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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9月19日,中共中央发出指示,规定军队在全国的战略方针是“向南防御向北发展”。此指示的含义是,向南防御就是打击和阻止国民党军队向北推进接受日军投降,因此,在华北大规模破坏主要的铁路交通线。向北发展就是完全控制察哈尔,热河,发展和控制东北。
11月3日,山海关战役爆发。
第二十八章
晴小姐开始有心事了。夜里,她久久不能入睡,瞪着眼睛听着似有还无,伴着朦胧的心思走进梦里,悠悠醒来便开始兀自串连。少女的小心思里,假意地把梦对号入座,便又是喜悦又是哀愁。
最近院子里的气氛怪怪的,去书房找不到父亲,去西院找不到三哥。母亲终日里不出房门,每天去请安,她都是冷冷的,冷得有时十分陌生。母亲的性情忽然大变,变得喜怒无常,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时而轻佻,时而放荡,时而又极其严厉,时而亦如往昔,温婉端庄地微笑着。晴好想问问哥哥们,他们是不是也遇见过母亲这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因无力承受这种变故,而变得无措,变得胆怯而又难过,又不知与谁倾诉。最近,母亲好像突然就喜欢上钟绣坊的绣品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帕子,帘子,手包之类的小物件,她都喜欢。母亲向来挑剔,她的东西一向品味独到,可不知为何,不知何时,忽然有了想法就会让晴去钟绣坊,买回的东西看也不看,会冷冷地说是满意的。咋能这么奇怪,晴呆呆地想。
少女到了那种朦胧心事的年龄了,也是敏感和脆弱的。她常常希望有一个人倾听她的心事,总是有那么个瞬间,觉得周围所有人一个都不能信任,就会是满心孤独袭来。有次晚上,她还莫名其妙地走向九姑娘的小院,一瞬间觉得,只有九姑娘能是个好的聆听者,她宠她她是知道的。可是,看见了那个从未进去过的小院,晴忽然又被自己这样的一厢情愿吓到了。然后,就有那样一个人,不断地,清晰地浮现在心里。
“小姐,小姐。”小凤喊道,“小姐,我叫了你好几声了,你咋了?”
“啊。”晴小姐一回神,“小凤,你刚刚说……钟绣坊钟老板咋啦?”
“我啥时说了钟老板了?我只叫你了。”
“那你说实话,钟老板是不是挺好?”
“嗯,挺好呀,彬彬有礼,一表人才,对人客客气气的。”
“彬彬有礼?一表人才?”晴重复了一句。“太太两天没有要买东西了,可能是不缺啥了?”晴像自言自语,却难掩焦燥和失望。
“小姐,你还不知道吧。”小凤神秘地说。
“啥事儿啊!”晴小姐奇怪地看着她。“你跟谁学的小凤,神秘兮兮的,学会卖关子了。”晴有些不耐烦了。
“我跟你说小姐,原来,柳家少爷不是有病是中毒了,不知咋整的,昨个突然就好了。这不今早,柳三爷起早启程回闽东了。”
“中毒了什么意思,在那里中的毒?今天好了,舅舅走了,大哥呢?大少爷走没?”晴这一听大惊失色,连三比四地问了一堆,“腾跃咋好的?”
“这我咋能知道呢,反正是有这么回事,厨房张姐去上房送饭,听到的。”小凤说,“大少爷去省城接三少爷了。”
“九姑娘干啥呢,舅舅走咋不来告诉我一声?”晴忽然生气了。
“不能怪九姑的,九姑病了。”小凤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说跟柳三爷来的那个老鼋,他竟然没跟三爷走。”
“九姑娘病了?啥时候的事啊,老鼋是啥意思?你们管那瘸子叫老鼋?”晴小姐看着小凤神秘兮兮的样子,更觉得好奇了。
“不知道咋回事儿,那人这两天也病了,都管他叫老鼋啊,刚刚,贵叔把他背到客房去了。”
“哟!”晴小姐瞪大了眼睛,“这可有身份了,一个要饭的还住进客房了。这九姑娘越来胆子越大了,客房随便啥人都能安排住的吗?”晴悻悻地说。
“不是九姑,是先生亲自去门房,和贵叔一起把他弄到客房的。”
“啊?”晴更不明白了,转身看着镜子,“不管了,不管了,今天母亲不让去钟绣坊,我自己去,给我拿衣服。”
“自己去?”
