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畲族妇女的发式与汉族不同。
畲族妇女喜留长发,梳“凤凰髻”。少女用红色绒线与头发缠在一起,编成一条长辫子,盘在头上。已婚妇女一般都头戴凤冠,即用一根细小精制的竹管,外包红布帕,下悬一条一尺长、一寸宽的红绫。老、中、青不同年龄的妇女,发间还分别环束黑色、蓝色或红色绒线。丧偶女子则用绿色。
第十九章
忽然变得迫切了,忽然后悔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此时,百里迫切地想马上让念喜知道自己是谁,也迫切地想知道,念喜逃出大山后的所有事情。不堪回首的童年如今是否在记忆里留存,她是否想知道她阿爸的事情?又要怎么跟她说。百里庆幸自己追到北方的决定是对的,他庆幸还算没有遗憾地错过,一切都还来得及。
九姑娘的发式,重新给了百里希望。
那个柳妈只是梁夫人娘家陪嫁伺候的下人,她的年龄与身份都与念喜悬殊,她因何要躲躲闪闪如此鬼祟,她到底要监视什么,念喜在梁家到底是怎样的处境,梁氏贸易的掌柜为何还给他管家,念喜为什么要为他家承担这些。百里从梁家一出来,脑海里就一直翻腾这些问题。可是,无论敌友,柳妈却又是百里能接近和了解念喜的最佳人选。百里暗忖,这柳妈若是对他有好奇心,或者有什么关于念喜的疑问,她一定会再次光临钟绣坊。
柳妈没有想到,梁光举对于钟百里可能是九姑娘的旧相识无动于衷,这让她颇感意外和不甘心。在梁家,只有九姑娘的事才是梁光举最在意最放不下的事,梁家的事无论大小都有九姑娘解决。北方这个家里没人知道九姑娘的真实身份,只有柳妈知道,甚至三个孩子的身世她也知道。这其实最让她怨恨,对于梁光举,甚至柳家她有着怨恨,但她更恨九姑娘。她从一进梁家就对九姑娘充满怀疑和敌意,她气愤没人相信她,包括柳烟。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因阿九而起,还有鹊儿的死。要是没有阿九,鹊儿也许不会死在柳家,也许梁光举能收下她。我的鹊儿啊……我一定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果然没出百里的预料,柳妈隔两天装作不经意路过,再次走进了钟绣坊。
“哟柳妈来了,梁夫人可有什么吩咐?”百里客气地把柳妈让到里屋。
“实在是我家晴小姐太挑剔,矫情着呢,我特来叮嘱一声。”柳妈煞有介事地说。“说来大家是老乡,如今生意也不好做,生计艰难,有钱人家不好伺候,应该照应一下,你说对不?”
“请你家晴小姐放心,百里定不敢有丝毫马虎。”百里谦恭地说道。他看着柳妈,忽然话锋一转,指着柜上的衣料说,“对了,我这有适合柳妈的夹袄料子,柳妈也辛苦一年了,我送柳妈一件,权当感谢。”
“这……怎么好,……谢我什么。”柳妈显然没想到,慌忙推辞。
“柳妈不要客气,你也说都是家乡人嘛。其实,百里还有事拜托。”百里拿出一件畲族的银饰递给了柳妈。“小玩意儿,不成敬意。”
“哟,钟老板怎么会有事拜托到我这老婆子。”柳妈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首饰,惊讶地说。
“关于府上九姑娘的事,我想知道,她没有名字吗?”百里想最后确认一下,虽然他认为不会错。
柳妈的心一动,她暗暗窃喜,果然说到九姑娘了。可是,这还真问到点儿上了,具体九姑娘小时候的事,她也不太知道,特别是名字,没人叫她名字。“钟老板,我到梁家时九姑娘就在,我家老太爷和先生捡到她时据说九岁,因为正是重阳前后,所以先生就叫她阿九,先生也给她起名字了,叫归宁。其他的事我也不清楚,也没人提起呀。”柳妈心想,你要问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我也不怕对你说,想着想着她又贪婪地看着桌上的首饰。
百里明白,这老太太非常狡猾,她不可能透露太多,他心里计算着,念喜离家后到走出大山,真的也就是重阳前后,年龄也对得上,就是念喜。“柳妈,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名字不是主要的,我不妨直说,我想向府上九姑娘提亲,望柳妈从中撮合。”
柳妈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连瞟都不再敢瞟那首饰了。她想到百里是九姑娘旧识,也希望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却没想到百里在这个时候竟然要提亲,这可非同小可。“这……这……钟老板……”柳妈虽然因怨生恨,可是她却没有胆子决定九姑娘的事,更不敢透露九姑娘和梁光举的事,她知道个中厉害,此事要是被梁光举知道,她还能在梁家待吗?
