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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道门”是“会门”和“道门”的合称。民国年间,国民政府称之为“道会门”或“邪教”。道门诵经拜神,制造和传播迷信邪说,迷信色彩极为浓厚。会门最初是以兵器种类命名的,偏重吞符念咒,练功习武,据地自保。解放后,被依法取缔。
第二十六章
阿钟是念喜的阿爸。
小念喜就那样凭空消失了,竟然两天后,阿钟才发现。
阿钟也许从来没有想过,念喜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会如何,尽管他希望她自生自灭。这个孩子存在的价值,在九岁之前,仅仅是为了让他怨恨,至少他这样认为。可是那日早晨,当他想起念喜,当他走进柴房,眼前的一切让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那一瞬间,他没有焦急孩子哪里去了,而是惊讶孩子是怎么没的。柴房的窗子并不像一般的房子,它更像天窗一样的通风口,悬在一人多高的檐下。而被打的遍体鳞伤的小念喜,是怎么能爬出去的呢?
阿公说:“念喜被神灵收走了。”
寨子里的人却都是相信的。
可是,阿钟不信,他不相信神灵收走了女儿。眼前忽然没有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使这个家空得没有了声音。那种长久以来的怨恨,让他变得无所适从。他开始出现幻听和幻觉,总是晃过念喜在做家务的样子。耳边没日没夜地响着,念喜趿了着草鞋的声音,这个声音曾经令他无法形容的心烦和讨厌,以至于那孩子因为害怕而常常光着脚丫。这个给了他无限哀伤的孩子,把他唯一对妻子的思念也彻底带走了,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生机也带走了。却在忽然一天夜里,闯进了阿钟的梦里,还带着她的阿妈。阿钟从梦里醒来,他疯了一样冲进柴房,跪在地上用头撞着地,他泪流满面,悲怆地喊着,“念喜,阿爸错了,阿爸想你了。
阿钟不再对念喜凶了,他开始跟念喜说话了,他把从没说过的话都说给孩子听了。他笑嘻嘻地领着念喜,他听着念喜趿着破草鞋,吧嗒吧嗒地跟在身后,“念喜,阿爸跟你说……”他天天跟身后的虚无说着话。然而,最难挨的是深夜,思念令阿钟不敢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孩子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于是他每天夜里在寨子里游荡,身后跟着吧嗒吧嗒的破草鞋声。阿钟笑嘻嘻的说着,走着。
寨子里的人都说阿钟疯了,都说那个孩子真的触犯了神灵,不但自己被神灵收走了,还降罪于她的阿爸。
可是阿钟没有疯,他知道他的疯狂与痴幻来源于思念,一种蚀骨般的想念。阿钟不相信念喜死了,他坚信念喜一定还活着,即使不知在哪里,他也坚信。
“好像还没有听过……念喜叫阿爸。”阿钟痛苦地对自己说。于是天天对空气说,“念喜,叫一声阿爸呀,我要听见你叫阿爸呀。”然后笑嘻嘻地说,“是喽,就这样……叫阿爸……”笑嘻嘻地仿佛听见了,笑嘻嘻地哭起来,哭着满寨子游荡,哭得找不到回家的路。
记得念喜当年第一次给阿爸缝了衣衫,阿钟当时其实是喜悦的,那是唯一一次有想抱抱念喜的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忽然因悲伤恼怒地打了孩子。他在看见衣衫的那一瞬间,猛然想起了念喜的阿妈。打了孩子后也是心痛后悔,夜里难挨而悲凉得痛不欲生。念喜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时刻戒备着阿爸,每天都惊恐的样子是阿钟后来不敢回忆的一幕。阿爸和阿公,无论谁发出声音,都会使念喜惊慌失措地跑来,想想那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神,阿钟的心疼得像被撕碎了一样。阿钟开始想着他每次打念喜,想那孩子不哭也不躲的样子,就更加痛不欲生。阿钟彻夜在山里哭喊,“念喜,阿爸走出大山去找你,你要活着,你等阿爸。”
一个汉话说不好的畲族男人,忽然来到了陌生世界,他像哑巴一样。他沿街乞讨,风餐露宿,漫无目的地流窜着。他祈求神灵,保佑念喜,一定活着,一定等着阿爸。
二太太岫玉,遇见阿钟那年,她还不是角儿呢。
饥饿最会令人堕落,阿钟伸出罪恶的手,偷的第一个人就是岫玉。那时岫玉伺候角儿,把给角儿买料子的钱丢了,正急得哭着不敢回去时,阿钟却充当一回好人,把钱给她送了回来,令岫玉感激不尽。阿钟还说不明白话,他只是因为岫玉的眼泪,令他想起了念喜。就忽然良心发现把钱送了回去。也就是因为这样结缘,后来剧社缺个打杂的,岫玉就找到了阿钟。
阿钟不在乎工钱,有吃有住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剧社到处摆场子,他跟着到处走,希望有朝一日能遇见念喜。他痛恨自己,竟然不知道女儿浑身上下一点点特征。
“你这什么特征也没有,孩子一天天长大,你怎么能找到呢?”
