烟断断续续地说。
“娘……没……”
“是婷?告诉我实话,瞒不住的。”柳烟把眼睛转过来,看着建业。“孩子们什么都说,唯独略过了婷……我的婷儿……”
“娘……”建业把脸附在握在母亲的手上,已经说不出话来。“娘。”他哭出了声。
“婷病了?婷到底怎么了,赶紧说给娘听。”柳烟像自言自语,却用尽全力说道。
建邦和晴已经在门外泪流满面。梁光举忽然明白了,他的心猛然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疼得不敢喘气,他踉跄地向书房走去,摇晃着伸手扶住了墙。“我的婷,我的婷。”迈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心跳得要晕倒一样,他扶着墙走不了了。
九姑娘满脸泪水,她不敢看向梁光举,向厨房艰难地迈着脚步,任泪水冰凉地流淌。
“是谁?是谁杀了我的孩子……”
满院子回荡柳烟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