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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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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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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连载

第二十九章 此生有憾

29

畲族丧仪——买水

畲族人死后沐浴,孝男孝女执陶罐到河边,点燃三支香,烧化纸钱,向河里舀水,俗称“买水”。舀水时,要记住死者是男或是女。是男,要舀顺流水,以示男在天;是女,要舀逆流水,以示女在地。清水舀回后,要放在火坑中暖几分钟。用白布在水中浸湿,在死者胸前揩三下,背后揩四下。

第二十九章

九姑娘觉得走了漫长的时光,这样看见梁光举,恍如隔世。如果没来得及告别,那是什么样的决心,这样毅然决然地踏出家门,兜兜转转地想要逃离,却忽然发现,原来竟无路可去。阿九一阵悲哀。心依然在他那里,也终将只在他那里,所以,就这样茫然地向着有他的方向而来。

“喵呜。”花花看见了梁光举,眼睛忽然闪着光,在九姑娘怀里弱弱地叫了一声,它似乎也被禁锢了很久,似乎也跟九姑娘一样茫然。花花猛地挣脱了九姑娘,奔向梁光举。九姑娘站在原地,愣愣得像是没反应过来。

看见花花奔来,梁光举猛然像是明白了,他瞪大眼睛惊诧地瞪着阿九,心,忽然痛了。百里在身边,梁光举当然不能说什么,他弯腰抱起花花,轻轻地说:“回来得正好,家里有急事,阿九,回来就好。”梁光举觉得庆幸,如果不是在这里,恰到好处地碰到,阿九会走向哪里,她决心离开了吗?他不知道。他微笑着,看着九姑娘,满含深意地眨了一下眼睛。

九姑娘跟在梁光举身边,心空空荡荡,什么是家里有急事?会是什么急事?她的心猛然跳了起来,想起那细若浮虾的脉搏,她虚晃着一个踉跄,梁光举伸手揽住了她,轻轻地说,“小心”。

“汉人不像畲族,可以有三妻四妾,梁光举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念喜这样死心塌地地跟在身边,从闽东到东北这么多年,无名无份,真是个道貌岸然,无耻小人!”百里愤愤地盯着前面两个蹒跚的身影,心里咬牙切齿地怒骂着。

“先生!九姑!”阿贵站在大门口,急匆匆地迎上来喊道。

“怎么样现在?”

“已经……走了。”

九姑娘浑身一僵。

“前日医生说,能过小年。”梁光举懊悔不已,“对不起,九,我应该昨晚跟你说。”

“可是先生,他竟然会说话,据说他跟三少爷说了会儿话,说完就咽气了。”阿贵惊异地说。

九姑娘伸手扶住大门,她呆呆地看着梁光举,眼里空空的,迷茫无助,头发上的霜花连着围巾,睫毛也挂满了,极速升腾着雾汽,她的脸模糊了。她转身缓缓地向院子里走去。像是没听见什么,或者,说什么也跟她没有关系一样。她的背影单薄而飘摇,步履飘浮,慢慢地迈着无根的步子,摇摇晃晃。

“九姑……”阿贵喊道。

“阿贵,随她去吧。”梁光举叫住阿贵。“让小锦去伺候着。”

百里看着九姑娘的背影,一种想冲上去扶住她,或背起她的冲动,“念喜,是我,是我啊!”百里心里喊着,却想起,那年自己躲在人群里,不敢承认是他砍死了蛇,就这样偷偷地看着念喜,她孤独无助地站在族人面前。

建邦站在回廊里,他看见九姑娘围巾上满是白色的霜花,大衣忽然肥大而拖在地上似的,呼呼啦啦,踉踉跄跄地走进院子。建邦刚要迎过去,可是看见九姑娘并没有往客房走,她一步一步,沉重地,艰难地,径直向小院走去了。

早上建邦去看九姑娘,那时九姑娘已经走了。因为早晨柳烟的作闹,家里都没吃好饭。建业和建邦把柳烟送回房后,建业让建邦去吃饭然后回房好好休息。建邦从饭厅出来路过客房,看见张姐端着饭从里面走出来。建邦不知客房谁住在里面,舅舅不是走了吗?“张姐,谁在里面?”

