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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雨,是伞一生的宿命
—— 张爱玲
第十一章
跟刚搬到北方时一样,柳烟不想醒着,醒着总是想哭泣。她常常努力地让自己平静,努力地劝自己不想那些悲伤的往事。可是她觉得只一眨眼就毫无理由地醒了,然后再也难以入睡。往事像翻开的画册,穿梭而来。她只有闭着眼睛才像在梦里,可是耳孔里却充斥着各种真实的声音,夜是那么艰难而漫长。
天总是要亮的。
“柳妈,叫小锦把那件红色的夹袄拿来。”
“哟,小姐,怎么想穿那个了?你不说不喜欢吗,肥肥大大的。”柳妈嘟哝着往外走,在台阶下正好碰见九姑娘。“哟,九姑娘,睡得好啊,你昨天跟先生去了郊外了?”她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睛,不屑而放肆。“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太太起了吗?”九姑娘并没有回答她,也不看她,眼睛从她头上略过。
“太太能睡得着嘛,还起了吗?”柳妈一翻眼皮。“九姑娘,你就是不知自己的身份啊,你呢就是个管家,知道吧,在我看来你也永远不会成为主子,你狂妄个什么劲儿哟!”柳妈满脸荡着不是得意也不是讥讽的笑,好像这样说话令她心情无比愉悦。她在挑衅,她就想激起九姑娘的怒火。
“阿九进来。”
“是太太。”九姑娘看见小锦托着衣服走过来,带着小锦向房里走去。
“哼!无视我是吧?”柳妈看着九姑娘绕过她,踏过门槛嘴里冷哼着。她站在原地,太阳已经过了房顶,柳妈发现自己的影子斜斜地贴在台阶上。弯弯曲曲,扯得细长又似佝偻在一起。这样的瘦长的身形让她孤独而悲哀,她想起了她的鹊儿。“鹊儿,妈不能让你白死,妈报不了仇,也要让他们跟我一样不好过。让他们也骨肉分离,你显显灵让他们永远都不能称心如意,让他们也像我这样瞪着眼睛苦熬着日子。”柳妈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扭扯的影子。影子也老了,影子是没有表情的,可她却因为咬牙切齿而仿佛看见了她自己脸上愤怒的皱纹,竟被自己咬得细碎。
“阿九,你穿北方这大夹袄,怎么就这么好看呀。”柳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九姑娘。
九姑娘正在给柳烟盘头,低声回答道,“太太穿才好看呢。”
“我老了。我……对北方的所有一切都不喜欢,可是,我一生却困在这里。我恨我的身体,即使穿不了旗袍都让我悲伤,我如今太瘦了,干干瘪瘪地撑不起来。先生曾经说过,最喜欢我穿旗袍的样子。”柳烟从镜子里看见小锦出去了。声音于是变得轻轻的,满是酸楚,她从镜子里盯着九姑娘,“阿九,你和先生去上海那会儿,你俩在一起参加宴会舞会或者什么,你是穿洋装还是旗袍?”
