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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3月25日,蒋介石任命郑洞国为吉林省主席、第1兵团司令官,担负固守长春的任务。郑洞国是在黄埔军校校史上,唯一冒名顶考的学生,黄埔一期,国民党陆军中将。
郑洞国到了长春后,下令长春市市长用一个月的时间,地毯式调查城内的两个重要数字:居民数及粮食数。得出的结果是——城内共有40万居民,加上10万部队一共50万人;城内的粮食平均每人45斤,够吃两个半月。这就意味着长春如果守城,只能守两个半月。但郑洞国也有另一种计算:如果没有40万居民,城里现存两个半月的粮食,守城部队可以吃上十个月。即使不能把40万居民全部撵走,但赶出去一半也能维持六七个月,这就能把我军的围困战彻底打败。
第三十四章
九姑娘站在梁光举的书房里,抚摸着满屋的思念。这书房里的所有,都经过她岁月地抚摸,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每一页纸,每一本书,像她满头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先生,你说得对,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光。我从没对你表露我的心,却是我深深的悔;我没能给你生更多的孩子,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我的心,我的生命,为你而存在。先生,我们还有长长的路要走,你一定会在哪个安全的角落为我活着。我没日没夜地祈求神灵,求你为我而活。”
九姑娘看着梁光举的椅子,想起了淞沪会战,想着梁光举如她此时此刻般的思念和痛苦,她也想起了那时失去的那个孩子,要是活着,那个孩子比晴大一岁。想着那时多么年轻,什么痛苦都能承担,在炮火连天的硝烟里,依然有一种意志在支撑着,心里也只想着要不顾一切地回到梁光举身边。如今四十多岁了,梁光举不知身在何方,可是老天竟然再次恩赐了一个孩子给她。“这是希望,这是神灵给予我的希望,让我等着你,你会听见神灵的呼唤的。”
昨天,阿贵上街打探带回来了消息,说是城里在限时开城门,放人出城却不让回城,因为只有人少了,城里的军队才能有东西吃。
“九姑,我可以先带你出城,也许先生就在城外等你。”
“那怎么行,太太还在这里,再说我们去哪里找先生啊,贵叔,要不你带太太走,回闽东。”
“不,我答应过先生,答应他保护好你。”阿贵说,“九姑既然决定了,我也没什么怕的。我只是心疼你和先生,担心九姑的身体。”
“等仗打完了,先生会回来的,孩子们都会回来,我哪都不能去。”九姑娘站了起来,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但她很瘦。“贵叔,我们这里的粮食还能坚持半年,我相信,这场仗,不会打那么长时间。就是……贸易行那边地下库房的粮食和药材,虽然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家里这边,要利用晚上,分别搬出来一些,藏在各个空房间里。”
“九姑。”阿贵没有听明白,不解地看着九姑娘,“藏在地下室就已万无一失,为啥搬到各个房间,那是绝对藏不住的。”
“按我说的做吧,贵叔,你能藏得多好,就藏多好,记住了。”
“我知道了,从今天开始就办。”阿贵虽然没有明白九姑娘这样多此一举的用意,可是他太了解九姑娘的预见了。多少次,九姑娘对时局的预测都是正确的。他相信,九姑娘无论做什么,都一定有她的想法。
吃晚饭的时候,柳烟竟然来到了饭厅。九姑娘好像好几年都没有见到柳烟了,她看着她。柳烟更瘦了,衣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走路摇摇晃晃的。她的脚,不像以往那样步履轻快利落,即使身体不好也挺直腰身。她的鞋与地发出“嚓嚓”的声音,让九姑娘的心莫名地痛了,她忽然觉得眼睛酸涩,盈满了泪水。时间无情,终于是抵不过岁月的。建业临走时的话忽然响在了耳边,“九姑娘,我会替母亲赎罪的。”建业只是没有直言,他恳求九姑娘能善待他的母亲。
“太太。”九姑娘叫道。
柳烟茫然地坐了下来,撑着身体看着九姑娘,像是不认识一样,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浑浊,深深地陷在眼眶里,脸色苍白,颧骨突出,下巴尖尖的,脖子扯着松松的皮,一直连到下巴。即使画了淡妆,也显得满脸的皱纹拧着,但是她的头发依然绾得整整齐齐,灰白而稀疏。柳烟的眼睛四下看着,最后盯在了九姑娘的肚子上,她愣愣地看着,问道:“你的肚子……”嘴角上的皱纹蠕动着,声音沙哑无力,含在嗓子里呼啦呼啦地。
