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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最先提出一夫一妻制?
在中国最先提出“一夫一妻”制的是康有为,也有人说是梁启超。
第二十二章
北方的夜,因为心伤变得漫长而又难熬。一个人的孤寂,却是翻江倒海般地撕扯着回忆。12月的天,冷得让人不敢翻身,火炕恰到好处的温热却依然瑟瑟发抖。心哆嗦着,觉得只要动一下,寒风就会怒吼着窜进来,像是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没有温度的四肢,心,渐渐地就冻透了。为了看护柳烟,柳妈从外屋搬了进来,她在炕稍睡着。她整宿咬牙打着呼噜,发着各种奇怪的声音,让这样的夜变得无可奈何又焦躁难挨。柳妈整宿呢喃着远古的呓语,与梦里的人对话,漆黑的房间,在她的咒语里变得无法脱身。
柳烟在炕头看着柳妈,觉得她像一个鬼魂。柳烟的身体,整夜的僵直而麻木,再热的火炕也暖不透她。她瞪着眼睛,无数个人影在空中奔跑,那穿梭的节奏,竟然被柳妈的咒语控制了,时远时近,张牙舞爪。
自从知道婷死后,从那天夜里,柳烟的神智便开始在黑暗里飘忽不定。柳烟于是明白了,她的怒火不是才有的,只是才被点燃罢了。柳烟的愤怒使她一次次地攥紧拳头,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戳进了掌心里,她忽然感到一种与心痛交接的快感。她于是试着用长指甲抠手腕和小臂,心里莫名的快感,然后闭着眼睛享受这种疼痛。那一刻柳烟明白了,原来她需要的不是忘却,而是可以与心痛抗衡的一种替代,是用另一种痛转移这种无法触摸的痛。
“小姐,这种心疼的滋味,谁有我懂,我的心被撕碎过,到现在也碎着。”柳妈入夜时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然后便响起酣声。
柳烟相信柳妈是懂的,她说过,无论想什么干什么,脑海中奔波的最后终点,都是永生不见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痛,无时无刻,这是对的。可是,她好想问柳妈,什么时候她能像她那样可以安然睡去,到底是在这时间里淡忘了,亦或在梦里有什么相遇?
“小姐,从见到那南蛮子,我就看透了,她就是只九尾狐。”
柳妈是对的。柳烟不止一次在黑夜里回忆往事,初见梁光举的情景那样令人难忘却痛心,因为那也是初见阿九的日子。柳烟的母亲虽是正室,可柳云峰却不是柳家长子。柳烟在一个个姨娘和一个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中长大,更多的是看尽了母亲的不甘和哀怨,她从小就厌倦地活在大家族的勾心斗角里,血缘里的尔虞我诈让她渴望宁静的生活。闽东梁家,柳烟是知道的。柳云峰自从听说梁光举从日本留学回来,就千方百计地寻找认识梁光举的途径,他知道梁家的家规和梁光举的学识,他就想给小妹寻一门既门当户对,又能让小妹幸福的婚事。那年梁光举经人介绍,第一次走进柳家,柳烟和柳妈隐在二楼的柱子后面。那日,情窦初开的柳家小姐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光举,而柳妈却死死地盯着跟在梁光举身后那个瘦弱的孩子。
“柳妈,梁先生的衣服你看见了吗?”柳烟被梁光举的西装吸引了,他脖子上围着暗色花纹的丝巾,这样的服饰令柳烟新奇又喜欢。
“小姐,你看那个孩子了吗?梁先生喜欢那个孩子。”柳妈当时就断定梁光举喜欢阿九。因为在柳家她看过太多趾高气扬的富家子弟,而梁光举并不像柳家的几位少爷那样,从来都是自顾自地在前面走,后面的人忙不迭地跟着。这位梁先生,他的脚步一直是迁就后面那个孩子的。不知这个孩子是梁家什么人,会得到梁先生如此善待。
“那个男孩啊,三哥说过,是梁先生的书童吧?三哥说那是个神童。”柳烟的眼睛随着楼下的两个人往大门走去,梁先生的背影虽然并不高大,可是却走得温文儒雅而又风度翩翩,就是莫名地让人心动。见惯了哥哥们的目空一切,柳烟彻底被梁光举夺去了心。“这衣服真是好啊!”