“不要紧张柳妈,这样,你只要把这个东西交到九姑娘手里,一句话都不用你说。你看如何?”百里把他的盒子连同那个银饰一起推向柳妈。
“这是……”柳妈看着那个精致的盒子,一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定是珍贵。“送给九姑娘的?”
“是,你只要把东西交给九姑娘,以后的事我自有办法。”
“那我们可说好了,我真是不能帮你做什么,梁家也绝不是你随便放肆的人家,我只能说这些了。”柳妈伸手把两样东西揣进了怀里。心想,如果就是给传一下东西,我也不怕他们之间有什么私情,即使有朝一日先生知道,我也自会说得通。这样一想竟坦然了些,就起身告辞。
想到九姑娘这回真的要与别的男人有牵连了,柳妈心里不由地欢心雀跃,竟然笑出了声。可是在往回走的路上,柳妈时不时地摸一下那个盒子,好奇心促使她不停地想,会是什么呢?出手如此大方,不知给九姑娘的是什么贵重物品。想着想着在没人的地方她停了下来,打开了那个盒子,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
晚饭的时候,阿贵拿着信走进来交给九姑娘。
“先生,闽东家里来信了。”九姑娘对梁光举说。
柳烟放下筷子,激动地说,“先生,会不会是业儿的信,快看看。”
“有什么事呢?孩子们从闽东回来没多久。”
建邦不敢抬头,垂着眼皮。只有晴小姐惊慌失措,她看着建邦,眼睛里含着泪水却假装呛到了。她突然喊着小锦,“小锦,小锦啊,给我水,快点。”
“阿九,拆开看看。”梁光举看着晴说。“怎么呛了?”
九姑娘快速地看了一遍,尽管表面十分平静,她看着梁光举不安地说:“先生,大少爷说要来北方。”
一家人都愣住了。
“噢?!”柳烟显然更是一愣,她激动地问,“业儿,业儿呀!快说说婷儿,我们婷儿来不来?”
“太太,没有提到婷小姐。”
晴正喝水,这次是真的呛到了。她站起来脸通红地说,“爹,爹,我离席了。”没等梁光举说话,她起身跑了出去。
“真是,这孩子怎么回事,阿九,你有时间教教她才行,女孩子得有女孩的样子。”柳烟嗔怪了一句。“先生,婷怎么不来,我想婷了。”
“是,太太。”九姑娘看着晴的背影,又看了看建邦。
建邦也是努力地忍着泪的,暗自控制着内心的痛苦。可是他心里在呐喊,“这能瞒到什么时候啊?”
柳烟站了起来,她仿佛忘了正在吃饭,平素里的端庄优雅都已抵不过,好几年没见的儿子要来这个令她振奋的消息。她又惊又喜地不知回屋还是要交代什么,走两步站住,回头看着梁光举,又不好意思地坐下,然后站起来环视着。“先生我失态了,业儿要来了,我们业儿二十几了?”
