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畲族排行中,辈份的区别,是蓝姓以大、小、百、千、万、 念六个字为行次,周而复始的方法来区别的。畲族流传着雷姓无“念”、钟姓无“千”的说法,这两姓只有五个字排行的,即雷姓按“大、小、百、千、万”五个字,钟姓按“大、小、百、万、念”五个字排行的,只有蓝姓按六个字排行的。
第十八章
百里抑制不住兴奋,竟然失眠了。早早地收拾妥当,却因为马上与念喜见面忽然紧张起来。梁家他当然知道,闽东他也去过。来到北方,百里曾经刻意从梁家门前走过,也无数次站在远处眺望。这座大院子安静而祥和,并没有那种既幽深又肃穆的深宅大院的感觉。光举学堂百里当然也打听过,梁光举自从搬到北方,他家的九姑娘竟然成功地把梁氏贸易发展到北方,梁光举则专心营办学堂,他终于按着自己的理想,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百里最是想不明白的是,念喜为什么一直住在梁家,她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记忆里,无数次闪现上海码头念喜幸福的样子,还有那个男人从他身边奔过去的背影。别人嘴里把九姑娘传得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梁家三少爷却只说她是梁家的管家。连玉福记掌柜都尊这位管家一声九姑,即可见她身份地位的特殊。
柳烟听柳妈说已把钟绣坊掌柜请来亲自量尺,也早早起来了。“柳妈,去通知晴小姐,快要过年了,问她需要什么。”
“那么九姑娘呢?”柳妈意味深长地等着柳烟说话。
“对了,把九姑娘也请过来。他家做男装吗,要不也请先生过来。”
“一会儿问问,能做的话现去请先生也来得及。”
九姑娘刚走到门口,看见晴小姐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便倚着门等她。“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哼!不告诉你。”晴扭脸不给九姑娘好脸。然后跑到柳烟身边,“母亲,晴要多做一件披风,绣花的,不说裁缝是绣坊的嘛。”
“好啊,依你。”柳烟因为心情好,精神也很好,她愉快地看着晴。“晴儿,走路要有女孩子的样子,美丽端庄,你看九姑娘。”
“我还不高兴呢,爹昨天说带我出去,出尔反尔不算话,忽然就不去了。”晴噘着嘴说。
“是不因为九姑娘?你父亲若没有九姑娘在身旁照应,他常常优柔寡断,没有主张。”柳烟笑着,眼睛盯着九姑娘。
九姑娘笑着,她每次面对晴小姐,都是说不清楚的难言。
“九姑娘九姑娘,母亲能不能让我耳根清净会儿呢。爹真是的。”晴忽然伸出胳膊搂着柳烟,娇声娇气地说:“母亲,要是您身体好,我就谁也不用,就与母亲一起。”
“是啊,可是我这身子啊,唉!我永远无法适应北方哦。”
九姑娘听着,看着。晴又长高了,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眼睛又黑又亮,越来越有几分像她了。
百里被阿贵引着,向上房走来。梁家院子里虽然是北方宅院的格局,厚重粗犷,但仍然似南方园林风格的别具匠心。木制回廊,镂空窗格,连角落的小亭都精巧别致,处处体现着闽东风情的清秀典雅。
九姑娘听见脚步声回头,她看见百里,便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百里一进院,就已经看见站在门边的九姑娘了。九姑娘今天穿了孔雀蓝绣花长款夹袄,藏青裤子,裤脚滚着夕阳红的云边,脚上穿着墨绿色绣花鞋。她身材高挑,尽管这样衣着宽松,仍然无法掩藏她的仪态优雅。即使在看似宽松的廓型中,也依然无法隐藏她属于女人的精致。 在空荡荡的衣服中,腰腹空空,空得别具风情,看似随性,却是端庄自然。看到九姑娘的发式,百里的心一下子定住了,然后跳得快起来,他百感交集。她混着红头绳辫成辫子缠在头顶,别人可能不懂,这正是畲族未婚女性的头型,百里的心,因为这个头型跳了起来。虽然只是从她身边走过,九姑娘的脸和笑容深深地印在百里的眼里。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迎面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着她的脸。之前都是短头发男人的打扮,上次在玉福记,也只是匆匆一闪。“念喜,念喜,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你真会忘了我吗?那一年,族人都指责你的那一年,你看我的那一眼,你的大眼睛,又黑又亮,虽然慌张不安,却没有丝毫埋怨。我永远记得你那年的眼神,可我当时实在太害怕了。”百里的心跳得更快了,耳朵里都是咚咚的心跳声。
