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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东北的意义
1945年2月,斯大林、丘吉尔和罗斯福三人在克里米亚半岛定出雅尔塔协定。其中,苏联从中国获得了三项利益。这是美国人拿中国的利益诱使苏联出兵,因而背着蒋介石。
二战结束之际的世界,其实是一盘由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主宰的棋局。现在不少人没有意识到解放战争的伟大意义,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进行的解放战争,阻止并打破了美苏两霸对中国的殖民统治与瓜分。作为美国的附庸,蒋介石与美国签订了三个(领土、领空、领海)通商协定,为美国对中国进行殖民统治提供了完备法律文件。解放战争不只是什么国共两党争天下,更是中国人真正站起来,摆脱帝国主义列强控制,实现独立自主的一场正义战争。
第三十九章
满目疮痍,这样的四个字,依然无法形容战后的这座城市。数以万间房子,不是遭遇炮火后的断壁残垣,而这人为的洗劫才更是触目惊心。门窗的没有是人在山穷水尽边缘的最后挣扎,所有可以当做燃料的东西都像蝗虫过境,被蚕食得惨不忍睹,连柏油马路都揭去了一层。无法回顾家园曾经的美丽,却可以想象这150多天的饥寒交迫。由于路面损毁严重,部队进城后,整个城市尘土飞扬。
梁家这样的宅子,又怎么能幸免于难。大门没有了,大门柱子都被扒掉了。院子里的回廊,所有的柱子围栏都被拆掉了。偏院的房子还算完整,上房和前厅损毁严重。整个院子,就像遭遇了一场飓风地突然袭击,千疮百孔。建祖几乎是冲进了院子,他的心像着了火,来不及多想,就直接往九姑娘的小院子跑去,“九姑娘,九姑娘。”他大喊着,然而每个房里奔跑后,他知道,梁家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建祖呆呆地站在院子中间,他转着身体,看这眼前的一片狼藉他崩溃了。建祖想过无数次也许这样的场景,却没想到面对时是这样惊骇,此时他的心,依然像那一个个空空的房间,空得不知所措。门房的屋顶被掀开了,建祖不敢想家里遭遇过什么,亲人们到底是生是死,他在心里呐喊着。“娘啊……”
出了城的人,被解放军安置后,吃饱饭了,有了力气,大都逃回了故乡。家人到底是滞留在安置点,还是回了闽东?如果他们还活着,现在应该回城了才是。建祖写了几封信,分别放到几个书房里,书已经被洗劫一空。他相信回来的人,一定会看得到。
九姑娘几天没有睡觉了,街道上整天整夜响着脚步声,应该是又有部队来搜查了吧,九姑娘想。她努力地听着上面的动静,水已经没有了,蜡烛也没有了。
九姑娘虚弱地躺在黑暗里,孩子的哭声没有一点力气,声音细得像蚊子飞来飞去。她爬了起来,不是天旋地转,是软,软得呼吸都颤颤地夹杂着心跳,心跳得仿佛要撞出胸口,有时不跳了。九姑娘软软地跪在床上,借着细碎的光,附身看着孩子,用眼皮,试了试她的额头,然后,再使劲地看着她的小脸。外面来拆房子了吗?这条街除了房子还有什么呢?无论怎样都要想个办法,要上去打水啊。孩子吃不到奶,她饿得不爱睁开眼睛。外面的兵,要是进来抢粮怎么办?我的孩子……九姑娘试着抓了几粒米,放进嘴里含着,唾沫也没有了,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嚼着,她靠在围板上,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上面的人没有拆房子,他们竟然住了下来。这条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外面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多,整天整夜地走着。这房子被军队征用了吗,他们难道要在这里驻兵?如果开始驻兵,那要怎么办?怎么能上去打到水呢?这些兵不是滇军,他们不哭了,不骂人了,也不唱那些思乡的歌了。九姑娘继续嚼着生米。
“梁建祖,有人找。”建祖正在写标语,抬起头的瞬间,他愣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哥,建邦。”建祖放下笔冲到门口,三个人紧紧地拥在了一起。“可算回来了!是看见我留的信了吗?”
“是啊,我们看见信,就来找你了。”
“父亲和家里人有没有回闽东?”
建业和建邦一下愣住了,他们本以为,建祖这里会有家人的消息。建业把老太爷去世,梁光举早已返回北方这一期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三个人都不敢说话了,不敢把心里想到的担心说出来。
建祖拿出那封婚书,建邦一看瞬间痛哭失声,“这哪来的呀?大哥,怎么办?父亲,是带着这书信从闽东回来的,到底进城了还是没进城,我们,一直没有收到北方的回信啊。”
“围城以后,通讯都阻断了,收不到信的。那么说,父亲确实是带着婚书从闽东回来了?”
“是啊,时间应该就是围城前后。”
“看起来是没有进城啊。”建祖说。“那家里的人能是出城了吗?看家里的样子,他们是遭到驱逐了。”
“二哥,那这婚书,你是怎么得到的?父亲怎么样,九姑娘,九姑娘会在哪儿啊?”建邦一直在流泪。
“是医院的护士,你还记得医馆的丁医生吧,他是我的上级,丁医生看到了父亲的名字。那个护士说,拿着这婚书的人,到医院的第二天就死了。”建祖哽咽着说,“要是父亲……没有进城,那这婚书,那父亲……”
建邦抱住建业,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他伏在建业的背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大哥,我明天到各登记处和安置点再找找,那么一大家子人,能去哪呢?你们回家,一边收拾房子一边等,也许,过两天就都回来了。建邦,听话,不要哭。”建祖拉过建邦安慰道。
“应该就五个人,母亲,九姑娘,阿贵和柳妈,可能有小锦。”
“晴呢?”建祖的心咯噔一下。“晴呐?”他喊道。
“晴不在家,你走后,晴也离家出走了。”建业说。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呀?”