“三少爷,你这些天没在家不知道,跟柳三爷来的一个残疾人,病了没走,是个哑子,但耳朵好使。昨个就吃不了东西了,喂也不吃,我看是够呛了今儿个。”张姐絮絮叨叨。“我得告诉贵叔去,这人今儿够呛了。”

建邦忽然好奇,跟舅舅来的,那就是闽东那边的人,怎么没走呢?够呛了是什么意思。他推门走了进去。阿钟躺在炕上,脸正对着门,满脸疤痕吓了建邦一跳,他没有头发,头皮上都是火烧的伤疤。建邦一眼看见了柜上那个包袱皮上的图腾,他确定他是畲族人。

阿钟睁开眼睛,看着门口这个一脸惊诧的年轻人。

“你是畲族人?”建邦问。

阿钟一愣,点点头。

“你知道,我家九姑娘也是畲族人?”建邦激动地问,急切地看着他,心想,他的确是畲族人,与九姑娘定有渊源,他不能说话,点点头也好。

阿钟看着建邦,不知为什么,猛然像看见了年轻的自己,这一想法令他惊诧而颤抖,哆嗦得像要马上死去。他挣扎地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垂下来。“你是……”阿钟心里明白,这个年轻人一定跟念喜有关系,可他没有时间拐弯抹角了,他的心虚晃地令他像是要死了一样颤抖,想说话却觉得一点力气也使不出。看这孩子的眼里满是急切,他心里一定也迫切想知道我是谁,说明他知道我跟念喜有关系了。“你……九姑娘……的孩子。”

建邦被阿钟突然能说话吓了一跳,也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他好像明白了,激动地奔到炕边,跪在了头上。“我叫梁建邦。”

“梁……光举……”阿钟伸出了手。

“我的父亲。”

“我是……她的……阿爸。”

建邦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惊诧地看着他,这,是我的外公?

“你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阿钟颤抖着,勉强把这句话说得完整,因为句子太长,累得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剧烈,被子不停地抖着。

“外公,怎么找到这里来?九姑娘她……”建邦不知在阿钟面前,如何称呼九姑娘,一时哽咽令他哀伤。眼前这是他的外公,是九姑娘的父亲。

“听我说……孩子。”阿钟说,“你们……过的……好吗?”阿钟其实想问的是,建邦为什么称呼九姑娘而不是叫阿妈,可他没有力气说那么多话,到底念喜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到底跟梁光举之间怎么回事,他都想问明白,可已经问不出来了。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力地从那一只眼睛里淌在脸上,却被疤痕阻隔得弯弯曲曲。

“外公,您身体……”

“阿公……不行了。”阿钟气喘吁吁地说。他觉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昏黄不清,耳孔里嗡嗡地响着。

建邦知道现在问不清楚外公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看出他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九姑娘的身世建邦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无论这个外公曾经怎样对九姑娘,可是,他是自己的外公这血缘却无法改变。他拖着这样的身体,怎么从家乡找到这里不得而知,可是其中的艰难却不言而喻。到底,要从何说起,才能安抚眼前这颗急切而又艰难的心啊。建邦觉得胸口已经燃烧了,眼睛都在冒着火,“外公,我还有两个,一母所生的哥哥和妹妹。”建邦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此刻最主要的,外公最想知道,也最能代表九姑娘这些年的生活的一句话。

“好!”阿钟艰难地吞咽着干涩的口腔,他看着建邦,这的确是他没想到也最想知道的。念喜未婚的头饰,他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可他没想到她和梁光举能有三个孩子。阿钟的舌头已经不好使了,“我……对不起……你的阿妈。”阿钟太累了,他闭着眼睛,手却用力地握着建邦的手,可却已枯干而又冰冷。

“放心外公,我们会照顾好我们的母亲。”建邦终是把母亲二字说出口,他已泪流满面。九姑娘还不知建邦知道了她是他的母亲,晴更是蒙在鼓里。眼前这个生命垂危的外公,不知他到底和九姑娘当年发生了什么,致使骨肉分离几十年。这满身伤痕的老人,此时生命垂危,九姑娘在哪里?“外公,我去找……”

阿钟知道,念喜不会和他相认了,他知道这是神灵在惩罚他。他使尽全身力气扯住建邦,却说不出话来。都不重要了,可以放心地走了,他想。梁光举,他是了解的,闽东谁不知道梁家呢?柳家二太太经常提起梁家,富贾一方,书香传家,念喜和他在一起,该是好的。为什么有三个孩子了还没有成亲也不重要了,念喜也许知道畲族的婚俗,梁家的家规阿钟也似有耳闻。虽然无名无分,虽然只看见了建邦,就知道都活得很好。念喜在梁家,仅这几日阿钟就看得出,地位不平凡,这也可以欣慰。能跟自己孩子在一起,看着他们长大,念喜该是幸福的。阿钟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不想等念喜了,他知道等也等不来。他的手用力地抓着建邦,他只留恋这一刻。