“我只要看见她,我就会认得。”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那份只要见到就能认出的自信渐渐没有了,他变得乖戾,变得凶狠而冷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了恻隐之心。可他对岫玉言听计从,从心里冲动着一种感情,当然那只是他的非分之想,至少他这样认为。他不知这种感情是什么,不知是爱上了女人还是在疼惜女儿,可岫玉明白。岫玉看得出阿钟的心思,阿钟怎么能满足了她的野心呢?可她需要有这么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人在身边,特别是当她成角儿以后。她洞悉男人的心,特别是阿钟这样认死理,历经沧桑的男人。他缺少爱与温暖,他需要安慰和柔情。更主要的是,岫玉知道,当年偷她钱的就是阿钟,但她从未说破。阿钟想让岫玉感激他,岫玉就满足他并像是关爱他。
柳云峰最开始看戏,相中的并不是岫玉,他相中跟岫玉搭戏的岫珠,这岫玉看在眼里,她觉得必须抓住柳云峰。
“阿钟,我不能唱一辈子戏,我得嫁个有钱人。”
“啊。”
“柳镇的柳三少爷,他天天往剧社跑,他看上了岫珠。”
“你想怎么办?”
“你想想办法,帮我成了事儿。”
岫珠约了云峰喝酒,准备留下云峰以身相许,可是莫名其妙地被绑在化妆间。岫玉那晚劫走了云峰。当时云峰醉了,并且就是阿钟用岫珠的声音摸黑引着云峰进了岫玉的房间。结果岫珠羞愤不过,嫁了土匪当了压寨夫人了。
岫玉做了二太太后,没事儿回剧社登台过过瘾,玩玩票,她出了钱,做了班主,阿钟也就不用打杂了,帮着罩着场子,整日无所事事,可他渐渐模糊了念喜,这令他常常悲哀,常常对生活充满仇恨。
“阿钟,还想找你闺女呐?”
“啊。”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了”
“那还能认得?可不好找,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还是女人家,不定嫁到哪里了。”
“我只要见到,就能认得。”
阿钟这样说,心里却在颤抖,念喜长多高了,长什么样了?他连小时候的样子都记不住了,怎么认得。阿钟其实认识梁光举,他知道梁光举是柳云峰的妹夫,也知道闽东梁家。他是见过阿九的,他做梦也没想到,那年跟在梁光举身后的那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念喜。
跟岫玉联手害死了鹊儿,却被柳妈听到他是畲族人的话。也知道他在找九岁离家的女儿。柳妈认定,阿九,就是阿钟要找的人。鹊儿死后,鹊儿的爹得了急病死了,柳妈心里仇恨每个人。这是后话。
阿钟渐渐地以为,他今生再也见不到念喜,当然,他也不知他见过。
“我只要见到她,我就认得。”阿钟如今胆怯地想。
关于婷的死。
婷天天跟着二太太岫玉,岫玉原也并不讨厌她,更何况云峰在意这个孩子,岫玉当然更殷勤些。可是,所有的罪恶,都来源于人心的欲望。有人相中了婷,并且出了令人咂舌的价钱。
“阿钟,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事成之后我们就富贵荣华,享受不尽。”岫玉说。
阿钟因为找不到念喜,绝望正吞噬着他,他原本对于良善也无所谓,他对于岫玉又言听计从,岫玉也抓住了他这一点。两个人计划好,由岫玉负责把婷带到剧社,等到没人时,阿钟把婷绑走交货,反正她也不会说话。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痴痴呆呆的孩子,不但发疯般地反抗,而且还在反抗中重新说了话。“我会告诉我舅舅,他不会饶了你们。”吓得岫玉吩咐阿钟把婷的嘴堵上,绑在了服装间里,等到夜里人家来领人。她为了洗脱嫌疑,先回了柳家。
服装间的火,是阿钟睡着了,婷撞翻了烛台。阿钟的确是救婷受了伤,烧坏了脸,他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他是知道岫玉收了订钱,他怕岫玉怪他。
婷的死,梁家和柳家都没有怀疑,岫玉让阿钟去福州养伤,避避风头。