“您请坐,这是遇见了家乡人了。”柳烟今天也穿了长夹袄,枣红色的,衬得脸色好看了许多。“福州钟绣坊的绣品我是有印象的,不知是不是出自一家。”柳烟笑着说。
“梁夫人光顾过我们福州钟绣坊吗?”百里故意提高了声音。
九姑娘靠门口坐着,她的心咯噔一下,她在余光里看着百里的侧影,却是没有丝毫印象。可是钟绣坊她一直记在心里,她不明白为什么钟绣坊的人会来到北方的家里,也想不明白这人与当年福州钟绣坊的那个男人是否有关联。九姑娘的眼里,闪着那年钟绣坊店里琳琅满目的畲族绣品,那彩带长长地飘着,近得就在眼前飞舞。时隔多年,她依然无法触碰童年那段痛苦的记忆。九姑娘极力的不动声色,浑身却是因为紧张而慌乱到酸麻。她攥着手,用力夹紧胳膊,觉得肌肉与骨骼像僵住了一样无力,而且虚虚地冒着细汗,且又凉凉的,心却飘起来一样没有了力气。
“福州鼓楼南后街,三坊七巷我是去过的,但我没有去过钟绣坊。小儿三岁那年,我家九姑娘给小儿买过生日礼,据九姑娘说就出自钟绣坊,小儿很是喜欢。我也觉得不同于一般绣品,有典型的民族特色。”
“难得少爷喜欢,惭愧,百里却不曾记得见过贵府九姑娘。”
“哦?也是,说来话长,事出有因的,你怎会知道我们家九姑娘呢。”柳烟笑着转向九姑娘,“阿九在福州也是很有名气的,来,给你介绍一下钟老板。我们九姑娘啊,眼光品味独到着呢。”
姓钟?姓钟吗?九姑娘缓步走过来,心跳得使脚步软软的,像踩在棉花里。百里站起身看着她。
“钟老板,这位就是我家九姑娘。”
“在福州,久闻梁氏贸易九姑娘,今日相识真是万幸。在下钟绣坊钟百里。”百里微微颔首。
九姑娘微微一笑,点头施礼,再次请百里坐下。
“福州如今说的都是九姑娘吗?我以为只知道梁氏贸易的阿九呢。”柳烟笑着说。
“哎呀,还不开始吗?”这时晴站起来说道。
九姑娘正不知如何跟百里说话,被晴一插嘴,像得到特赦一样,急忙退在了门边坐下。阿爸是姓钟的,尽管自己姓蓝,九姑娘此时明白,眼前之人却是畲族人没错了,那么他就是当年在福州钟绣坊见到的那个盘问自己的人也没错了。他会跟阿爸什么关系,钟姓,这会是单纯的巧合吗?
听着百里一边量尺一边讲着衣服的款式,着重点是需要刺绣的地方,带着征求意见的口吻。他解释得很详细,而且风趣健谈,在一样一样跟柳烟和晴达成一致后,他做着记录。快速地绘制着草图,讲着绣样和颜色搭配。在九姑娘的余光里,百里的身影走走停停,他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长衫,并不是畲族服饰,这样看来,与汉人没什么两样。九姑娘对畲族寨子并没有完整的记忆,眼前的百里,她一样无法在记忆里搜寻。
晴小姐今天非常兴奋,说着笑着,像蝴蝶一样飘来飘去,屋子里尽是她欢快的笑声。
九姑娘的心已经飞走了,飞到她从家里逃出的那个夜晚。天黑得像黑布蒙上了眼睛,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前方的路。山路崎岖,她觉得山正向她压来,无论怎么仰头,也看不见星星。浑身的伤痛也抵不过她内心的恐惧。破草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在寂静漆黑的山间回响,仿佛身后追赶的脚步。她嗓子里喘息的沙哑,气管窜出的回声几次让她觉得是阿爸追赶她,是长长的呼喊声,“站……住,站……住……”她趴在草丛里,屏住呼吸,使劲地听。盼着天亮,害怕天亮。“长大后,我就去山外找你。”那个男孩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麒麟锁,念喜,你看我也有麒麟锁。”那个男孩模糊的脸,竟越来越遥远。
“九姑娘,九姑娘,母亲叫你几声了,你傻什么呢?”晴窜到眼前,九姑娘愣愣地看着她。
“噢,太太。”九姑娘站起身,急忙回应。“太太。”
“阿九,你有心事吗?怎么跟睡过去了一样啊。”柳烟说:“我累了,我要失陪一下,阿九,该你量尺了,你招呼钟老板吧。要过年了,自己尽量做几件喜欢的。”柳烟说完站了起来。
百里也急忙站了起来,“梁夫人身体欠佳,不要客气。”
晴小姐扶着柳烟说说笑笑地走出门去。
“九姑,玉福记我们是有一面之缘的,我可以这样称呼吧?”
