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需要隐藏 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却仍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仓央嘉措
第十章
秋天已经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天黑的这么快。风没有了,不再整宿整宿令人心烦意乱了,却把夜变得漫长又难挨。
柳烟瞪着眼睛等着,她听着院子似有似无的脚步声。柳妈说先生回来直接回房了,柳烟其实听见了。阿九来请安被告知太太睡了,柳烟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觉得眼前更黑了。“这样的夜,我们各自想着心事吧。”
病房里,建邦瞪着眼睛。
“二哥,睡了?”
“没有呢。”
“好像不那么喘了,安静了许多。”
“嗯。”
“关于九姑娘,二哥,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我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建祖轻轻地说,声音抖了一下。
建邦翻身坐了起来,他看着建祖,光线昏暗,却听见建祖的呼吸急促起来。
“小时候母亲总讲的那个故事,还记得不?”
“杜鹃之巢。”
“那时母亲总讲,九姑娘就站在旁边。我们听了太多次,如今想着九姑娘那时的心情,我就非常难过。”
“是……”建祖咳嗽起来,他弓起身跪了起来,把头扎在枕头上,弓起的一团不停地颤动。
“大哥是恨九姑娘吗?”
“不,大哥不是恨。建邦,这件事知道就行了,不要说破。也许,九姑娘认为我们不知道才是她最大的安慰。”
“我知道,只是,每次见到她,难过。”
“我们不要难过,我们难过,她更难过了。”建祖坐起来,“我们应该庆幸。”
“是,应该庆幸她在我们身边,大哥多可怜,还有婷姐姐。”
九姑娘一步一步走进了偏院。夕阳的余晖照在院子里,红彤彤的。夕阳是美的,只是瞬间就被扯了下来,天,黑了。
走进建祖的东屋,九姑娘点上了灯,愣愣地靠在门边。建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他没有建邦的活力,建祖更像梁光举,骨子里内敛,老成持重。建邦喜欢明朗的,清新的色调,而且纯粹,建祖则喜欢素淡偏冷,宁静的,房间里的帘子帏帐都是淡蓝,淡灰。建祖房里的摆设也简约,把房间里显得空阔又静谧。
九姑娘开柜收拾了几件衣服,忽然在柜子里看见了一条羊绒披肩,跟建邦买的一模一样的。她不禁呆住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九姑娘急忙关上柜子。梁光举走了进来。
“先生,怎么没睡呢?”
“想……坐一会儿。”
“我还要去三少爷房间。”
梁光举接过灯,走在前面。把灯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看着九姑娘收拾东西的背影,他想起了那年在上海的街头。“阿九,你会更喜欢北方吗?”
阿九直起腰,直直地靠着炕沿,没有回答。
“你应该喜欢,你适合任何地方。”梁光举说:“你想念闽东吗?”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闽东?我更思念上海。
1933年。
“老爷,阿九回来了!”
门打开了,阿九站在门口的光束里,她一步一步走着,仿佛是从光里走进来。
梁光举和柳烟跪在地上,两个人低着头,梁光举听着阿九走进来的脚步声,听着她跪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心猛然疼得使他弓下了背。“父亲。”他喊了一声。
“光举!”梁老爷声音低沉地喝住梁光举。转而看着阿九,“阿九,你为什么跪下,你做错了什么事?来,到我身边来。”梁老爷知道,如果如柳云峰所说,“事情关乎阿九一人”,现在谁也无须多言,就让阿九自己说个明白。“阿贵,把门关上。”
门,关上了,屋里瞬间暗了下来,门缝透进来的光束,像一排排利剑,横在每个人身上,横在每个人中间。
“老爷,事情是……”
“住口!”老夫人的话被梁老爷厉声打断了,“你们都不要说,我只听阿九一人说。”梁老爷压着嗓子,声音在每个人头顶“嗡嗡”回响,却是震耳欲聋。
“老爷。”阿九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九,你过来说。”
阿九跪爬到梁老爷身边,梁光举看着她。
每个人的表情像阳光无法眷顾般的灰暗,像一座座雕像般肃穆,屋里静得仿佛听见了阳光用力钻进来的声音。
1926年。
“先生,有什么事吗?”柳烟从梁光举一进屋,就看出他满脸的心事。这一年来,因为鹊儿的事夫妻冷战,如果没有事,梁光举不会主动跟柳烟说话。阿九去上海后,他只要在闽东,就吃住在书房里不出来。
“我,有事要与你说。”梁光举低着头坐在桌边,似乎很难说出口。
柳烟身体最近好些,屋里已经没有那么重的中药味了。因为婷的出生,柳烟一直都在病中,好在婷健健康康的,比建业身体要好。柳烟常常想她第一次见到梁光举时的样子,穿着西装儒雅地从柳家楼下长院子走过,那是柳烟第一次看见穿西装的男人。柳烟就在二楼看着他,也看见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男孩。
“我要说的是,烟,你真的希望我纳妾吗?”
