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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张莘夫出生于吉林省德惠县(今九台县六台村)。
1945年日本投降后,国民政府任命张莘夫为经济部东北行营工矿处副处长,负责东北工矿接收事宜。1946年1月16日,张莘夫奉命带领7名“满炭”工程师赴抚顺,交涉接收抚顺煤矿事宜,在回沈阳途中,一行八人于抚顺以西的李二石寨车站,被一股不明武装人员劫往南山枪杀,随行七人同时遇难。张莘夫时年48岁,身中18刀。史称“张莘夫事件”。
第三十一章
城里如今动荡,再加上周边城市冲突不断,梁光举的学堂开学了放假,放假又开学,最后又放假了。人的一生最大的牵扯是什么,儿女最多,晴的出走,使梁光举瞬间苍老了。他每天足不出户,大多时候坐在书房里,却没有什么闲情读书写字了。
“先生,大少爷来信了。”
“嗯,说了什么?”
“老太爷身体微恙。”
梁光举闭上眼睛靠在摇椅上,把书扣在胸前,“可怜……白发生!”他轻声叹道,眼里盈满泪水。“可怜……”
九姑娘蹲下来,握住了他的手。“先生……”
“没事。”
“九姑,九姑。”小锦在院里喊道。
“先生,不要总坐着,来,去院子里走走。”九姑娘拉起梁光举。
“是,归宁先生。”梁光举微笑着,在眼镜上面看着九姑娘,“九,小锦是不叫你,又有人找你了。”
“是先生,来,一起上院子走走。”
看着九姑娘拐出小院,发髻端庄,背影温婉,肥大的衣角摇摆在腿弯,臀部依然丰满,腰肢摇曳恰似当年。梁光举呆呆地望着,瞬间想起25年在上海,阿九那收敛的背影,就这样永久地印在他的心里。
此时,梁家门口围着一群人,闹闹哄哄。阿贵站在门洞里,傻傻地看着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贵叔。”
九姑娘走到门口才看清,除了几个街坊和过路人,外面站着几个苏联人。其中一个见九姑娘出来了,兴奋地上前一步,“贵宁先生。”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
九姑娘愣愣地看着几个外国人,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
“看看九姑,说得什么呀?就是听不明白。”阿贵冲着几个人大声喊着,“这里是梁家,我叫阿贵,不叫贵宁,这是我家九姑娘,根本没有什么贵宁先生,你们找错人了。”
九姑娘仔细看着那人,忽然恍然,“不对贵叔,他说的应该是……归宁。”
那个人使劲点着头。“啊……对的,贵宁。”
“贵叔,我叫归宁,是小时先生起的名字。”九姑娘笑着说。转而对苏联人说,“什么事?”
苏联人把脸凑过来,比划着让九姑娘仔细看看他。
“九姑。”小锦这时大叫一声,“九姑,他是年前,那个呕吐的大鼻子。”
“卡奇洛夫?”九姑娘脱口而出。
这时,大鼻子也认出小锦,看着她正在比划他呕吐的样子,这时听见九姑娘喊卡奇洛夫,他夸张的满脸的胡子都在动。
九姑娘终于想起来,原来这个人是年前晕倒在大门外的苏联人,那时他没有胡子。根据他“哇啦哇啦”比划和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九姑娘大概明白,他回去喝了九姑娘汤剂,病就好了,不但他好了,他身后那几个战友也好了。这次,他是来道谢送匾的,然后,还要继续抓那个汤剂。意思是军队里一直有人被传染呕吐腹泻,长官让他们有多少买多少,钱可以多给。
几个人不管九姑娘明不明白他们的话,不由分说要把匾挂在大门上,他们个子高大也不用梯子,几个人互相架着就挂上了。
挂上后,几个人拉着九姑娘站在门口看,并且得意洋洋地读着,“贵……宁。”
九姑娘看着匾上的两个字,微笑着。先生给她的名字,从来没人叫过,那日苏联人问她名字,她觉得不该说叫阿九,就郑重其事地说,“我叫归宁。”
送走苏联人,定好让他们第二天来取药,九姑娘转身兴高采烈地向书房走去。梁光举站在书房里,看着九姑娘兴致勃勃地跑进来。
“先生,我想……”
梁光举没等九姑娘说完,忽然笑了,“归宁先生,你想行医吗?”
