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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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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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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连载

第三十六章 向死而生

36

据当时美联社的专家估计,每天40架飞机的空投才能勉强够得上城中的需要。可是当时国民党政府,所安排的民航班机一天最多只能来四次,空军的飞机也不多,一天一般九次。可是由于天气不好不能来,解放军高炮对空射击,也不敢来。再加之,原来驻长春的空军与守城新七军发生过摩擦,空军不愿卖命,不敢靠近,所以空投极不负责任。往往把粮食投到了城外解放军的阵地上。据不完全统计,单是大米,解放军就得到3000袋以上,还不算罐头,饼干和其他代食品。解放军开会的临时会场,都是用国民党空军的降落伞做的。

第三十六章

丁医生站在门口,他觉得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建祖了。他想着一会儿进屋怎么说,怎么才不至于吓到建祖。战友们都知道建祖的家人在城里,围了这么长时间城里的情况可想而知,现在又出现这样的事。

“建祖,跟你说说你家里的事。”丁医生走进屋,看见建祖忙得头不抬眼不睁。

建祖怔怔地看着丁医生,两人忙得很难见一面,他原来是东北的联络员。“家里?”建祖说。围城这么多天,家这个字在心里每天翻几遍,可想而知城里一定饿死很多人了,家里现在怎么样也不知道。“丁医生。”建祖的心忽然咯噔咯噔的,他看着丁医生,知道他一定是带来了家里的消息,否则他不会来。

“令尊的名字,我记得……梁光举?”丁医生看出建祖紧张了,他拍了拍建祖。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沾满血迹的信封,信封的一大半,被血染透过,此时干涸成黑色。

建祖的心像是停住了,浑身的血也仿佛凝住,他不敢张嘴,甚至不敢使劲喘气,就那样努力地屏着,眼睛瞪着这个带血的信封。“什么?”

丁医生又拍了拍建祖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把信封递给了他。“虽然被血浸透,字迹模糊又残缺,可是,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父亲的名字。”

建祖颤抖地打开,因为血的原因,纸变得让人不敢触摸。建祖也一眼就看见了父亲的名字,而且,已经认出是父亲的亲笔。让他惊讶的是,父亲的名字旁,是“梁归宁”三个字。虽然残缺,可是左边的那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却也能看得明白。

“建祖,这样的文书我见过,这该是手写的婚书吧。”

“可是,丁医生,这是哪来的?”建祖颤抖地站不住了。

“是前些日子,护士给我看的,我因为恍惚记得令尊的名字,所以拿过来找你,你这几天一直不在。建祖,这后面的名字,归宁,是……”

“是我娘。”建祖的心颤颤的,努力地控制着泪水。

建祖无论怎样也想不明白,这封血书能从何而来,他越想得具体,就愈加骇然。是父亲,还是九姑娘?建祖的眼睛望着远处那座孤城,难道父亲和九姑娘他们出城了?可是那么一大家子人,怎么出得来呢?这张婚书到底是带在谁的身上,是谁受了伤吗?不,不可能在别人身上,不是父亲就是九姑娘。

从七月末开始,城里开始陆续放人,准确地说,是在驱赶百姓。建祖在安置区做过调查,据出城的人说,城里的哨卡,对出城的百姓搜身,主要是不允许把一粒粮食带出城。然而两军都设有哨卡,被驱逐的百姓,到底是不是普通百姓,到底有没有混杂着特务、官兵以及之前寻求保护进城的乡绅,还有他们的眷属。因为出城搜去证件,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能证明自己,在哨卡领取路条的人,于是就必须接受最直观的目测。围城到七月时,挨饿的是没有枪没有粮的穷人,那种饥饿造成的皮包骨头是装不出来的,真正的穷人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面黄肌瘦的人们,每迈出一步,都撑着软成布口袋一样的身体,有人就差几步,就忽然像被放了气的气球,软软地扁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两军之间形成的军事缓冲区,此时已如大铁围山的无间地狱。

被铁丝网围着,中间挖了又宽又深的壕沟,伊通河如今漂浮着无数死尸。最惨的是,被城里驱赶出来,又没有领到路条的人,他们出不来又回不去了,就会滞留在缓冲军事区里。活活地饿死,病死,喝河里的脏水最后胀死。

建祖不敢望向缓冲区,梁家当然不是穷人,这一点是建祖最害怕的。父亲会带着家人出城吗?可他们要如何证明自己是穷人呢,还是在那堆满死尸和白骨的缓冲区里,在捶死挣扎。那些翻滚的生命里,有没有父亲,母亲,九姑娘,建祖仿佛看见晴在无助地哭泣,高大的建邦轰然倒下了。建祖的心,一次次像被刀刺穿了一样。

到底这血迹斑斑婚书,是怎么出现的?

