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童养媳”的名称,起于宋代。
童养媳,又称“待年媳”“养媳”,就是由婆家养育女婴、幼女,待到成年正式结婚。童养媳在清代几乎成为普遍的现象。
有些家境一般的家庭还会互相交换女儿作童养媳,有些女孩在婴儿时已经被卖到婆家,吃家婆的奶长大,称为“婆养媳”。还有一种是本身没有儿子,希望藉收养童养媳,为自己带来儿子,继后香灯,称为“等郎妹”。
第二十一章
百里的首饰盒着实让柳妈好几天没缓过来,这可真是太震惊了。麒麟锁她太有印象了。她不仅看过建业的,就是阿九戴着的时候她也记得。现在看来,百里与九姑娘拥有一样的麒麟锁绝非偶然,要说他们一点关系没有谁能信啊。此时让柳妈无从下手的是,如何用麒麟锁试探一下九姑娘。柳妈的心是雀跃的,也是咬牙切齿的,而且伴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畅快。她把麒麟锁抓在手里,仿佛抓住了九姑娘的命脉。
多年来,九姑娘每天必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收拾梁光举的书房,而且还要在梁光举起床之前。
梁光举因为婷的事,整宿都没有合眼。他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婷小时候的样子。比起建业,婷并没有给父亲留下很深印象,这令梁光举痛苦且遗憾。这一夜,婷一直蹒跚地向他跑来。梁光举知道九姑娘这个时间会在书房,他昨晚就已经抑制了冲动,他内心的痛苦,只有阿九懂。他们的心事不用说,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就是懂得。
“九。”梁光举轻轻地叫了一声,颓然地倚在门边,看着九姑娘。
“没睡吗?”九姑娘停下手里的活。天还没亮,屋里昏暗,她缓缓地向梁光举走了过去。
“我……”梁光举看着她。“我真是……”
“怎么安慰你,先生。”九姑娘轻轻地说,伸手抱住了梁光举,轻抚着他的后背。
两个人都不说话,无力地靠着,用尽力气互相支撑着。
“我们是罪人了。”
“不,有罪的是我。”
“我们如何承担这后果。”
房间渐渐地亮了。九姑娘才看清梁光举满眼的血丝,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他的脸,苍白而憔悴,勉强瞪着的眼睛,却更加悲伤,连手都苍白的没有血色。
“先生。”九姑娘知道,此刻说什么都安慰不了梁光举的悲伤,失去了婷,这是什么语言能安慰的痛啊。
梁光举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他奇怪地看着桌子上的首饰盒。“阿九,这是什么?”
“是什么?”
梁光举打开盒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抬头看着九姑娘,“这不是,你给业儿的麒麟锁吗?怎么在这里了?
九姑娘听见梁光举的话,一呆,“麒麟锁吗?”说完走了过去。她把麒麟锁拿在手里,惊讶地看着,“先生,你说……能是?会是大少爷放在这里的吗?”
“业儿来过书房吗?昨天太太那样悲痛他不会来的,再说这麒麟锁,他是那样的爱惜,怎么会放在这了呢?”
“大少爷……也许想放下……”九姑娘没有抬头,心却是疼着,她看着麒麟锁,建业曾经是那么珍惜的。
九姑娘拿着盒子,穿过回廊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满院子霞光。昨夜的雪,薄薄地白了整个院子,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新的一天开始了。
“九姑娘。”建业从侧门走进院子。
“哦,大少爷早,怎么不多睡会儿呢?”
