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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淞沪抗战(1932年1月28日~3月3日)系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关东军为掩护炮制伪满洲国傀儡政府的阴谋,由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串通日本上海公使馆助理武官田中隆吉,由女间谍川岛芳子策划,蓄谋在上海制造事端。
第十七章
梁光举开始失眠了,他知道,九姑娘一定也会失眠,如果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可是烟终会是有消逝的一天。梁光举没有想到建祖投身革命去了,就这样不告而别了。令九姑娘和梁光举始料不及而茫然无措,一种骤然而生的思念和心痛,令他们遗憾,更遗憾的是一直以来对建祖不够了解,遗憾匆匆逝去的岁月使一切都似乎来不及了。这样的别离,更是触动了他们那些看似纷扰的往事,毫无征兆地翻涌而来了。
因为爱着你的爱,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
梁光举整夜站在他的窗前,因为,阿九一定也会这样站在她的窗前。
1931年,9.18事变后。
身在上海的阿九已经感觉到风雨欲来,她天天关注报纸新闻,关注时局。日本人在上海蠢蠢欲动让人提心吊胆。人们虽然已经预感到大战在即,却又常常侥幸地期待天下太平。梁氏贸易在上海的生意惨淡而不景气,进货运不进来,出货走不出去,战争使人们无暇享受生活了。阿九在通知梁光举后得不到回电的情况下,便做主关了上海的所有生意。水陆交通开始滞留不畅,人们为求安身之所盲目地涌进涌出上海滩。码头上每天都是蜂拥的难民,船票更是一票难求,然而即使弄到船票,也不一定能按时通航,更无法保证路上的安全。就在阿九终于弄到船票,有船准备去福州时,她发现,她再一次怀孕了。阿九于是急忙给梁光举发去电报告知,因为要通知柳烟做好准备。然而她面对一种困境,她哪也不能去了,因为每次怀孕期间,阿九是绝对要留在上海的,绝不能出现在认识的人面前的,回福州回闽东更是不可能了。阿九明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可她必须留下。
由于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日军不断提出无理要求,终于在得到“满意”答复后出尔反尔,竟然突袭了闸北。
这就是1.28事变,也称第一次上海事变。
梁光举接到阿九怀孕的电报,急匆匆地先从福州赶回闽东,让柳烟计算好时间做准备。但是梁光举心里莫名的不安,甚至恐惧,他知道,阿九怀孕了,她一定不敢回来了,不回来意味着什么,他知道。梁光举悲哀,悲哀他无力保护阿九。上海的形势令梁光举意识到阿九正处于危险之中,这也使他决定不顾一切,他要马上去上海,即使回不来,他也要跟阿九一起留在上海。梁光举给阿九发去了电报,可同时他又悲哀地预感到,阿九不会接到电报了。这种想法使得梁光举心惊肉跳,就在他定好了启程的时间时,上海事变爆发了,接下来,就完全得不到阿九的任何消息了。
与柳烟在感情的最终破裂也是那个时候。梁光举此时痛恨柳烟的那个自私的协议,他觉得是这个协议把阿九推向了死亡。老夫人和柳烟于是统一了战线,极力阻止梁光举的不顾一切。从她们的角度虽然也无可厚非,可是心系阿九安危的梁光举此时失去了理智,他第一次与母亲起了冲突。老夫人叫人把梁光举关在书房里,并派人日夜把守,书房里为阿九曾经准备的一切,竟然为软禁他都派上了用场。梁光举整宿整宿不睡觉,整夜地走来走去。他自从去了日本留学后,就没有了任何信仰,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无比虔诚地想向所有神灵祈求。他跪在阿九房里,仰望墙上的图腾,他不知用什么语言和方式向这畲族的始祖祈求。梁光举无数次虔诚地伏在地上,无数次泪流满面。他后悔没有在上次见面时带阿九回来,他害怕,怕从此与阿九永别了。9.18事变后阿九已经预见了战事,可梁光举还对当局抱着希望。此时那种悔恨和自责就像一把刀子在刮剥已经结痂的伤口,痛并且血流不止。梁光举常常在黑暗中陡然产生一种恐惧和绝望,他总能听见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阿九的呼救,他常常听见炮火厮杀声,常常清清楚楚地看见阿九在硝烟中奔跑,渐渐挣扎最后消失在烟雾里。他渴望就此睡去,他竟然渴望所有的一切都坍塌,他只愿在断壁残垣中窒息,最后死去。可他又不敢睡,他只要一闭眼,被压在断壁残垣中的不是他,却是满身鲜血的阿九。“”阿九死了”这四个字,冒出来再咽回去,可就是再冒出来。他总是突然就悲痛欲绝,同时还抱着一点点希望。
梁光举不敢听那些关于上海方面的消息,无论好的坏的。他什么也不相信,无论真的假的,他又想相信。报纸上,电台里,都无法让人相信了。