“那时穿男装。”九姑娘的眼睛聚精会神地梳理柳烟的头发,并不看镜子里,她知道柳烟在盯着自己。
“哦对呀,你骗了所有人啊。”柳烟的语气酸酸的,她瞪着眼睛,没有化妆的眼睛憔悴而又努力地挑着眉毛。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她依然不眨眼地盯着九姑娘的胸脯,“阿九,你的胸好看,你的乳房一定在旗袍里才最好看。”柳烟的声音忽然变得不屑又像挑衅,还有几分鄙夷,“穿上旗袍,你可以高高挺起你的胸脯吧,满满的,软软的,哼!我能想象先生怎么看你了。”柳烟的语气变得不屑地冷笑,又夹杂着嫉妒,声音恼怒,似喃喃自语,“男人,都是想入非非的。先生是男人啊,他喜欢你呀,该有多喜欢呢?他该是什么眼神看你的身体呢?男人啊,表面都道貌岸然。你只要在他眼里,他就想把你吞进心里。他会不停地想着你的乳房,想着你的身子,他会想怎么亲你,怎么摸你,想把你压在身下,你说是还不是?”柳烟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皮不动,眼珠也不动,脸上的表情没有了优雅,已是刺骨的冷漠。“你看你又不说话了,每次都这样子,你不想跟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先生是一个儒雅的人,他是腼腆的,可他也是男人啊,他会找机会解开你的扣子,不急不缓,或者隔着衣服。你的乳房又大又软,却没有下垂和松垮,先生定是喜欢得不得了。你没有奶过孩子,没有奶过孩子的乳房,就是好看的。先生一定羞涩得爱不释手,不说我也知道。”柳烟慢慢地说着,慢得让人上不来气,她也不换气,却把一句话拖得细软柔绵,反而抻得人心跳都要停止了,呼吸也要停止了。空气憋闷,憋得心跳加速。柳烟的身体也似和风细柳般拂摇。停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九姑娘扶着她,可她猛地转身一把扯开九姑娘的夹袄。
九姑娘吓了一跳,但她却没有躲闪,也没有遮挡,她好像知道她要爆发了,于是只能等着她宣泄了。九姑娘里面的白色丝绸衬衣裹着丰满的乳房,像要崩开了一样颤动着。柳烟看呆了,然后她细细地打量起来,像欣赏什么艺术品,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倚着梳妆台,“哼,你看,你就喜欢穿这种薄薄的丝绸衬衣。你当年女扮男装时,是如何缠得住这个的呢?”她伸手轻轻地摸着,摸得陶醉,“这丝绸是先生喜欢的,他说过,白色上好的丝绸,隔着摸是不一样的丝滑,贴身穿就是抚摸自己的细腻,是不?是说过?是这样摸吧,有那感觉吗,我摸跟他摸你一样吗?先生的手细嫩软软,像女人呢,他真就是喜欢这种似透非透的。你这真软啊软得……”她放慢着动作,像极喜欢那样轻轻地揉起来。她的手指没有一点肉,手指细而干枯,青筋可见。她的声音却像从别处飘来,柔柔的,听着的人也觉得无力。她的眼睛迷离着,嘴抿着笑,眼角也带着笑。她的身体挺直,瘦得没有一点肉,可她兀自挺着胸脯,下巴抬得不容侵犯的高傲。手随心所欲地继续揉搓着,她好像闭着眼睛思索着。“先生他是这样的吧,他是喜欢隔着丝绸摸的,摸你也是吗?什么时候伸进去,是……这样?摁?”柳烟抬起眼皮瞪着九姑娘,她停下了手,脸色苍白又有几分凌厉。
九姑娘的悲哀多过羞惭,柳烟说过的话先生是说过的,这白色丝绸确实是梁光举喜欢的。女人的胸是多么神圣啊,九姑娘这样认为,每次被这样羞辱她痛苦至极,可她也为柳烟痛苦。多么难挨啊,柳烟的抚摸在煎熬里一次次又冲击着一种快感,这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你生了孩子胀奶了怎么办?你的奶水都哪去了,你……”柳烟忽然像没有了一丝力气般,有点像年老的母亲,她颤抖着使劲喘息,好像很怕听到答案。但她还是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不会让先生吸了吧?他他会,像孩子一样吮吸你的奶头?”柳烟哆嗦地看着九姑娘,她好像怕极了,然后不得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她依然摸着,手仿佛要掉下去了,在努力地攀爬。
九姑娘依然站着不动,她只是垂着眼睛,她面无表情,紧咬着嘴唇,她觉得有无数的蚂蚁爬着,在撕咬她的心。
好一会儿,柳烟才睁开眼,好像过去了很多年,她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气喘吁吁地说:“这红夹袄,你一会儿去给我做几套,颜色艳点好不?我无数次,看见先生看你的眼神,看见他眼睛里有光了,他总是盯着你的背影,你知道不?你知道。以后……”柳烟用尽力气,猛地抬手抓住乳房,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用身体奋力一推,语速忽然变快,凶狠地喊道:“以后,不要在先生面前挺着你这东西!”