“男孩?”柳妈不知柳烟何以判断,是她看出来的还是早就知道。在柳妈看来,那孩子不那么像男孩。还有一个让她不解怀疑的细节,就是梁先生不是寻常地喜欢这个孩子,一个大男人,还是个大家族少爷,他连经过大门,都很自然地停下了脚步,侧身把手伸向了那个孩子。“亏了是个男孩,要是女孩可怎么好啊。”
“柳妈,不要瞎说了。”柳烟还在看着早已经没有身影的方向,“三哥说了,梁老爷早年追随梁启超先生,奉行一夫一妻制,梁老爷就一位夫人并且体弱,所以梁先生是梁家独子。”
“那可真是好,咱们府上,就是姨娘太多。”
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从此就没有离开柳烟的生活。柳烟说她的洞房有阿九的气息并非夸张,因为梁光举习惯了阿九的存在。
温婉又保守的柳烟,她胆怯而又羞涩的洞房之夜,在慌乱无措中等待梁光举的到来。梁光举先是站在帘子外,因为喝了几杯酒,而失去了素日的稳重,柳烟听着他在外间嬉笑着逗阿九。
“九啊,我们九什么时候娶亲?什么时候洞房花烛夜?”
“先生,快喝杯醒酒茶。”那个孩子憨憨地说。
“阿九。”梁光举很是随意的语气,“九啊,是什么茶啊?”笑声也随意,还有几分轻佻。
“那个,先生啊,别乱晃,少夫人等着呢。蜂蜜绿茶,快,来,哎呦!”帘子外脚步凌乱,夹杂着梁光举无法想象的嬉笑。
“我今晚……跟九睡,我想跟九睡。”梁光举应该猛地躺下了,应该带倒了阿九,两个人都发出哎呦声。“别动!听话!”他用鼻子呼着气,嘴里满意地低声笑着。
柳烟不知如何是好,她静静地坐在红盖头里,其实她当时也觉得好笑的,她听着帘子外面,丈夫和那个孩子的声音。丈夫喜欢,她也喜欢。
梁光举终于被阿九搀了进来,他们站在床边,柳烟的盖头揭开的同时,她先看见的是阿九。服侍梁光举宽衣的时候,阿九退了出去,又送来茶。柳烟发现,两个房间之间竟然没有门,只有一个软帘。
新婚之夜在软帘里肆无忌惮,不胜酒力的梁光举醉里喊着阿九,而那个孩子在软帘外,没有一点声音。柳烟从那一夜开始就小心翼翼,她虽然跟丈夫一样喜欢阿九,却无法像丈夫一样安然。梁光举在夜里总是喊阿九倒茶,这个无时无刻会闯进来的孩子使柳烟很长时间无法适应。更无法适应的是,梁光举每天都会在外间跟阿九随意谈笑,可他平时跟谁都不会那样随意。他在柳烟面前严肃且羞涩的,在下人面前又不苟言笑,不怒而威。柳烟一直渴望,渴望梁光举对她也随意,随意地亲吻也好,随意地抚摸也好,她渴望,他在她的身体上随意。可是,梁光举很是谨慎小心,反而常常心不在焉,不能全情投入。可是,他们发出让人脸红的声音,带动着床的节奏,还有梁光举并不隐瞒的喘息,甚至身体撞击的声音,都随意地飘出了软帘。柳烟每次隐忍着,她觉得阿九就站在头上看着他们在颤动。那时柳烟也笑过自己,笑自己常常嫉妒阿九,这多么可笑。
突然的一天,梁光举安上了门,柳烟的心似乎放下了,就是从那天起阿九搬去了书房。
柳烟从过门那天起,就看着梁光举对阿九的亲昵,看着他俩走在梁府的任何地方,他常常把胳膊自然地搭在阿九的肩上。现在想想,搭得既随意又让人嫉妒。梁光举戴着眼镜,可他看谁都远远的,一本正经,唯独看阿九,微附下身,用手揉阿九的短发,靠得鼻尖都要碰到一起了,然后从镜片上面直直地盯着阿九的眼睛。他只要看见阿九就满脸的笑意,就掩藏不住的欣喜。柳烟说:“先生,你看阿九的时候,有必要那么近吗?在下人面前多有失身份。”
“阿九不是下人。”
这是梁光举第一次说阿九不是下人。
“我低估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以为我可以。婆婆说让光举瞒着公公偷偷纳妾,我应该反对的。也许是我把他推到了阿九的身边。”柳烟常常这样自责。“阿九第一次怀孕,我就不该跟他们立下那个卑劣的协议。我以为,可以用做不了母亲来惩罚她的人生,可是,命运最终还是偏向她的。”