柳烟开始为肚子做着准备,每天象征性地装着害喜的状态。她常常在夜里去看丈夫,当她站在书房的院子里,听着丈夫焦躁的脚步声,看着他走来走去,听他一声声痛苦的叹息,柳烟的心仿佛离开了身体,空落而悲哀,同时也愤怒。柳烟不知该和丈夫一起担心,还是暗自庆幸。她觉得无论怎样,都不是她的本意。善良使她祈祷阿九平安,嫉妒又恰恰相反。当她看见梁光举跪在地上祈祷的情景,所有的情分又都被愤怒充斥得一干二净。她瞪着疯狂的梁光举,如此陌生而不忍直视,听着他语无伦次地祷告,她最后踉跄着,咬牙切齿地转身离去。
你的心在她那里,可我偏要守住你的人。柳烟恨恨地想。
“把先生绑在床上。”老夫人带着人冲进书房。梁光举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他希望就这样静静地死去也好,此时生无可恋。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阿九了,这次是真的失去了她,因为他知道,如果阿九死了,他的心跟着也一起死了。
“如果你不在了,就让你们的神灵带我去你那里。”
梁光举半昏迷状态话的这句话,没人懂,柳烟懂。可是,没人懂柳烟的悲伤,但她此时懂得丈夫的悲伤,这正是她悲伤的根源。
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柳烟无论心里多有不甘,可她依然要表现出孕育生命的幸福和期待。她每天要保持着一种孕妇的幸福状态,还要照顾大大小小三个孩子。那时婷小姐非常懂事,她能带着两个弟弟玩。一个合格的母亲,挺着肚子,每天隐藏着悲伤装作若无其事,每天悉心照顾不知心在哪里的丈夫。“先生,你怎么能不吃饭呢?假如阿九正努力地活着,正努力地等着与你重逢,你希望她见不到你吗?”柳烟含着泪,狠狠地说。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她都要激励梁光举活下去。
柳烟觉得疲惫不堪,更多是心的麻木。可是,阿九没有消息,令柳烟的肚子也变得尴尬而茫然无措了。柳烟也跪在菩萨面前,真诚地祈求菩萨保佑阿九平安回来,这时候她什么也不顾了,她知道,阿九是丈夫活下去的理由。
几个月后,阿九终于回到了闽东。
“阿九,你的肚子……”柳烟看着阿九空空的身子,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没了。”阿九低声说,“四个多月时。”
柳烟不知该怎样表达,她看着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竟是如此可笑,她若有所思地苦笑着,心里却忽然难过,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装模作样的肚子。
“哦对了,阿九。”柳烟忽然说,“你快去书房,快去。”柳烟站起来说。
“怎么了?”阿九忽然紧张起来,“先生怎么了吗?”
“你快去看看他吧。”
梁光举一直没有走出书房,头发已经很长了,满脸的胡子,脸色苍白而瘦削,身上的长衫像一块随便搭在身上的布,支棱着已无法遮掩里面瘦骨嶙峋的骨架。他每天坐在阿九的椅子上,总是闭着眼睛,因为在黑暗中,即使痛苦,他也觉得会忽然能看见阿九。阿九一遍一遍向他走来,然后瞪着大眼睛站在眼前。窗帘他不让拉开,梁光举开始讨厌阳光,他觉得阳光会驱走阿九。他总是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没人知道他在祈求哪位神灵。
阿九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梁光举。
“你是,在为我祈求吗?”
“如果你走了,带我走,如果你活着,你快回来。”
书房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两个人都不说话,却像听见了彼此的声音。梁光举艰难地睁开眼睛,他静静地看着阿九,脸上没有惊喜,也没有悲伤,仿佛阿九就一直站在那里。他定定地看着阿九的眼睛,眼里已噙满泪水。就这五个月时间,就像老了十年。
“九,是你……”
“先生,我……回来了。”
阿九走进里屋,跪在梁光举面前,把脸埋在他颤抖的手掌里,竟然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不要哭,可怜的孩子。”梁光举无力地抚摸阿九的头发,泪流满面。“盘瓠帝保佑,盘瓠帝保佑。”声音低沉,喃喃地隔着遥远的岁月。
“先生……”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先生……”
“少夫人小产了,阿贵,去药房抓药,告诉厨房准备一下。少爷小姐暂时都去上房。”老夫人站在院子里喊道。
柳烟知道,她终于也被迫做“小月子”了,听着老夫人在门外说的话,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她此刻更可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