柳烟登时愣住了,这个导致夫妻生怨的话题,她想都不敢想了,光举为何突然提出来呢?
“先生,我错了,我非常后悔。”柳烟的声音颤颤的,心也哆嗦起来。她无力地走到梁光举对面坐下来说,“哪个女人希望丈夫纳妾呢?谁愿意与别人分享感情。我们柳家的男人,各个三妻四妾,我从小就是在那勾心斗角中长大的。女人们各怀心眼,争风吃醋,我娘一辈子都痛不欲生。我怎么愿意过那样的生活,光举。”柳烟伸手颤抖地握住了丈夫的手。
“可是……”
“都是我的错。只是业儿体弱,婆婆为了梁家的传宗接代,我能说什么?我已经无法生育了,你是知道的,我……”柳烟泪流满面,哽咽难言:“我……以为,你今生都不会,给我解释的机会了,先生……”
梁光举看着妻子,难产给这个优雅美丽的女人造成的伤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烟,我,对不起你……”
“不不,先生,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是我伤了你的心。”柳烟已经泣不成声,她伏在梁光举的手上亲吻着。
“可是,你听我说……”梁光举仿佛下了决心一样吞咽了一下,他反过来握住妻子的手,“阿九,阿九她……怀了我的孩子。”
柳烟猛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丈夫,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却是十分平静。她没有极度震惊,也没有极度愤怒,一个小伙子怀孕了好像是她意料中的事,她傻了一样,仿佛没有听明白丈夫的话。
梁光举坐在书房里,脑海中一直在回闪柳烟刚刚的表情。柳烟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连眼泪都没有,空空的。两个人后来一直没有再说话,梁光举在长时间沉默后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而柳烟一直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梁光举觉得该给妻子时间。即使她能听从老夫人的安排,她也一样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甚至不可思议的消息。阿九的孩子,一定要生下来。梁光举想,即使冒着被父亲驱逐出门,即使背负不忠不孝之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负了阿九。梁光举一夜没睡,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等着。
天,终于亮了。
“先生,小姐来了。”柳妈在门外说。
梁光举看着柳烟径直走到阿九的屋里,虚晃晃地满屋挪着脚步,她笑着,走着,摇摇晃晃地看着。她对这个房间充满好奇,但她觉得这里多么可笑。“真好,真好。”她轻轻地说。
“烟……”梁光举站了起来。
“先生,你该是幸福成什么样啊。”柳烟倚在门框上,轻笑地看着梁光举,她脸色憔悴,苍白得像隔年的窗户纸,声音更是绵软无力,“我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怎么这么好啊,这是你的心啊。”她笑着,眼里依然空空的。
梁光举不敢看她的脸,他为柳烟心疼了。
“柳妈不止一次说阿九是女子,我却……从来不信,我不是不信她。”柳烟回身坐在阿九的椅子上,倚着隔断,声音幽幽地传来:“我……是信你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
梁光举坐了下来,他不敢倚过去。
“你们,是这样靠着吗?先生,会这样……倚着?”“哈哈哈,想想都幸福呢!”“夜里,夜里也在这里坐着?”“那年,业儿说,你抱了阿九……”“该是多么美好啊!”“你是……怎样的温柔?阿九,会是怎样?柔情而妩媚吗?”“阿九是女人的时候,一定美极了。”
柳烟像是自言自语,轻轻地,喃喃地说着。
梁光举的心依然痛着,他不敢看妻子。
“我,是无能之人,我从柳家走进梁家,没有走出过闽东半步。”柳烟的声音仿佛平静,“我在不知阿九是女子的日子里,就一直嫉妒和羡慕她。我羡慕她和你形影不离;羡慕她懂你,你也懂她;嫉妒她比我更早认识你;嫉妒你常常给她的目光……你,跟她用我嫉妒的声音和语气……”柳烟已经泪流满面了。“咱们的新婚之夜,阿九就在外屋,这也令我嫉妒,尽管那时,你不知她是女子。可你叫我的时候常常叫成她,你每天都要呼唤几次阿九。”柳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抽噎着,她的声音像扑簌簌的落叶,毫无生气却让人心颤。“你的心,我不懂,她懂,这真是让人嫉妒。你们每次出门,我都要恨我自己,你不会知道,我是……一直看着你们的背影,然后失落得无依无靠。现在,我嫉妒她的所有了……”
梁光举眼里满是泪水,他心疼着柳烟,他想拥抱她却不敢走过去。
“可是,我不同意!”柳烟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说。她走了出来,站在梁光举面前,狠狠地看着他。“因为你们骗了我,所以,我绝不同意!”