梁光举深爱着阿九,来到北方以后,柳烟以死相挟,最终三个人分开。九姑娘尽着本分,从不逾越。可是,梁光举每次看似不经意地瞥向九姑娘,柳烟都假装视而不见,心却隐隐作痛。
柳烟最近忽然就愤怒不已,她开始恨公公了。公公是疼爱阿九的,他假仁假义,看似惩罚光举,实则是在保护阿九和孩子。却还自私地把我的孩子留在身边享受天伦,理由又冠冕堂皇,说什么正室嫡出。是的,害死我的女儿的也有公公一份,说白了,他就是忌惮悠悠之口,他想保梁家的声誉,怕遗为笑柄。我的婷啊,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是他们把你害死的。娘要怎么给你报仇,娘要让她也尝尝什么是锥心刺骨。
柳妈说得对,所有的仇恨之源是阿九,从她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开始了。
“赎罪?你怎么赎?”柳烟在黑暗里狠狠地瞪着九姑娘。
“太太,要我怎样?”
“我让你杀了你的孩子,给我女儿抵命你做得到吗?”
“太太。”九姑娘跪了下去。
“那就不要轻言说赎罪。”柳烟咬牙切齿地说,她无力地瘫坐在九姑娘面前,斜着身子盯着九姑娘,“你知道我如今最恨你什么吗?我恨你活在我的生命里。”柳烟忽然泪流满面。“我相信先生最初不知道你是女人就喜欢你,可是,这就是最可恨的地方。你呢,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你从没有拒绝他对你的亲近,你一步步地收走了他的心,不剩一分留给我。我的一切,都被你夺走了,还……包括我的儿子。”
“不不不太太。”
“怎么,你觉得冤枉啊。是他们父子自甘堕落,被你这么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迷惑,是我儿子不思进取,怨得了谁呢。你想做太太吗?你想嫁给先生还是少爷?”柳烟一把掐住九姑娘的脖子。可她全然使不出力气,只是晃着身体推搡着九姑娘。
九姑娘伸手扶住柳烟,随着她的身体摇摆着。
连杀人的力气都没有,怎么报仇。
柳妈此时醒了,她常常就是一觉,正热火朝天地打着呼噜,却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她知道柳烟没有睡,鹊儿刚死的那段时间,她就整宿整宿不闭眼睛。睡前想着鹊儿,什么时候睡了又忽然醒来还是鹊儿。那种到后来没有眼泪的心酸,让她极其渴望一次泪流满面,渴望一次歇斯底里。可是,就是这样在黑暗里痛苦地纠缠与徘徊。小姐是真的恨了,恨得撕下了所有的伪装。世上没有好人与坏人,一个做娘的心就是公理。那个南蛮子,她能在自己亲生儿女面前克制她的母爱,看她能不能忍受她的女儿受到伤害而继续伪装。
柳烟并不全是伪装,她是矛盾的善良。她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自认也是倾注了她的爱。可她同时又不甘心,她没完没了地讲着那个“杜鹃之巢”的故事。她确实像亲生女儿一样爱着晴,却又潜移默化,让晴从心里讨厌九姑娘。“讨厌也好啊,至少还活着。”
“柳妈,带晴去见见钟百里。”黑暗中,柳烟轻轻地说。
“小姐,你不妨直说。”
“我什么也没说。”
“是,什么也不用说了。”柳妈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若是,请钟老板教晴小姐绣工,这理由如何?”
“让晴自己说。”
“九姑娘要是反对呢?”
“我是晴的母亲,我是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