“嗯,咋的。”晴小姐站了起来,“母亲说了,让我跟钟老板学绣花,我已经求得钟老板同意了。”晴说着忽然雀跃起来。
百里之所以答应教晴小姐绣花,是因为,柳妈一直没有消息。听晴说柳妈病得很重,百里明白,指不上柳妈了。原以为晴小姐来学刺绣,九姑娘也许会来,看她当初为一副耳环着急的样子,她会很在意梁家这位小姐,没想到好几天了,她一次也没来过。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到底怎样既不唐突,又恰到好处地跟念喜把往事说清楚呢?结果晴小姐来说九姑娘也病了。
九姑娘的病其实好了,九姑娘其实也没有什么病。她只是忽然想禁锢自己,她整夜回忆着断断续续的往事,那些原本并不相关的事,会交错地跳出来。被搅动的记忆,已没有了曾经的悲哀,只是整夜整夜止不住的叹息。听小锦说,梁光举已经让阿爸住进了客房,九姑娘的心便开始时时揪在一起,与阿爸有关的所有事一幕一幕浮现,她终于明白,那才是所有痛的起源。如今他找来了,这么多年音信皆无,突然就来了。然而她并不想与他相认,她永远不想见他。怎么办?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逃离梁家的念头,她觉得离阿爸太近了,近的让她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在一个院子里,她每时每刻都像被什么压着,压的没有力气挣扎。离开的想法陡然冒出来,自己都惊得心脏颤抖了半天。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多么艰难与隐忍,她还从来没有想过逃离,她以为,只要在梁光举身边,只要守着孩子们,她就能坚持下去。
可是,要去哪里呢?
“花花,跟我走吧……”
阿九几天没有来书房了,梁光举觉得书房空得没有着落。到处是阿九的影子,到处都是失望。太阳出来了,透不过厚厚的霜花,屋里依然昏昏的。
阿贵走进来,“先生,有件事……”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梁光举抬头看着阿贵。
“是小姐,不知该不该说。小姐最近常常去钟绣坊,派去跟着的人说,小姐和钟百里很熟识的样子。听小凤说,是太太让小姐跟钟老板学刺绣。”
“这是什么话!”梁光举沉声道,柳烟这是要干什么。“学什么刺绣,太太让的?”
“具体的我也不明白,反正觉得先生应该知道。”
“还查到什么了?”梁光举问。
“就是之前,柳妈跟钟百里往来过几次,我原以为是给太太办事,可是,有人看见柳妈进了大少爷的房里,然后她就中毒了。”
“大少爷的院子现在谁伺候?”
“是伺候二少爷的小李,是他说看见柳妈那天鬼鬼祟祟的,他以为是太太让她去的东院,就没有管。”
“不用查了,一定是柳妈。”梁光举恨恨地说,“我念她年老孤独,又是太太的奶妈,她多年来为难阿九我都饶了她,哼!没想到她得寸进尺。那个,柳妈这两天怎么样?”
“柳妈现在还是不能说话,能吃东西,也起不来,不知为什么。”
“难道中毒……是那个人发现了她进了九姑娘的院子?”
“否则给她下毒是为什么呢?”
“真是不该救她,从小她就看阿九不顺眼。可怜三哥家柳絮……”
“先生,那钟绣坊那边……”
“好。今天,咱们就去拜访一下钟绣坊。”梁光举走在前面,忽然回头问了一句,“九姑娘还不出屋吗?”
“九姑娘今早就出门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梁光举提高了声音,停下来看着阿贵。
“那个,不知该……”阿贵吓得低下头。
“以后,九姑娘的所有事,都要说。”梁光举的声音轻轻的,但是极其严厉,说完迈步向饭厅走去,“出门这么早,到底又要干什么,身体还没好呢。”走进饭厅,看见柳烟竟然穿着新做的大红袄坐在桌前。“夫人,气色好了很多。”
“阿九怎么回事啊?”柳烟有气无力地问。“这个家里,怎么回事啊?没人管事了吗?”
“阿九病了。”
“先生一定是去看过了?她还会病啊。”柳烟并没有看梁光举,很是不经意的样子。
“看过了,确实病了。”梁光举看着她。
“我以为她是铁打的,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病呢。”
梁光举的心忽然揪扯了几下,是啊,这么些年,阿九连病都不敢有吗?“吃饭。”
“那就是个野孩子,从小就……”
“吃饭吧。”
“先生,两位少爷回来了。”阿贵进来说。
“哦,怎么这么早。”梁光举看着一同走进来的建业和建邦。“快坐下,起了大早冻坏了吧?”
“还好,哦父亲,舅舅走了?”建业问,“不是说跟我一起走吗?”
“舅舅惦念家里的柳絮。你们去省城怎么样?像传闻的那样吗?”
“应该是要开战了,山海关打完了,现在都在往东北调兵。”建业说。
两个人喝了一口热茶,坐下后,忽然环顾了一下,异口同声地问,“九姑娘呢?”
屋里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像是愣住了,谁也不敢出声。
“哟哟,这是怎么了?”柳烟看着建业和建邦,高声嚷道,“你们没看见我坐在这里吗?”
