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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很坏吗?
芦莺在5月末开始筑巢,巢筑于水面芦苇丛中。在芦莺筑巢时,杜鹃在一旁监视着。等芦莺产卵后,雌杜鹃仍在一旁等待,直到两只芦莺离巢的空隙时间,雌杜鹃迅速地滑翔落到巢内,用嘴噙起一个芦莺卵,然后迅速地将自己的卵产于巢中后飞走,前后只不过10秒钟,然后将卵吞而食之。由于杜鹃卵与芦莺卵很相似,芦莺不能鉴别而将它孵化出来。雌杜鹃产卵时间选择很巧妙,它不会在芦莺产卵前将自己的卵产于巢中,也不会在产卵时将所有的卵推出巢外,只是以一换一,而把消灭芦莺卵的艰巨任务留给以后刚孵化出来的小杜鹃来完成。芦莺不能识别自己的卵和杜鹃的卵,杜鹃孵化期较芦莺短,小杜鹃在小芦莺之前孵化出来,当小杜鹃还未睁眼时,就把芦莺卵拱在背上,一个接一个地抛出巢外。芦莺不能识别自己的幼鸟和杜鹃的幼鸟而将其哺育长大,芦莺像对待自己的幼鸟一样,捕捉食物喂幼杜鹃。幼杜鹃独享母爱,慢慢长大了,个体比芦莺大得多,张着红色的大口等待芦莺饲喂。杜鹃长大离巢后,芦莺还栖息于杜鹃背上,为比自己体重大8倍的杜鹃喂食。
第三十五章
阿贵好不容易买来一口棺材,央求街坊邻居过来帮忙,可是,吃不饱饭,谁能有力气帮忙呢?九姑娘做了一锅粥,人们多少日子没有闻过米香了,总算吃饱了。
柳烟被抬了出去。
大门静静地大开着,一丝风也没有。九姑娘站在院子里,心酸却无泪,看着棺材拐出了大门,九姑娘却不想去关,她的心,一直疼着。她想喊,只是试了几次,想喊一声“”阿妈,你一路走好”。
满院子都是柳烟的影子。柳烟自从来到北方,几乎是深居简出。她最初是因为自己的方言无法与北方人交流,后来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她本能地禁锢了自己。她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说她不适合北方,可她最终留在了这里,永远也回不去了。柳烟也不喜欢北方的服饰,她不愿意穿着肥大的长夹袄,她觉得,女人服饰的肥大让她感到生活很随意。可九姑娘穿北方的服饰她喜欢看,却又常常嫉妒,嫉妒梁光举喜欢看九姑娘,看九姑娘穿着宽松的北方服饰时痴迷的眼神;她讨厌九姑娘把这北方宽大的衣服,穿出了迷人的风情。柳烟矛盾地盯着九姑娘藏在宽松服饰里面的婀娜,无数次赞美又无数次撕扯。她多少次抚摸九姑娘的乳房,然后狠狠地揉捏。她让九姑娘痛,可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常常是喜爱和疼惜。柳烟最心爱的那件旗袍,是梁光举去苏州给她买的,可她从未穿过,她说最美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如今,她死了,九姑娘为她穿上了这件心爱的旗袍,淡黄色的丝绸衬着她枯黄的脸,胸前的山茶花,因为她骨瘦如柴,扁扁地贴在她的骨架上,就像铺着一块布。九姑娘为柳烟化了妆,最后一次把胭脂涂在她的脸上。她第一次拥抱了她,那一刻,她突然失声地呼喊了“阿妈,我的阿妈”。
柳烟走了,像一阵风。
九姑娘呆呆地坐在上房,这里是多么熟悉又陌生啊。曾经的日子,她只要在家,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里,无数次痛苦和隐忍,过往无论多少责难与非礼,都在这一刻结束了,是是非非终归随着柳烟的离去,而变成一场回忆,渐渐地也会腐烂掉。九姑娘宁愿相信,柳烟是疼爱她的,即使她的疼爱里也充满仇恨和哀怨;即使真心也会掺杂着表演,可她却是把一个母亲的形象,诠释得尽心尽力,无可挑剔。
柳烟是善良的,对九姑娘也是,对孩子们更是。
记得有一年,建邦十岁,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母亲,杜鹃很坏吗?”