“玉福记吗?钟老板,叫我阿九即可。”九姑娘轻轻地说,心里想着玉福记的一面之缘是什么。
“九姑,府上大少爷那年,是九姑亲自去钟绣坊挑选的周岁礼,百里是记得的。可是,那时九姑是……”
“钟老板,我们可以量尺了。”九姑娘急忙打断了他。
百里量尺时,忽然看见门口的影子,从形态上看他知道是柳妈。百里心里非常奇怪,这老太太因何鬼鬼祟祟躲藏,九姑娘和自己几乎算是初次见面,有什么理由令她好奇的,自己的身份她断然不会知晓,那她难道是不放心九姑娘?不管怎么说,这老太太定然是好事之人,她看的是九姑娘,那她一定与九姑娘之间有什么。想到此把想要说的话赶紧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留心门外的动静。
柳妈到底发现了什么?
柳烟让她去请裁缝上门,她没有目标地任意走着,她并不知钟绣坊是什么店,也不知福州的钟绣坊。可是,她一踏进钟绣坊,一眼就看见了悬挂的样品。虽然不是一模一样,可是那个一模一样的图腾,柳妈从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柳妈知道,闽东有见过那个图腾的人,那是畲族的盘瓠帝。柳妈有一种感觉,她觉得这个老板也许与九姑娘有什么关系。刚刚一见两人并不认识柳妈还有些失望,可她一直观察百里,他虽然一直在跟柳烟和晴小姐这边忙活,可是,他无数次用眼睛瞟过九姑娘,他的眼睛告诉柳妈他认识九姑娘。九姑娘虽然不说话,可她明显反常,心不在焉,九姑娘多有定力啊。柳妈从小看着九姑娘长大,她从小就有遇事慌张的毛病,她的眼睛骗不了人,她在努力回忆往事。走到门外忽然听见百里说的那几句话,她猛然觉得,这两个人绝不是简单的一面之缘。即使九姑娘不认识他,那百里是认识九姑娘的。
柳妈忽然笑得诡异,她带着满脸皱纹,向梁光举的书房走去。
“先生,钟绣坊的钟老板,亲自来给小姐量尺做衣服,小姐问先生可有需要的?”
“你跟太太说,我不做衣服了。”梁光举头也没抬。
“小姐和晴小姐回房了,只有九姑娘在,正在量尺。”
“知道了。”
见梁光举并没有想去的意思,柳妈边往外走边装作不经意地说,“福州钟绣坊的老板,原来是认识九姑娘的。”说完走了出去,眼睛兀自眨了眨。
梁光举听见了,他看着柳妈的背影。怎么是福州?福州的钟绣坊,怎么会认识阿九呢?我在福州,不但不认识钟绣坊的老板,竟然连钟绣坊也没听说过,阿九并没有常驻过福州。梁光举站起身向前院走去,却只见九姑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连梁光举走进来都没有注意。
“怎么了?”梁光举走到九姑娘身边问。
九姑娘茫然攒起来看着梁光举。
“随我去书房。”梁光举转身走在前面。阿九的性格梁光举在清楚不过,尽管她可以在生意上独当一面,但却总也掩藏不了她慌张的个性。她因此常常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对视,但梁光举懂她,只要听见她的呼吸便知道她的心事。
“先生,那个人是畲族人。”
“怎么知道的?”
“福州的店,大少爷三岁那年,我去过。”
“确定是一个人吗?”梁光举最是不忍,就是阿九提起往事时这惊恐的表情。
“我阿爸姓钟,钟姓是畲族四大姓氏之一。”九姑娘并不像说给梁光举听,她少有地自行坐在椅子上,眼睛并没有看着任何地方,而是虚空着。“钟氏的字,就是有’百'的。就像,就像我蓝氏里面有’念'一样。”
梁光举并不想打断她,他也没有坐下,只是给九姑娘倒了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他姓钟,这会是巧合吗先生?”九姑娘眼角涌出了泪水,“我,真是不想知道,关于我阿爸的任何消息。也不想,记起关于我小时候的任何回忆。”
梁光举伸手把九姑娘的头揽了过来,就这样静静地靠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