这时柳妈从上房出来,看见九姑娘和建业说话,她急忙隐在门旁,她一眼就看见九姑娘手里的首饰盒。
“九姑娘,婷的事你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建业走近后,忽然轻轻地说。
九姑娘心里一酸,建业真的长大了,这个曾经跟在屁股后面的孩子,竟然如此善解人意,他多么痛苦还安慰别人。可是,现在论对错没有什么意义,该发生的事情已无法挽回。九姑娘捏着首饰盒子,说:“谢谢你,大少爷,你是对的。”其实九姑娘还想说,放下最后的念想,然后好好的生活之类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这麒麟锁,物归原主,的确是最好的决定。九姑娘微笑着,没有说下去。
建业并不知九姑娘是因麒麟锁在谢他,也不知九姑娘所指何事,“九姑娘你费心了,为了这个家。”
“不要这样说,大少爷,你真的长大了。”
九姑娘微笑着,此时阳光正洒在脸上,闪着古铜色的光,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该是三十九岁了,可她依然似十八岁那年的初见。建业的心,随着霞光洒在九姑娘的脸上。“你还……当我是孩子。”建业想这么说,却咽了回去。
九姑娘回到小书房,她把首饰盒放在了书桌上,想了想,又把两块镇尺放在了盒子上面。
1939年。
“先生,大少爷知道了。”
梁光举正看着桌子上的两块镇尺,若不是建业的匆匆离去,他还真想不明白,谁敢把镇尺这样放在书房里。这四块镇尺,是阿九驻上海那年,梁光举在福州专门定制的。到了北方后,是阿九执意把二四块放在她那,把一三块留在梁光举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没人注意这四块镇尺的秘密。
“知道了也好。”梁光举说。
“这对孩子有些残忍了,他还是孩子,他该如何接受,他会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都一样。”
“可我担心啊先生,大少爷才十八岁。”
“世上原本没有永久的秘密,也许,这是最好的方式,最好的安排。”
九姑娘长长叹了口气,想着建业曾经是那样珍视麒麟锁。是的,如今这样,也似乎是最好的安排了。“无论你多大,你在我眼里依然是孩子,不会因为你的成长而改变。”可是,九姑娘刚刚明明看见的是建业眼里,深深的伤感。尽管他在笑,也一样无法隐藏。“也许是麒麟锁,锁住了你的心,愿你真正放下。还给我你是对的,我们之间唯一的牵扯,但愿因为麒麟锁的归还而消失。”
昨夜,整宿都是柳烟的哭喊。九姑娘知道不是幻听,即使柳烟不再哭了,她也能听见,她知道那就是一个母亲的心。接下来如何面对她,那一定是超越寻常千百倍的怨恨与折磨。“如果都没有错,谁来赎罪?”从今天开始,柳烟的怨恨里又添了婷小姐这一笔,这是用命也难以偿还的债。柳烟遭此丧女之痛,当务之急是怎么调理她的身体,这是九姑娘唯一能做到的。她提笔写了药方,走进里间去抓药。
柳妈站在门口,柳烟一夜昏昏沉沉,哭到后半夜才睡。报应吗?似乎不该报应到小姐身上,柳妈想。但你们终于知道那种痛苦了,心被插了刀子,疼还得活着,就是这般蚀骨的痛。可是,有一件事柳妈没有看懂,刚刚九姑娘手里拿着首饰盒,她到底看没看里面的东西,她怎么那么镇定呢,这个南蛮子,从小就这样,什么也看不透。她若不是不知羞耻地跟了先生,我若不是透露给柳家三少爷,她的身份恐怕至今都不会暴露。这个恶毒的女人,小小年纪就知道把自己包起来,心思多重,她跟先生早就睡在一起,莫不是小姐没过门他们就行下苟且之事?否则怎么会不露女儿身?若不是梁光举为她隐瞒怎么瞒,梁光举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男盗女娼是大户人家门里的肮脏。可怜小姐一直蒙在鼓里,还以为帮人抚养孩子是报复人家,报复她当不上娘。如今大少爷来了,大少爷心里有九姑娘,从小我就看出来了,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但是,大少爷会容忍钟百里吗?他们爷俩都不会。柳妈忽然心情大好,她觉得眼前这种纷乱是她所希望的,真想看看你们自相残杀,看他们同归于尽,看你们如何痛苦地活着,还要自己舔舐伤口。
九姑娘端着药碗走到门口,柳妈想得太投入,竟然吓了一跳。“九姑娘,你能不能有点动静,从小就这样,神出鬼没的。”
“柳妈,我说了好几遍九姑来了,你没听见啊。”小锦站在旁边说。
“太太睡了,药放这吧。”柳妈没好气地说。
九姑娘刚要转身,“柳妈,让九姑娘进来。”这时屋里传来柳烟的声音。
“是小姐。”柳妈闪开门,冲九姑娘撇撇嘴,“进去吧,叫你呢。”脸上却不怀好意地笑着,笑得皱纹里都是诡计。“小锦,你跟我去厨房给太太熬粥,这有九姑娘一个就行了,是吧九姑娘?”