当时九姑娘就站在柳烟旁边,一家人都坐在花园里,梁光举坐在亭子里喝茶。杜鹃很坏吗?那个被柳烟讲了无数次的“杜鹃之巢”的故事,终于因为建邦的提问,尴尬地摆在了众人面前。九姑娘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梁光举的眼睛在她的后背上,她知道他在心疼她。
“杜鹃……不坏,邦儿。”柳烟十分平静,这个故事,已经没有最初那样充满色彩了。
“可是母亲,杜鹃的孩子,都是坏的呀。”十岁的建邦,很是忿忿不平。
“杜鹃,也是无可奈何的。”柳烟像是对自己说,声音轻的被风呼的一下就吹走了。九姑娘看见了柳烟的鼻翼,一直在颤抖,尽管那样轻微,九姑娘的心跟着那鼻翼轻微地抖着。还有身后,梁光举也一定,跟着她的心抖着。
“母亲。”建邦忽然抽泣,竟然说不出话来,“杜鹃要是不坏,孩子怎么学坏了?谁来……可怜,那些掉到巢外的……孩子?”建邦哭得满脸泪水。
九姑娘拼命地吞咽着,然后徐徐地呼着气,她把心里的颤栗努力地从鼻孔呼了出去。
“好孩子,是母亲不好。”柳烟把建邦搂在怀里,“母亲不该那样。孩子是可以教好的,没有天生的坏孩子。你只知道,杜鹃不坏,就行了。”柳烟的声音又轻又柔,她拍着建邦的那只手,在九姑娘的眼前细嫩白皙。从那以后,柳烟再也没有讲过“杜鹃之巢”的故事了。
“杜鹃很坏吗?”九姑娘却是常常想着这句话。“太太,你说的那句话,杜鹃也是无可奈何,为这句话,我不知……哭了多少个夜晚。”九姑娘抽泣着,她的心,又像那天一样抖了起来。“我一直……对你心怀愧疚,也一直是感恩的。我总是想……像爱阿妈一样爱你。可我没有做到。我是个坏女人。”
爱情是没有对错的,爱上同一个男人,注定了相爱相杀的结局。可纠结了这么多年,彼此最终成了亲人。晴的离去,九姑娘相信柳烟也是心痛的,尽管,她永远可能也不会知道柳烟做了什么。但是如果不是晴的事,九姑娘和柳烟,也不会在这几年之中咫尺天涯,都心力交瘁了。柳烟就这样忽然没有了,一个人原来真就会这样不存在了,九姑娘悲痛和遗憾之余,已经开始深深地思念了。
想到梁光举那天临走时的样子,想到人生不知会在哪一次,就会是最后的诀别。
九姑娘来到梳妆镜前,坐在柳烟坐过的软凳上,想着这些年来,她透过镜子反射出来的眼神。那样矛盾又夹杂着无奈,却也有爱有恨。“杜鹃,也是无可奈何啊。”
窗外忽然一阵风来,丝绒窗帘有意地飘了起来。这间屋子,九姑娘触摸最多的也只有这帘子。她每次拉开窗帘,第一缕阳光透进来时,柳烟就那样优雅地走向梳妆台,然后端庄地坐着。九姑娘之所以记忆清楚,是每每这个时候,柳烟心情最好,也是最美的。她的心事,总是从镜子里看向九姑娘时,才莫名其妙的忍无可忍。“太太,我从不反抗,因我懂,懂你所有的痛,知道你也是爱我的。”
“有没有人?出来,出来!”
九姑娘一惊,她走到窗前,院子里什么时候冲进来一队当兵的。九姑娘走出上房,站在台阶上问,“长官,有什么事吗?”