“呀,这样叫着还好啊,像叫了好多年呢。”九姑娘笑着看着梁光举,“先生,私下里,还叫我九啊。”她忽然变得忸怩起来,脸也泛着红晕。
“我们九好多年不这样羞涩了,刚刚看你跑进来,像小时候一样雀跃着。”梁光举走到九姑娘身边,侧着头看着她的脸,低声笑着,把她拉到了怀里,“九,来到北方,你过得过于隐忍,你该是更快乐,你还是个孩子啊。”
“都40多了,不是孩子了。”九姑娘伸手环住了梁光举的腰。
“在我心里,依旧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孩子。”
院子里,柳丝摇摆着嫩绿,燕子藏在枝杈里窃窃私语,麻雀跳到刚刚推开的窗格上,偷窥着屋里的羞怯。
归宁医馆的归宁先生,渐渐地被人们熟知。苏联红军的军营里因为传染这莫名的呕吐,随军军医只能用西药短暂止吐,却无法治愈。九姑娘就这样被请到军营里,给士兵用针灸止吐并配以归宁汤。
国共两党签署停战协议后,整个东北似乎安静了。
一天,卡奇洛夫突然来看九姑娘了,他竟然带着一个部队里的翻译,也是一个苏联人。卡奇洛夫说靠他比划,没办法表达得明白,这很重要。卡奇洛夫像是无意,却透露了一个讯息,苏联红军要撤军了,他是提前来向九姑娘告别的。
这是梁光举和九姑娘没想到的,虽然从报纸上知道,全国上下因为“张莘夫事件”,爆发了反苏大游行,但没想到,苏联人会这么快决定撤出东北。最后卡奇洛夫表达了他的意思,就是,苏联红军要是撤兵,东北必然成为国共两党争夺之地。“贵宁,你要提早做好准备。”虽然具体什么时间撤不知道,但要在这停战期间早做各种准备。
送走卡奇洛夫,“先生,把贸易行那边的仓库改造一下。”夜里,九姑娘还在想卡奇洛夫说的话。
“仓库?”梁光举没明白九姑娘的意思。
“战争期间,钱没有用,粮食,药材,金子存一些。”
“那存放是问题,会招来盗匪,不法之徒,也会有打家劫舍。”梁光举摇摇头说。“不安全啊。”
“所以说改造仓库呢,在库里,挖地下仓库。”
“地下?防水,排风,不好弄啊。”
“走,我现在领你去看看。”九姑娘说着就要下地。
“这都半夜了,去哪看看?”梁光举伸手去拉九姑娘。
九姑娘一边拉着梁光举,一边小声说,“就是让你晚上去看看,这个是要保密的。”
九姑娘扯着梁光举的手,两人拉扯着,穿过院子,向大门走去。
被这样扯着,手被握着,随着阿九轻快而灵巧的步子,穿行在漆黑的院子里。梁光举忽然觉得年轻了,他觉得脚步和身子欢快轻盈,像年少时和朋友偷偷地溜出去玩耍一样。夜风微凉,荡着春天泥土的芳香。他的心,跟九一样,飘在春风里。
“九姑,这么晚……”阿贵听见声音开门看着九姑娘,“哟,先生啊。”阿贵看梁光举跟在九姑娘后面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九姑娘扯着梁光举进了门房,门房一共三间,走到中间的一间,九姑娘说,“贵叔,我让先生看看地下仓库。”
阿贵把门关好,走进来。梁光举正看着屋里,觉得阿九故弄玄虚。这时,阿贵把窗台一推,原来窗台是空的,斜着是往下走的台阶。九姑娘举着蜡烛,三个人往里走,在里面把窗台合上。地下仓库的上方,是院墙拐角,一半在院子里,一半在院外的街道下。里面有大半间房子大小,已经囤积了粮食,药材等生活用品。
“九,这是什么时候有的呀?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盖房子的时候,那时想防备日本人,有个不时之需。盖房子时学堂正忙,所以我就和贵叔商量建的,再说既然是秘密,就不能声张,就我和贵叔知道。”九姑娘说。
“九,原来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梁光举笑道。“好像有风呢,怎么做到的?”