“小姐,阿九又怀上了。”柳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九姑娘,撇着嘴阴阳怪气地说。
“怀上了?”柳烟看着九姑娘,像是不太明白,她慢慢地说,好像是对自己。“又怀了。”
“小姐,他们,背弃了在这院子里不在一起的承诺,就在你眼皮底下睡了。”柳妈不缓气地说,咬着牙。“其实吧,这些年也许就偷偷地在一起睡呢。”柳妈翻着眼睛斜睨着九姑娘。“她年轻啊,忍不住。”
“你说什么鬼话呢!”柳烟看都不看柳妈,训斥着,进而又轻轻地对九姑娘说,“肚子大了,就别乱跑。”柳烟的眼睛里,闪着母爱的柔情,声音软软的。“累吧?你坐下吧。”
“小姐啊,她是阿九,是阿九啊。”柳妈大声嚷道。
“嚷什么?阿九要是怀上了,先生会告诉我的,我就该准备准备了。”柳烟并不看九姑娘,低头看着碗里的粥,手像干枯的树枝,不停地颤抖着,“我不想喝粥,怎么天天喝粥啊,柳妈,告诉九姑娘,我要吃她做的糕饼。”
“太太,今天的粥要喝的,过几天才能有饼。”九姑娘轻轻地劝道。
“我不想喝,柳妈,要不,你去买吧。”
“小姐啊,让阿九做。”
“就让你去买,阿九去上海了。”柳烟瞪了柳妈一眼。
九姑娘一愣。
柳妈气鼓鼓地看着九姑娘,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哝,“明白一阵,糊涂一阵,这时候,上哪去买糕饼啊。”
饭厅剩下九姑娘和柳烟两个人了,九姑娘坐了下来,心里忽生感慨,她们还从没这样面对面地坐下过。九姑娘看着柳烟,她慢慢地喝着粥,却是满脸的心事,那表情,总像是忍不住要哭的样子。柳烟和梁光举成亲的情景,九姑娘依然记得,就像昨天的事。那时的阿九还是男孩模样,她十二岁了,当然对于先生娶亲只是懵懂,更别说嫉妒,她那时的满眼只有先生和太太。梁光举成亲那天穿着西装,带着礼帽,腼腆地笑着。柳烟那天非常好看,大红的礼服,款款地走在梁光举身边。九姑娘自从第一次见到柳烟,就喜欢这位少夫人的。十二岁的孩子,她当然不可能从那时就有什么非分之想,特别对于梁光举的感情,多是依赖离不开。事情发展到后来的样子,是环境造成的,是情非得已。抱着对梁光举的爱和对柳烟的歉意,九姑娘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却是从没后悔过。
“大着肚子,怎么不吃饭?”柳烟抬头看着九姑娘,“你多大了?怎么这么瘦啊。”柳烟看上去十分虚弱,眼里又非常伤感。
“太太,你不舒服吗?”九姑娘好想握握她的手,或者抱抱她,终是没有伸过去。
“我家先生去上海了,他想阿九了。”柳烟停下勺子,满脸的茫然和悲戚。“我也想阿九呢。”柳烟竟然满眼泪水。“那孩子……那孩子……”
九姑娘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迟缓而颤抖,像要停止一样,眼睛和鼻腔里辛辣酸涩,她忍不住哭了。九姑娘泪流满面地看着柳烟,她不知柳烟的记忆到底回到了哪一年,不知是痛苦的,还是难言的,亦或也有美好的。
“阿九也会想你的太太。”
“小姐,小姐。”柳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并没有买来糕饼,跑得气喘吁吁,却是满脸的兴奋,“小姐,开城门放人了,小姐,我们回柳镇吧。”
“柳镇啊,嗯,我想回柳镇了。”柳烟看着九姑娘,“你跟先生说一声,我回柳镇了,三哥家孩子病了。”柳烟站起来,晃晃悠悠,被柳妈搀了出去。
九姑娘一直流着泪,想说话不知说什么,看着柳烟拐过去了她依然想着该跟太太说点什么。
院子里静得吓人,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传单。
柳妈正忙活收拾东西。“我得跟先生说一声。”柳烟茫然地说。
“小姐,快走吧,这两天开城放人,过两天怕走不了了。”
“那……怎么走啊?”
“怎么走也比在这院子里等死强啊。”柳妈有气无力地说,“城里开始有传染病了,街口有人染上痢疾就拉死了,天天都有饿死的,病死的,满街的死尸味儿。”
“可我不想走,先生回来怎么办呢?先生……”
“小姐,先生早就回闽东了不回来了。再说他又跟九姑娘在一起了,你那协议不好使了。晴小姐走后,先生已经搬到九姑娘那里睡去了,现在没人管你了。趁着现在开城放人,我们回闽东找大少爷,那是你亲生的儿子。”
“业儿啊,老太爷说了让我回去吗?我不敢回。”
“对对,现在就得靠大少爷了,大少爷当家了。我们回闽东。”
“那我……”柳烟欲言又止,站起来又坐下了。“那阿九怎么办?”