“谁是归宁?”
“我就是。”
“你?”当兵的上下打量九姑娘,好像没想到的样子,他怀疑地看着。“有人举报了,说你们家没有照实交出粮食。”
“怎么会呢?长官。前几天已经征缴一次了,家里刚刚夫人病逝,余粮换了棺材,真的没有粮了。”九姑娘走下台阶,“光举学堂是受过政府嘉奖的私营学堂,不信,我这还有……”
“废啥话?不交就搜啦!”那人忽然就暴躁起来。“梁氏贸易的九姑娘,莫不是你吗?你的名字叫归宁?实话告诉你,就是你家佣人举报的,她没有撒谎,你看你大着肚子,说话还这么有劲儿,你没饿着啊你。你出去看看外面那些大老爷们,都躺在地上,喝水喝得浑身浮肿,还有劲儿说话吗?不交是吧,给我搜!”
九姑娘已经想到了,能举报的人除了柳妈又会有谁呢?她不仅偷走了柳烟的所有首饰,自己不得好死,还牵连柳烟。临了还来了这么一出,真是赶尽杀绝啊。九姑娘早就已经看透了柳妈,她恨九姑娘,她是不会放过九姑娘的。九姑娘坐在回廊里,她靠着柱子,听着各个屋的响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她就知道大约找到了哪个屋的粮食。
阿贵回来的时候,九姑娘还坐在回廊里,身体空空的,已经站不起来了。
“九姑,这是怎么了?”
“粮食,都被搜走了。”
“你有没有受伤?这怎么有血,怎么回事?到底哪受伤了?”阿贵上前一步。
九姑娘无力地看着血,轻轻地说:“我没事,哪也没有受伤。贵叔,太太下葬了?埋在……哪了?”
“埋在城北公园了。”阿贵看着九姑娘无力的样子,“九姑,你饿了吧?是不吓到了,他们打你了?都虚脱了呀,我去做饭。”
“贵叔。”九姑娘把着围栏站起身,“贵叔,我们从今天起,只能一天喝一次粥了。”
“那不行,你不吃,孩子不能饿着。粮食还能坚持……”
“不不,贵叔,你听我说。今天来搜粮我明白了,那当兵的说我不像挨饿的样子我明白了。失去这些粮食是好事,让我看清了,我们如今更要做长远打算。而且,以后尽量不要出去,就在家躺着,只有躺着,才不会暴露自己。我们,都不能死,一定要活着等。”九姑娘忍着泪水,身体摇晃着,嘴唇颤抖着看着院子,“贵叔,花花被捉走了,那是……花花的血,他们用刺刀挑着它,花花一直在看着我,它都没有叫出声。”
“啊?这帮畜生,连只猫也不放过,那能有多少肉啊。”阿贵气愤地说。
“不要说了贵叔……”九姑娘忽然一阵恶心,她扶着柱子不停地呕吐。花花的眼睛依然睁着,却不再转动,它一直看着九姑娘。九姑娘知道,她救不了它,只能看着,她不敢想“吃肉”这两个字,她已经忍了好半天了。
“不要想了,九姑,花花懂的。”
“是,是,花花懂的。”
“哦,我明白了。”阿贵恍然大悟。“是柳妈,这婆娘真狠啊。九姑,你是不早有预料,才把粮食搬出来?那明天要不要开门,要是有人求医呢?”
“钱呢,如今已经没有用了,再有求医的,给点草药,让他们自己回去熬水吧,顾不了那么多了,总得自己先活着。我们等先生回来,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九姑娘说着向小院走去,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想着,那些人一定还会来的,粮食没有都放在家里是对的。虽然那些粮食,也不能随意吃,可那总是希望。
这院子如今真是太大了,天黑了以后,院墙仿佛变得高不可攀,与夜空连在一起。所有的房子,沉重得像连绵的大山,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
“花花,花花哟……”无尽的心事,已经无处诉说了。
起风了,风越过高墙,奔向更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