“对啊,是准备藏身的,怎么能不通风,排水也有设计,而且站在这里,还能看见院子里,这个我用了潜望镜原理。”九姑娘的脸露出了孩子般的得意。
“阿贵,你说你们九姑娘,是不被我耽误了。那时要是送出去读书,说不定……”
“先生,没有你,我的大脑就枯竭了,不会出息的。”
“九姑,你也会这样娇嗔吗?”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苏军真的撤离了。街道上,每天都是各色行装的军队。周边的讯息也不断传进来,临近的一个城市,后来被外国人誉为“东方马德里”,是一座英雄城,乃是东北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战斗异常惨烈,连带城里的局势又紧张起来。
梁光举坐在书房里,阿九被人请去看病了。如今家里的下人,就剩小锦一个了,柳妈依旧照顾柳烟,小锦要帮助柳妈,又要帮助九姑娘做饭,做家务。如今是各有各的世界。
闽东终于来信了,梁光举在书房看着信。信上说建邦在福州,厦门,整个福建,都没有找到百里和晴。因为蒋介石已经撕毁协议,对各解放区疯狂围剿,没办法,建邦只好回了闽东。这对于把找晴的希望寄托在建邦身上的梁光举和九姑娘,无疑是失望和更加绝望的事了。梁光举更加难过的是,他不知一会儿阿九回来,他要如何把这失望的消息告诉阿九。她几乎每天都在盼着建邦的信,她只是不说,可她常常在夜里的叹息,梁光举都装作不知道,却是每次都心痛。信里的另一个让人焦急的消息,就是老太爷的病越来越重,而且神智时好时坏。建业和建邦,都恳请梁光举在老太爷认人的时候,回去见上一面,不要留有遗憾。同时,建业希望母亲也能一同回去,说之前老太爷听说柳烟的病情,松口可以让柳烟回闽东养病的。
柳烟的病反复着,自从晴走后,她以为她心里对九姑娘的恨意会被复仇后的快感所代替,会抵消思念婷的痛苦。然而她想错了,一种新的痛苦开始撕扯着她,而且越来越厉害。婷的影子开始日渐模糊,这让柳烟焦虑得无从下手,这种渐渐消逝的恐惧和无奈,常常整夜折磨着她。然而,更加折磨人的是,晴从小到大的样子,便跟婷重叠着,无时无刻不翻滚在午夜里。她从来没有认为晴会和婷一样,可是离别后才知道,她在晴身上,也同样倾注了母亲般的真情,只是她一直不想承认罢了。
柳烟常常在噩梦里惊醒,她的情绪开始被梦的好坏支配着。如果梦到晴是欢乐的,她就像没有病一样快乐,兴高采烈地走到院子里。可是这样的情形少之又少,她常常是惊恐和悲伤的,她不停地哭泣,她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发出无尽心酸又苦闷的哀嚎。
柳妈的心像是与世隔绝一样。皱纹包住了眼睛,也就阻隔了内心。她依然尽心尽力地服侍柳烟,身体弯弯曲曲,却是轻盈自如。她像柳烟日渐萎缩的影子,每天缀在她的身后。
梁光举走进上房,柳烟和柳妈都呆呆地愣在那里,竟然忘了说话。
“柳妈,你收拾收拾太太的东西,我带你们回闽东。”
“先生!”两个人同时惊呼一声,竟泪流满面,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不要带太多,怕是路上不好走啊。”梁光举扔下这句话,抓身走了出去。
晚上,九姑娘给梁光举准备行李。
“先生,我觉得太太的身体,不宜远行。”九姑娘说。“我担心你怎么照顾两个人。”
“可是业儿……”
梁光举还没说完,阿贵就急匆匆跑了进来,“先生,上行铁路沿线破坏严重,没时候通车了,火车走不了了。先生若是走,趁这几天停战,只能搭货车去大连坐船,再耽搁更走不了了。”
“货车?那太太怎么办?她受不了啊。”梁光举看着阿贵说。
“太太的身体,哪能扛住这么折腾。眼下好像走不了了,再说还有柳妈,你带不了两个人,也不知怎么走才能到大连啊。”
梁光举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