“母亲。”建邦低声叫了一声。
“你们如今,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出门回来,张嘴就是九姑娘。你们……你们……”柳烟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吓得建邦和建业急忙过来扶住她。这时,晴小姐走了进来,看着眼前的气氛,吓得愣在那里。
“先生,你看看你这帮好儿女,我的婷啊,我的婷……”柳烟捶胸顿足,摇摆着站不住。
“扶太太回房。”梁光举大声说。
“我不用扶,我,还是梁家的女主人,我还能做得了主的。先生,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声,我给晴,寻了一门亲事。”柳烟歇斯底里地喊道。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建邦。
“母亲!”建业和建邦惊呼道。
“喊什么?你们竟敢跟我喊!我又没说马上成亲,马上开战了,早点指出去,去做童养媳,我是为了她好。”柳烟摇晃着身子,看着梁光举。
“扶太太回去!”梁光举坐在那里,低声喝道。
“哈哈哈,哈哈哈!”柳烟用尽力气凄厉地笑着,声音尖锐刺耳。“我是母亲,我凭什么做不了主,我是梁太太,我的婷啊,婷……”她的笑声变成哭声,拐过走廊,那声音凄厉地在院子里飘起来。
“爹呀。”晴吓得目瞪口呆,扑到梁光举怀里哭了起来,“爹,我好害怕。”
“不怕,有爹在。”梁光举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晴,听话,最近不太平,不要出去乱走。”
“去钟绣坊没事的。”
“听爹的话,在家练练字,看看书。”
早饭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建业去了母亲房里。建邦急忙跑去看九姑娘。
梁光举步行来到北街,他走进钟绣坊,和百里互相看着,他知道他就是钟百里了,可百里并不认识他。“敢问是钟老板吧,我是光举学堂的梁光举。”梁光举伸出了手。
“久仰久仰,钟百里。”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梁光举拿出首饰盒放在了桌子上。
如此开门见山,百里还真是没想到。但是百里也没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虽然梁光举对于念喜来说,是主家,可是,百里不认为,他可以左右念喜的人生。“是,梁先生,这是我的。”
“阿九记不起小时候的事了,但她记得你救她的事情,只是模糊了。”
“我们有……”百里想说的话还没有说,这时,阿贵匆匆忙忙推门进来。
“先生快回去吧,那人不行了。”
“啊?”昨天请大夫来家里,让准备后事,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呢?“去通知九姑娘。”
“九姑娘还没回来。”
梁光举转身对百里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梁家一趟?阿九的父亲,在梁家。”
“什么?”百里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年在福州一别,然后就杳无音信,他原本是不相信阿钟的为人,他以为阿钟还像以前一样不在乎念喜。这怎么就突然住在了梁家了。“不行了是什么意思?”百里急忙站起来准备走,“念喜相认了吗?他疯了。”
“病危了。阿九只是知道了他是谁。”梁光举转身走在前面。
百里从后面看着梁光举,中等身材,皮肤白且瘦,穿着长衫急匆匆走在前面。看着看着百里的心猛地定住了,上海码头的那个从身边跑过去的背影,突然与梁光举重合了。尽管二十多年了,这个背影依然没有老去,依然是那样急切地走在百里的眼前。百里的心颤抖着,想起梁建业年轻的侧脸和脖子,想起他们父子如此相像,那么上海码头那个背影,急匆匆奔走的背影是梁光举了,对,是梁光举啊。百里觉得浑身散了真气一样虚脱了。心绪刹那回到了上海的那个夜晚。所有的不明白如今似乎都明白了。可是这种心痛,突然被一种咬牙切齿的愤怒所代替。“我相信你们相爱,但我鄙夷面前这个男人,他是个伪君子。”百里在梁光举身后,狠狠地盯着他。“无耻之徒,既然不能给念喜名分,却把她占有,这是富家公子哥典型的霸凌。”百里想着念喜的发式,他又开始恨念喜,“为了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竟然守在他身边,荒废着人生。不是你模糊了我,是你被他蒙住了眼睛和心。”百里忽然有种冲到梁光举前面的冲动,就像那年在上海码头一样。
“我要说什么?我该怎么说?”念喜的眼睛忽然黑亮地闪动着,想着那次在梁家,其实她眼里是忧伤的,慌张而无奈的。“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是她委曲求全,难道真心甘情愿吗?”到底念喜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的九姑娘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多年来,冬季的北方给她说不出的愉悦。她喜欢北方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有一种痛的快意。深呼一口气,眼前团团白雾,迷蒙着所有的不懂。我能走到哪里去,她一直在想,我要逃到哪里去。
“阿九!”梁光举一眼就看见九姑娘,她从街口慢慢地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