“念喜,没关系,没有听你叫阿爸没关系,建邦叫了外公了,我听见了。不用原谅我,神灵会惩罚我去地狱的,我也不会见你的阿妈,她也认不出我了。我的罪孽深重,罪孽深重……”阿钟想着,脑海里浮现着念喜小时候的样子,那种不变的胆怯无措,惊恐可怜。他闭上了眼睛,嘴还再动着,“好好……”

“九姑娘!九姑娘你快来呀!”建邦伏在阿钟那枯枝一样的手上,无声地哭喊着。

“我不该流泪的,他跟我早就没关系了。”九姑娘跪倒在盘瓠帝的脚下,她伏在地上,用双手捧着脸,已是满掌心的泪水。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伏在这里,他用一只眼睛看着她,忽然就叫了那一声“念喜”。“我们的父女缘分,从我走出大山那夜就结束了,我早就不是念喜了,你也褪去凶狠无情的皮囊,我们都丢失了原来的自己,无需强迫,已经回不去了。”可是,为什么眼里的泪水,就是止不住地流呢?

“念喜……”那颤抖而遥远的呼唤,在院子里,渐渐地飘走了,只留下余音在风里模糊地荡来荡去。

天终于亮了,柳烟早就起来了,她心里忍不住怒火冲天。这两天,先生不来,九姑娘也不来,这个时间,谁也不过来请安,“这是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啊。”柳烟在屋里走来走去,像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裹着大衣向小院走去。先生说阿九有病了,倒要看看什么病。她确定,梁光举此时会在小院,他们已经无视她的存在了,那我为何保全你们的尊严。

那小院子,柳烟那年只是来了一次,心就被伤成了碎片,伤得七零八落。如果说九姑娘的存在是对柳烟无法改变的伤害,那梁光举为九姑娘建的这个院子,便是彻彻底底地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小书房里是闽东完美的复制,很长时间都是柳烟午夜里的泪水和哀怨,感情被蚕食得不留痕迹,心,从那一天彻底干涸了,就像那年阿九怀孕,她与梁光举在书房签订协议时一样悲愤。

天还没亮的时候,九姑娘听着院子里散乱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被抬出去了,然后埋在这片冰冷而孤独的土地里,最后化作黑土,他,永远也回不去故乡的大山里了。“为什么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然后这样没有意义地死在这里呢?无人为你买水,无人为你唱丧歌,更是无人为你七七超度……”九姑娘在窗前站了整整一夜。夜里,梁光举一次次来看她,她没有开门,两个人只是隔着窗子静静地站着。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是梁光举的,是建邦的,还有建业的,她都分得清。当她听出柳烟的脚步来到时,她急忙开了门。

“哟,这还插了门呢?”柳烟迈步走了进来。

“太太,有事让小锦叫我就好。”

“我说九姑娘,如今谁听我的吩咐啊。”

九姑娘靠在边上,任柳烟随意走进卧室或书房。

柳烟站在门廊里,她的眼睛狠狠地瞟了一眼小书房,她哪个房间也不想进了,那卧室更是跟闽东家里的一样让人不忍再看。

九姑娘无奈,搬了一把椅子让她坐在门廊里。

“阿九,看你好像没什么病啊?”

“太太,已经没事了。”

“我也不是来瞧你病的,先生跟你说了没?”

九姑娘的心咕咚一声,“不知太太指的什么事?”

“先生没说呀!是我给晴寻了亲事。”

“太太……”

“我看钟百里不错,我这可不是找你商量。”

“太太,您怎么能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你倒说说看。晴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我确是她的母亲,我就做主了怎么着,给晴寻个好人家,我对她,对你都仁至义尽了。”柳烟厉声喊道。

“太太,您想要我怎么做?”

“你又来了。”柳烟看着九姑娘,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你说这样如何?你是不不想晴现在嫁人?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呢。”柳烟轻描淡写地说,像是在跟九姑娘研究寻常小事。

“太太您说,我……什么都愿意。”

“真的?关键在你。只要你答应代替晴嫁过去就成了呀。”柳烟夸张地笑道,“我其实还没跟你说,那钟绣坊的钟百里,之前托人提亲来着,他竟中意的是你。我呢左思右想,觉得先生那里不会答应,你的事我可不敢做主,你是他的人啊。所以想到了晴,既然早晚都得嫁人,这兵荒马乱的,眼看着要开战,难得遇见好人家,送过去养几年再成亲,也不是不可以。你拿个主意吧阿九,我可不给你们做主了。”柳烟说着站了起来,推门离去,临走还扔了一句,“你跟钟百里,还是般配的哟。”院子里晃晃悠悠的脚步声,还有柳烟随意而愉悦的笑声,渐渐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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