“丁医生,我想拜托你,我要见一见那个护士。”

那个护士已经调去城北区的安置医院,几经周折,丁医生和建祖见到了她。她竟然对这封血书有印象,因为她原是江城女中的学生。她说她记住了那句词。

“李护士,那个血书的来历,你好好回想一下,上面有梁干事父母亲的名字,而且是他父亲的亲笔。”

建祖觉得心都要炸开了,心跳令他不能说话,心慌和喘息使他也无法正常发出声音。他只能肯求地看着李护士。

“那个人送来时,浑身是血,第二天就死了。”

“死……了?”建祖一个踉跄,哽得更说不出话来。

“你好好回忆一下,年龄,身高,大概说一下。”丁医生一边安慰着建祖,一边对李护士说。

“丁医生,那怎么看得清呢?那人腿都炸没了,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能说话了。不好意思,梁干事,帮不上你。”

尽管没有确认到什么,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家里有人出城了, 而且确定出了缓冲区。可令人悲伤的是,家里一定有人死去了,到底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永远地离去了。还有令建祖更加焦急的是,其他的亲人到底都在哪里?

父亲给九姑娘写了婚书,为什么?难道父亲,在没有经过闽东爷爷的允许下,违反梁家家规,给了九姑娘名分了吗?九姑娘,九姑娘啊!这几天 空投几乎停止了,再也听不见头上隆隆的飞机和高炮拦截的声音。这座城市,此时此刻真的变成了死城。消息如果没有夸张,如果像安置点的人们诉说的那样,城里已经水深火热,生死一线了。已经是一座饿殍之城,白骨之城。

整整一天了,九姑娘觉得从没有过得静,静得她忘了自己还活着。这样躺在椅子里,因为静,却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回味和梳理所有过往。可是,大脑此刻并不是信马由缰,更像老马识途一样,反反复复地从遇见梁光举的时候开始重复着画面。他镜片后的眼睛,被镜片扩大了,这样却放大了撩拨的瞳孔。儒雅如他,常常从镜片上面看过来,有时很好笑,有时又恰恰是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的手指纤细且温暖,无论是抚摸还是相握,总是把一种震颤心灵的热度,直接而亲密地传过来。男人无论如何儒雅,他依然是强壮有力的,会是恰到好处的拥抱,会是虚虚实实的亲吻,包括抚摸,包括亲近。九姑娘闭着眼睛,任躺椅轻摇,心随着身体和记忆,震颤在上海的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夜。

“九姑,睡了?”傍晚,阿贵在院子喊道。

“没有,贵叔。”九姑娘坐了起来。“贵叔,外面这么安静啊。”

“九姑,我们应该转移了。”阿贵没有进屋,站在窗下说。“现在不敢生火了,只要烟囱冒烟,马上就会有人上门抢粮。”

“最近恶心的厉害,空气中,总是飘着恶心的气味。”九姑娘笨拙地站起来,走到窗前。

“九姑,街道上随处可见死尸,听当兵的说,被赶出城的人,也逃不出一死。这天这么热……”阿贵不敢说了,他怕九姑娘又要吐了。

“我们要活着,这场仗,坚持不了多久。”

“可你的身体不行啊。”阿贵已经很瘦了,看上去不像五十多,倒像七十岁的老人。“军队缺粮,把交不出粮的、蹲牢房的、无家可归的、违法乱纪的、都赶出城了。现在没有烧柴了,门啊窗啊,能烧的木头都给拆下来了,甚至,棺材都挖出来烧了。我怕,我们这里也快要遭抢了,这宅子会被拆的,要是没粮交,怕被赶出去,或者发现地下室。”

“贸易行那边地下仓库,我们想办法转过去。”

“我早前已经收拾好了,那里能坚持两三个月。”阿贵看上去没有什么力气,“夜里,咱俩分开走,一起走目标太大。可是九姑,你一人行吗?”

“我没事的,应该在后半夜凌晨走,那个时间,人最疲劳,疏于防范,也最容易躲过去。”

“也行,一个人真行吗?”阿贵看着九姑娘笨重的身体。

“贵叔。”九姑娘忽然笑了,“我和先生,曾经有一次。”九姑娘忽然羞涩起来。“我是在一天夜里,忽然想他了,没办法,我就出门向东走去。你猜怎么样,我和先生居然不期而遇了。”九姑娘笑得满脸幸福,“原来,先生跟我一样,他说他也是忽然想我了,但是他出门却是往西走的。这条街是怎么环过来的,我和先生相向而行,却就那样相遇了。”

“心里有感应了。”

“你知道我们遇见的地方是哪儿吗?我们第二天买下了那里,那就是咱们的梁氏贸易行。”九姑娘笑得满脸泪水。

“那是从哪条街,怎么走过去的?”阿贵惊异道。

“我从先生给我买打糕的民族路走的,先生走着走着想起我吃打糕的样子了,我们于是绕到了一条街上。”九姑娘没有说,那是两颗年轻而相爱的心,在无数个备受煎熬的夜里,忽然就相通了,就那样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里。

九姑娘从桌子上拿起那四块镇尺,递给阿贵,阿贵接过来揣进怀里。“什么也不带了?”