可是,九姑娘却陷入了一种慌乱中,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梁光举,此时梁光举也正看她,他轻轻地点点头,又微笑着摇摇头,微微用眼睛示意她,那眼神分明是安慰她静下心来。
九姑娘的眼里和心里,一片茫然。
夜深了,九姑娘在小书房里徘徊。这间小书房,藏书不多,只是一小间。来到北方以后,梁光举为九姑娘单独设立了小院,并且紧挨着建祖和建邦的偏院。九姑娘的小院子相对很小,小三间的独立建筑。梁光举的心思,就是给九姑娘属于自己的空间。独立的院子和书房是梁光举特意为她设计的,也是九姑娘最喜欢的。
“阿九,等是我18岁,我就娶你。”
那是建业五岁开始就说过的话了,那时九姑娘还是阿九。小孩子会有直觉吗?小孩子根据什么来喜欢他认为将来可以娶的人,他是否知道要娶的人该是男是女呢,然而,童言无忌被那次不该看到的画面打破了。
“阿九,我也想亲你。”建业后来总说这句话。
每次听见阿九都无地自容。“大少爷。”阿九慌张地说。“男人之间不能亲。”
“父亲是男人啊。”
“大少爷……”阿九窘迫地想哭。
“阿九,我再也不会对别人说父亲抱你了……”建业大一点后就这样说。
阿九呆呆地看着这个比她小十五岁的孩子,不止是无言以对,她更加心疼建业,她像梁光举一样爱这个孩子。
“我要像父亲喜欢你那样喜欢你……”说这句话时,是建业十岁从厦门回来那年。
阿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时,阿九还是“男人”,可建业那时就偏偏总是这样说,偏偏总说长大后要娶阿九。“如今,你二十四岁了,依然没有成亲最好不要是因为我,否则,让我情何以堪。”九姑娘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图腾。
自从1933年父母亲带着一家人搬走后,闽东老宅书房,一直空着,老夫人不让任何人进入。直到建业学成归来,他觉得整个院子都是压抑而慌乱的,在院子里走一圈,一草一木都令人心事重重。但他只有在书房里,他才会心静而安然,才会是满满的回忆甚至幸福。从阿九变成九姑娘,对于建业来说,怎能是一个称呼的变化,他的震惊,或者也有所预料,但他的痛是蚀骨的。阿九永远离开了他。院子里那一年尽是脚步声,奔忙而且杂乱,却是能分辨出进进出出。建业双手握着麒麟锁,倚在窗前。他希望外面向他走来的是阿九的脚步,又害怕如今莫名其妙地变成九姑娘的阿九。在柳镇,爷爷与舅舅的冲突建业并不是很明白发生什么了,从柳镇回来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是否跟柳家有关也不知道,那雕满镂空花的门里,长辈们在干什么?
那天阿九从上海回来,那张惊慌的脸,建业一直记得,她走过建业身边都忘了说话。阿贵一直站在台阶下,建业站在回廊的尽头,他十二岁了,他能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
爷爷先走了出来,竟然面无表情,可是他脚步虚空而散乱,身体失去了往日的挺拔和威严。只听爷爷站在台阶上大声说道:“阿贵,传下去,从今天起,都称呼阿九为九姑娘。”
建业愣住了,阿九从今以后是九姑娘是什么意思?他是姑娘。建业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那雕着镂空花的木门。
奶奶走出来了,她满脸的悲愤,颤抖而怒视着,不是爷爷,不是任何人,奶奶的眼睛空空地怒视着。母亲最是悲痛欲绝,她忘记了大家闺秀的端庄,两只脚仿佛被什么绊住了,又像醉酒后的不听使唤,原本瘦弱而苍白,像要被一阵风飘走那样摇摆着,双手找不到依靠,胡乱地想抓住什么,却一次次抓空,踉踉跄跄的背影。好一会儿,父亲才走了出来,他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而是忽然老去十年的无可奈何。他犹疑着不知离去还是回头,脸上却是一种咬紧牙关的坚毅。他站在门口,看着脚下的台阶,看着前面柳烟踉跄的背影。他回头看着屋里,然后向书房走去。
人都走了,建业依旧站在那里,阿九一直没有出来。
阿九一个人跪着,身体伏在地上,摊开掌心,双手捧着脸。像被石化了的雕像,姿态工整的一动不动。屋里光线昏暗,她的身影却半明半暗的朦胧。
“阿九。”建业蹲在她身边。“你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跪在这里?”
“没有,大少爷。”
“你还当我是孩子?我是可以保护你的。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怕,有我在。”
“大少爷,你还是个孩子。”阿九直起了身子,轻轻地说,她茫然无助地看着建业,又想起了他说过的话。她十分疼爱这个孩子,今天后就别离了。
“等我十八岁时……”
“不要说傻话了,大少爷。”阿九急忙站了起来,“从今天开始,叫我九姑娘吧。”
“九姑娘,我早就确定你是个大姑娘。”建业笑着跟着站了起来,雀跃着。“可是为什么?”
“不不,不要猜测了。大少爷,你还是个孩子。”九姑娘悲伤地说,“我会随着先生太太走的,今后,你要好好读书,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老爷,梁家……靠你了。”
“走?去哪里,梁家有你啊。”
“不知道,一定是要走的。”
“可我说了要娶你……”
九姑娘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下弦月,细细的,像偷窥的半边脸,又像若有所思的眼睛,小院子里静悄悄的。
“花花,大少爷要来了,你还记得大少爷吗?”
“喵呜……”
“你该是记得的,因为,他才是你的主人。可你不会明白,他为什么带来了你,又为什么留下了你,那时你好小啊。”
“呜呜……”花花发出似懂非懂的声音,它竟然无奈地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