巧的是阿钟养伤在福州期间,意外地遇见了百里,于是知道了念喜的消息。百里告诉阿钟他要去北方找念喜,告诉他,念喜一直在梁家。这个消息让阿钟欣喜若狂,阿钟拼命地想,想梁光举的身边的那个小伙子,他模糊地回想,梁光举身边是否有过百里形容的人,可他一片空白。他决定跟百里去北方,于是就去柳镇准备找岫玉要点钱。岫玉也当真给了钱,可在回福州的当晚,他莫名奇妙地被一伙人闯进来抓走了,抓到山上饱受折磨,最后害被打残了。阿钟想不明白是什么人抓了他,为什么抓他,折磨他。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来看他,那时,他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阿钟,你还认识我吗?”阿钟看着眼前的女人。
“阿钟,你说我怎么不抓岫玉反抓了你呢?”眼前的女人原来是岫珠,阿钟不明白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怎么能见到岫珠。
原来,岫珠就是这山上土匪的压寨夫人。
岫珠说:“是你的主子岫玉,她给了我们当家的五万大洋,她说让我们爷们儿灭了你。”
开始阿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岫玉没有理由害他,他从来没有背叛过她,而且忠心耿耿,这小老板儿是知道的。可是岫珠拿出了岫玉给土匪的信件,信上有阿钟在福州的住处。岫珠看他好像还是将信将疑,就点了他一句,说:“梁家大小姐被烧死的事,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我们当家的,那我们爷们儿不是白在道上混了。我们不打抱不平,我们只图财。”岫珠笑着,“你这爷们儿倒真是白混了,你傻呀,你以为对岫玉忠心就行了?你知道的太多啦!岫玉面对你一天,她就会害怕一天,她既怕柳云峰,又怕梁家。还有,柳家三太太丛碧,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阿钟似乎已经相信了。
“丛碧原本是会道门的人,虽然金盆洗手来了闽东嫁人,那在福建跺跺脚也是颤一颤的,我们当家的认识她,岫玉也捕了点影,她能斗得过丛碧吗?她能不害怕吗?”
阿钟彻底相信了。
阿钟于是跟岫珠说了,当年害岫珠嫁不了柳云峰的前后经过。岫珠对当年的事原也猜测十之八九,她这些年一直怀恨在心,每天在土匪窝里不愁吃穿,当然也不能与柳家相比。阿钟求岫珠放了他,岫珠于是有条件地放了他,条件是,也让岫玉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阿钟的脸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再次感染致使一只眼睛失明了。这次感染,还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大不如前。他之所以装成哑巴,就是怕被岫玉认出他的声音。知道命不久矣,他相信了报应。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去北方,去见念喜一面。可他自己找不到,百里又失去了联系,时间也不允许他耽搁。他能想到名正言顺地住进梁家的方法,就是柳家的人,他想住进梁家,把最后的时光都留给念喜,即使父女不能相认。让岫玉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这是阿钟答应岫珠的。
九姑娘的头型,阿钟见到的第一天就认出来了。他只是没想到,他会晕倒在九姑娘的书房里,因为他看见了墙上的图腾,他也是多年没有正式参拜祈求过盘瓠帝了,他见到九姑娘的瞬间萌生了想多活两天企望,他相信神灵,就在他跪倒的时候,也许因为激动,也许是身体的原因,忽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钟认为,他是触犯了神灵,神灵在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