柳妈不等九姑娘说话,扯着小锦就走,竟然走得一阵风似的。
九姑娘推开门,眼睛瞬间像被蒙住了,光被厚厚的窗帘挡着,屋里昏暗,踏进去,仿佛掉进了洞里。
“太太,我煎了药了。”九姑娘站在桌旁,屋里太黑了,她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柳烟其实穿着睡衣,直直地站在地中间。九姑娘急忙拿起外衣披在柳烟身上。
柳烟脸色暗黑,眼窝幽青,头发凌乱,一夜之间不知老了多少岁。她像一棵垂死的枯树,勉强支在地上,僵硬地伫立着。她没有拒绝九姑娘地搀扶,慢慢地挪到炕边,直挺挺地坐下来,像是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声音。
“下了什么方子?”她轻轻地说。
“安神的。”
“我需用什么安神呢?”柳烟喃喃地说,一字一字地。
九姑娘把药碗递了过去。
柳烟犹豫都没犹豫,意外地伸手接过,竟然一饮而尽。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九姑娘递过来的糖放在嘴里,屋里死一样的静,两个人仿佛都没有呼吸,仿佛被埋在无底的深渊里。离得这么近,近得透不过气,九姑娘觉得憋闷得心悬到嗓子眼了。
“阿九,晴……几岁了?”
“太太,晴小姐十二岁了。”
“你十二岁时,都干了些什么?”
九姑娘不知柳烟要说什么,心慌慌地不知如何回答,十二岁时她只为不被人发现她的秘密提心吊胆,几乎是整日整夜地担心。柳烟也没有等着九姑娘回话,她继续用全无感情的声调说,“阿九,你十二岁那年,是我过门成亲那年。你就住在新房外间,现在想想,我的洞房里还有你的呼吸声。先生舍不得你搬出去,他希望和我的新婚之夜你也在。”柳烟轻笑了一声,努力地挑着眼皮看着九姑娘,一张脸凑过来。“我现在明白了,那张床你比我睡得还早啊。你九岁就睡在他的怀里,你是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还是,你们早就睡在一起了。”
“不是的,太太。”九姑娘觉得脸在燃烧,心慌乱地跳着。忽然羞愧难当。这样的事原也不能这样面对面谈论,九姑娘觉得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一样,无处可逃。
“不是吗?你们怎会是清清白白?他搂着你,你能无动于衷?”柳烟的脸,因为光线昏暗,又逆光坐着,黑乎乎的。“先生是怎样地把你揉在怀里,你多大开始缠胸,他摸你吗?你什么反应也没有吗?你偷偷欢喜吧。还是,他早就知道?一定早知道。你可真放荡,是你,一步一步设计勾引了他,你个淫货,十二岁就想男人,就什么都干得出来,小娼妇。”
“对不起太太,那时我还小,先生当我是男孩,他是正人君子,我们什么也没有,我……只想保护自己。”
“对不起我什么,你还小,十二岁什么也不懂吗?保护自己,正人君子,哪个男人是正人君子?你们糊弄鬼呢吧!说起勾引男人,你是真有一套,你从小,就熟知他的身体,你真下贱,你还服侍他小解,你就那么贱吗?没有廉耻的野孩子,你真是恶心至极。你十二岁为了保护自己,可你却大大方方地摸了他。”柳烟冷笑着,咬牙问道,“是,你十二岁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你行。那,我决定给晴许一门亲事,晴也到了能服侍男人的年纪了,你看如何?”
柳烟像是说着寻常的家常,平淡得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九姑娘呆住了,她惊慌地说,“不不,太太,小姐还小啊太太。”
“小吗?你十二岁时已经和先生同床共枕三年了,那时就熟悉男人了,你不是说能保护自己吗?晴也十二岁了,怎么不行?”
“太太……”
“我的婷啊,我们分别也整整十二年,谁能想到,一别就是永远的诀别。”柳烟哽住了,声音噎在喉咙里,她使劲吞咽着,她用力地晃着身体,却无法克制内心的悲伤。
“太太,都是我的错,我是罪人,你惩罚我吧,让我赎罪吧。”
“你说钟绣坊的钟百里怎么样?与晴配吗?”柳烟的眼睛忽然闪着光,竟然闪着笑意。“你说童养媳如何?”柳烟的声音,隔着无边的黑暗,隔着无限的遥远,从世界的最深处幽幽传来。
九姑娘的眼前,黑得什么也没有了,她觉得掉进了黑洞之中,而且快速地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