“嗯,什么都不重要。”

两个人离开梁宅,像当年那样,在夜的掩护下,相向而行。空气中弥漫着腐臭,风里湿乎乎地裹着死亡的气息,九姑娘几乎是蹲着爬着,跪着走着。她一次次把手按在软乎乎的物体上,她一次次地呕吐,她知道她碰到的是什么,她惊恐地强迫自己不要想。

天色微白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曾经那条商业大街。风忽然凉爽起来,那种腐臭也渐渐没有了。即使此时昏暗,可是依然触目惊心。门窗廊柱,所有能拆卸的东西都不存在。如果说其他街道处处白骨和死尸,这里则更像沉睡了多少世纪的远古残留。不是荒凉,是死一般的宁静。

九姑娘不敢喘气,她怕她急促的呼吸,撞倒眼前的摇摇欲坠。梁氏贸易行空空荡荡,九姑娘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傻傻地要被眼前的一切掩埋了。

这条街早在围城时,就已经都停业了,经过无数次洗礼,该拿走的都拿走了,只剩下墙和屋顶了。

地下仓库非常干净,因为通风和防水做得好,没有潮气和霉味。阿贵早就准备了油炉子和足够的燃油。

阿贵上去打了一桶水,刚走下来,就听见九姑娘“啊啊啊”地叫喊。

九姑娘跪在床角,身体贴着墙,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捂着肚子。眼睛使劲地闭着,浑身颤抖地挤着墙,声音从指缝里憋了出来,尽管她试图捂住这声音。

“怎么了?肚子疼吗?”

“贵叔,啊,贵叔,耗子,耗子!”她依旧闭着眼睛,身体更加狠命地贴向墙角。

阿贵拿起扫把,从床下到墙边扫了一遍,得到确认后扶着九姑娘坐下。忽然笑道,“九姑 ,原来你也有怕的,我以为你这么聪明的人,枪林弹雨都不怕呢。”

九姑娘脸色苍白,眼睛里依然惊恐地四下看着,确定耗子不在了,她忽然,泣不成声。

想起那一次在仓库里清点药材,也是突然发现了耗子,九姑娘拼命地往外跑,却撞进了梁光举的怀里。梁光举从学堂来看她,他当时紧紧地抱住了她,用他的亲吻和抚摸安慰着她。九姑娘相信,那种忽然什么也不怕了的踏实,只有相爱的人才能做得到,那是多少条扫把也扫不到的。从那以后,仓库便是两个人约会的地方。因为与爱人在一起,九姑娘幸福得什么也不怕了。而每次两个人一起清点货物,也就是两个人最缠绵最忘我的时候。

柳烟当然知道,她怎么能阻止相爱呢?看着好像什么也没变,家里依然尊卑有序,可是梁光举的眼睛,却暴露了他的心。柳烟不止一次确认过梁光举看九姑娘的眼神,她知道梁光举的心在哪里,可柳烟要的是尊严,是在这个院子里的尊重。她之所以在协议里强调在这个院子里不许两个人住在一起。是因为她知道,她根本就无力阻挡他们相爱。

九姑娘和梁光举,骨子里是正统的。他们不仅在北方签下协议时,就是在闽东时,心里也都下着决心。此生就这样相望了。他们觉得,能有过上海的那一段幸福时光,能有三个孩子,都足够下半生美好的了。

然而,爱情是无畏的。相爱的心,就像被强行压进水里的气球,压不下去,却会强烈地弹上来,会不顾一切。

爱情原本并不可耻,无论怎样相爱。

他们终于在平行了两年后,向变道的铁轨一样交汇在一起。那一次,两个年轻的身体,猛烈地相拥着撞向墙角,时间就是刚刚好,就是那样恰到好处。

相爱的人常常把一种必然,埋怨成自己不想解释的偶然。可九姑娘不那样认为,她宁愿相信人是跟着心在走,他们那种咫尺天涯的压抑,终于久别重逢一样的疯狂了。被瞬间点燃了的激情,让人在那一刻想到。这样死了吧,就这样一起死了又如何?

“先生,我好想你,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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