梁光举不敢看柳烟的眼睛,“对不起,烟,是我……”
“不,我不要对不起。”柳烟打断了他。“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决定,不是跟你商量。”柳烟瞪着眼睛看着丈夫,“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假装怀孕,阿九的孩子,是我的!”柳烟居高临下地看着梁光举,她说完,以从没有过的姿态和果断,盛气凌人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为什么让你们骗着我还让你们幸福着。柳烟咬着牙走在前面,柳妈追上来扶住了她。
梁老爷看着阿九爬到跟前,心里疑惑着,这是个女子吗?他想起建业的话,突然惊呼道:“阿九,孩子……祖儿?”
阿九伏在梁老爷脚下。
“老爷,还有邦儿,和晴儿。”老夫人哭着说。
“你们……”梁老爷看着夫人,“你……都知道?”
“媳妇不能生育了,我是知道的,为了梁家。”
“你们,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梁老爷吼道,“那柳家,柳家怎么知道的?媳妇,你是不会说的。”梁老爷看着柳烟。
“公公,我也不知娘家怎么知道的。我们三个……是立过誓言的。”柳烟轻轻地说。
“誓言吗?”
“是。阿九永远不能表明她的身份,我永远都是孩子的母亲,光举永远不能娶阿九。”柳烟大声地说。
梁老爷惊住了,身体僵在椅子里,眼睛在三个人身上移动着,最后看着阿九。他的心都僵住了,这个孩子九岁来到梁家,梁老爷对她视如己出,他忽然觉得这世道如此残忍,这个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她隐瞒了自己的女儿身,在光举屋里做书童,她是怎么活过来的,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她是怎样的苦痛,这个孩子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阿九……”梁老爷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他心里突然涌动着疼爱与怜惜,这个这么多年一直隐瞒身份胆战心惊的孩子,想想就不寒而栗。“阿九,你少小离家,但畲族人的婚俗,是一夫一妻制的,你知道吗?”
“知道,老爷。”
梁光举的心更疼了。“父亲……”
“梁家的家规,你也知道。”
“知道,老爷。”
“你们,都起来。”梁老爷伸手拉起了阿九,他虽然悲伤,但表情非常果决。“你们听着。”梁老爷的声音,像洪钟一样震动着窗棂。“光举,你带着媳妇和阿九离开梁家,从今往后,在我有生之年,不许回闽东。”
“老爷!”老夫人惊呼道,她看着丈夫,又看看光举三人,她知道她无力改变丈夫的决定,哭着跪倒在地。“老爷,你让我也走吧。”
“祖儿,邦儿和晴儿,你们带走。业儿和婷儿我留下。”
“公公。”柳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公,这对媳妇公平吗?为什么要我们骨肉分离?我做错了什么?”柳烟哭着说。
“这世上哪有公平?你们背地里这样的所作所为,就已经没有公平了。梁家家规不能变,畲族婚俗不能变,你们的誓言不能变,你还要公平吗?你是母亲,阿九却不能是,这公平吗?光举做下无视家规,不忠不孝之事,他还想要公平,阿九,你可想公平?”
“老爷,咱们就光举一个儿子啊……”老夫人哭道。
“不要说了!”梁老爷怒斥道:“就光举一个,我都从未想过纳妾,我相信命数,所谓多子多福那是命数。就这么定了!光举,从今天起,让孩子们称呼阿九九姑娘。”
梁光举看着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