九姑娘没有动,柳烟却被反弹个趔趄,她踉跄地跌坐在椅子上,身子摇晃着,已经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太太!”
“你们昨天去了郊外,你们干了什么?他亲了你,他摸了你,还是,他控制不住在车里要了你?”她喘息着,累得浑身颤抖。
“太太……”九姑娘揉着她的肩膀,也流下泪水,身体忽然解脱了。
“你们……在我这里立下誓言,可你们……我知道……我只能在这宅子里……我在这里约束的……是心……是谁的心啊……”她撕扯着自己胸口。
九姑娘一把抓住了柳烟的手,然后抱着她,从怀里抽出手帕,俯身给她擦去眼泪。看她渐渐安静了,九姑娘拿过手巾浸透了温水,然后敷在她脸上。她把柳烟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揉着她的头。此时九姑娘的心却是针剜一样地疼起来,你痛苦,我也痛苦。
“我们,就这样等死吧阿九。”柳烟的脸隔着手巾,清楚地现出她脸部的轮廓。她的声音,像从水底,或者深处传来,含在嗓子里,闷在鼻腔里,幽幽地飘在屋子里。“等……死吧。”
九姑娘揉着她的头。
“九姑,先生要你去书房。”小锦在门外喊道。
“知道了。”
“找你就去吧,阿九,去吧。让小锦进来给我化妆。”柳烟在手巾里说。
“还是,我来吧。”
“阿九哦。”柳烟拿去手巾,仰头从头顶看着九姑娘,脸色更加苍白,像是死了一样没有血色,但是眼睛里满是担心,“祖儿身体不好,晴儿不懂事,你是不是也觉得心痛?”
“太太。”
“业儿,婷儿……我也心痛,我想他们啊。你是不是能懂我呢。”
“是,太太。”
“去吧,先生一定有要紧的事情。阿九,我知道,你也是辛苦啊。”
九姑娘退了出来,柳妈在门外,脸上的皱纹像虫子一样蠕动着,她撇着嘴笑着。
九姑娘走进书房,她觉得刚刚使尽了力气般虚弱。梁光举今天穿了长衫,看见九姑娘走进来,微笑着说:“睡得好吗?”
“先生,叫我有事吗?”
“太太那里……”梁光举说了半截话,向九姑娘走来,“怎么了,怎么这样?”他伸手拉住九姑娘的手,“怎么这么凉?”
“爹,爹呀。”这时晴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九姑娘急忙抽出手,闪开门口,抬头望着梁光举摇摇头。
这时听见晴小姐已经到了门口。
“晴儿,进来。”
晴一看见九姑娘,原本欢天喜地的笑脸忽然变了,竟气急败坏地跺着脚。“爹,我要出去买大衣,可是二哥三哥不在家,你和九姑娘又这么忙,母亲身体不适,没人管我了,没人管……”晴的声音忽然抖着,竟泣不成声。
“怎么哭了?要买大衣吗?”
“小姐。”九姑娘心疼地看着晴,“我今天陪你出去。”
“谁要你陪呀,哪儿都有你啊!”晴怒视着九姑娘,“怎么哪都有你啊,我……”
“晴!”梁光举低声喝道,“怎么回事?”
“爹……”晴小姐知道父亲生气了,也不敢造次,走了过去抱着父亲的胳膊,“爹,我要你陪我,爹……”
梁光举抬头看着九姑娘,笑着说,“好,一会儿爹陪你去,现在吃饭去。”
晴挽着父亲的胳膊往外走,斜睨了九姑娘一眼,一脸的得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梁光举笑着,走过去时,把一只手背在身后,轻轻地摊开了手掌,九姑娘看着那只手,只好伸手让他握了一下,父女俩的身影从窗前走了过去。耳边依然是晴的笑声,梁光举的笑声。九姑娘想着刚刚被梁光举握住的瞬间,不由地把右手,放在了乳房上,自己揉了揉,五个指头忽然用了力,耳边响起柳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