“这是怎么了?你要不走,明天一早我就走,开城门我自己回闽东了。”柳妈故意开始开柜拿东西。眼睛却盯着柳烟。“你还管那南蛮子。”
夜深了,柳烟一直没睡,她不明白为什么先生这么多天还不回来,阿九也不回来。她听见柳妈打呼噜了,她才悄悄地起来,走到墙角抠开墙的夹层,在里面拿出一包首饰,小心翼翼地把它卷在旧衣服里。“柳妈说得对,我是该回闽东的,死也死在闽东啊。”柳烟嘟囔着,抱着包袱不一会儿睡着了。
九姑娘做了一个梦,梦里都是在闽东的时候,想着每次生下孩子被抱走时,梁光举站在门口久久不忍离去,而她只能笑着看着先生,只能笑着。想着这些年,先生只要与她对视,他的深情里总是饱含一丝歉意,这丝歉意只有九姑娘懂。“先生,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生下我们的孩子了。”
天还没亮,九姑娘觉得是刚睡着,就听见阿贵就站在院子里大喊:“九姑,九姑。”
“怎么了?”九姑娘心慌慌地跳着,她推开窗户,看见阿贵在小院门口,急得直跺脚。“九姑……柳妈领着太太走了。”
“天呐!这个时候往哪走啊,再说没有带吃的怎么走啊。”九姑娘急得披上衣服跑出来。
“九姑你慢点儿。”
“贵叔,赶紧追啊,快点,看能不能追上?”
“上哪儿去追呀,大门开着,我找了一圈了,去上房没见人,不知走多长时间了。”
九姑娘的心,忽然“咯噔咯噔”两下,竟无力迈步。她想着昨天柳烟说想阿九的话,悲从心来,她强忍着泪水看着上房,窗帘还没有拉开。最近她不敢流泪了,只要流一滴泪,就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所有的见与不见,所有的分离,都不是结束。九姑娘即使闭上眼睛,眼前也在奔跑着一个一个的鲜活的人。像天上的星星,该是命中注定地散落,像随风的云,来去不会是命运的自由。先生,你会在我想你的时候想我,你会在我张望的角落等我。九姑娘双手合十,却忽然心酸难忍,太太,此去生死未卜,愿神灵护佑你平安回到柳镇。九姑娘一想到柳烟此去前路的凶险,一时哽咽,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在她记忆里一点痕迹没有的阿妈,此时被大脑强行地与太太重叠了,美丽的那一年,疼惜的那一年,一直重叠到了昨天晚上,柳烟满眼的母爱般的慈祥,哀哀地像阿妈一样疼惜地看着她。
想着柳妈是太太的奶妈,她会尽心尽力地护太太周全。愿她们平平安安回到闽东,或者,神灵保佑,她们能在路上遇见先生。九姑娘在上房胡乱地想着,她一刻也坐不下,坐下就要瘫倒,好像饿了五天五夜那般。
两天后,阿贵不知从哪里背回了柳妈。
柳妈像一件被洗过的棉衣,软溻溻地浸满了水。她的脸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灰白,被拧得随便又皱皱巴巴。嘴角和鼻孔一直淋漓着血丝,擦掉又流了出来,等九姑娘蹲下身子,柳妈的身体忽然一阵抽搐,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她的眼睛浑浊得像灌满了泥浆,努力地睁着,艰难地转动,直到她看见了九姑娘,便闪了一闪,直勾勾地盯着九姑娘不再转动。
“柳妈,柳妈,你这是怎么了?出啥事了?你能不能说话。太太呢?你把太太扔哪了?”九姑娘急切地大喊。
柳妈动了动嘴角,鼻孔依旧流着血,眼睛看着九姑娘,然后无力地斜向一边,却没有能力再转回来,像有沉东西坠着眼球,然后就一动不动了,轻飘飘得像一阵风扫过。
“贵叔!”九姑娘瘫坐在地上,“太太呢,太太在哪啊?怎么办?太太……”九姑娘大声哭喊。
“九姑。”阿贵扶起九姑娘,“她们应该没有出去城,可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就不知道了。据围观的人说,柳妈是被打成这样的,我从贸易行回来,看见她时就趴在路边。”
“那我们……怎么去找太太?上哪……去找太太啊。”
“别急九姑,等我把柳妈埋了,就出去找太太。”
第二天晚上,阿贵找到柳烟时,她竟然躺在光举学堂的门口,不知她是怎么撑着一口气找到那里的。背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太太说,她的首饰被柳妈抢去了,说那柳妈,扔下太太自己跑了。”阿贵对九姑娘说。“这亏了没有出城,出城了是回不来的。这该死的婆娘。”
柳烟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说话了,但她呼吸平稳,她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九姑娘。满脸的悲伤,眼睛却再一次闪着疼惜和不舍。九姑娘握住了她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握着太太的手,冰冷而枯干。
“太太,你疼过我的,我好想叫你一声阿妈。”九姑娘满脸泪水,轻轻地说,可她心里悲伤极了,悲伤地不知如何是好。“太太,是我对不起你。”
柳烟的泪艰难地流了下来,却干在皱纹里,她看着九姑娘,伸手想摸九姑娘的脸,却抬不起来。“阿九,闽东……”
“我们一起回去,我带你回去。”九姑娘急忙说。
“先生……”
“先生……”九姑娘重复着,把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着,泪水浸湿了她干枯的指尖。“太太,你要等先生回来。”
“晴……”
柳烟的眼睛,依然是无法形容的悲伤,也依旧是疼惜的,她看着九姑娘,静静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