“说来话长,晴的事以后再说。建祖,那我们先回家去等,你一有消息就回家告知。”建业说。
没有水,已经吃了好几天生米了,孩子吃不到奶,九姑娘只能把米在嘴里嚼出的汁液,抿一点给孩子,孩子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现在必须要给孩子熬点米汤,无论如何也要上去打水。九姑娘站在仓库出口,听着外面的声音,现在必须上去了,即使被抓住,最坏也就是出城,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
上面竟然没有人,九姑娘激动地忽然有了力气,她急忙打了水,竟然跑着回到仓库,一下子失了力气瘫在地上。孩子吃饱了睡了,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火柴要没了,如果点不着油炉子,那有水也一样吃生米。现在,一定要上去找火柴。上面住着人,一定会有火柴。
九姑娘开始留意上面的动静,想着找准机会上去找火柴。几天后,上面忽然没有了声音。九姑娘试着走上来,库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她急忙跑到前屋,前屋也什么都没有,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从来没有来过人一样。
城里好像也好久没有枪声了,那歌声,也早就听不见了。火柴终于用完了,九姑娘又开始吃生米了。
建业和建邦,每天收拾家里,尽量把门窗收拾好,天凉了,至少要有个地方住。该找的地方,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想到了又都否定掉,到底是生是死,到底去了哪里了呢?有人来调查死亡人口,建业和建邦不知怎么说。两个人的心里都明白,看家里的样子,一定是遭了抢劫,家里至少有几个月都没有过人。到底是出城了,还是已经遭遇不测。除了梁光举,剩下的几个人,他们是没有能力自己回到闽东的。建业是了解九姑娘的,没有等到父亲,她怎么能自己做主回闽东呢?九姑娘一定会在城里等父亲的,否则,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已经不在了。母亲的身体,没有父亲在身边,她自己也回不去闽东,还有阿贵和柳妈,他们会守在母亲和九姑娘身边的。
孩子病了,孩子一直哭,九姑娘知道,孩子吃不饱,消化不好,孩子肚子疼。梁家地下仓库有草药,无论如何,现在要回去给孩子熬药。如果这样等死,不如走出去还有生的可能。他们要粮食就给他们,要金子也给他们,要赶出城就出城,现在,只要活着。九姑娘抱着孩子,一步一步上了台阶。
街上没有死尸,也没有饿得东倒西歪的人。空气中没有了那种腐烂的恶臭。九姑娘一点力气也没有,吃了几天生米,她也消化不好。她摇晃着身子,心慌慌地跳着。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每抬起脚,都累得要停下来,腿沉得迈不动,像不是自己的。
建祖站在门口,看着建邦往下拆门房的一根横梁。建祖回来想告诉建业和建邦,他没有找到母亲和九姑娘,父亲就更是没有消息了,他不知怎么说,他怕看见建邦的眼泪,可是事实是残酷的,恐怕都凶多吉少了。建业从院里走出来,他瞪着眼睛,瞬间惊呆了,看着从街角拐过来的九姑娘大喊,“建祖,建邦……”
建祖和建邦听见建业的喊声,顺着他惊诧的目光看去。“九姑娘!”三个人一起喊道。
九姑娘小心地挪着双脚,鞋尖却总是踢到土里,马路上的一个小坑和石子,都是她无法攀越的障碍。她怕倒下,怕摔着孩子,心跳得震耳欲聋,眼前虚慌着,随着身体摇着。风,无论从哪边吹来,都像要推倒她一样的惊心动魄。这条街,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是哪。“我们相向而去,却总是看着你走向我。无论往哪边走,无数次,无数次,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九姑娘站住了,她看着向她跑来的三个人,身体无法控制地摇晃着,她拼命抱住孩子,却觉得害怕,她觉得双手软得,抖得马上要松开了,她摇着身子。
建业一把接过孩子,建祖和建邦扶住了九姑娘。
“九姑,九姑。”小锦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九姑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说完哭出声来。
九姑娘觉得最后一口力气用尽了,身体虚的再也站不住了。她使劲看着眼前的人,“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
“九姑娘。”
建邦一直在哭,他从来没想过,九姑娘会有一天变得认不出来,这无法形容的瘦,让人不忍直视。瘦,使她更黑了,脸上的骨骼被一张皮包着,眼睛大且空洞,深深地陷在眼窝里,颧骨,鼻梁仿佛要撑开了皮,双腮把下巴挤得尖尖的。双肩支着肥大的夹袄,空空的衣袖里,一双手爆着青筋,纤细而干枯。空空的裤管撑起这一把行走的骨架,就像一件摇晃在风里的旧衣服。
建祖轻轻地拢着九姑娘的头发,头发是从没有过的凌乱,随意地用那红绳扎着,枯燥得没有一丝水分。因为瘦,头发累赘地坠着她的身体,被风吹起的时候,仿佛要被扯走。建祖脑海里闪着那样的画面,父亲给九姑娘梳头,他把那红绳编进头发里,认真而专注地盘在头顶,压着刘海,试探着在耳朵后面,插一根簪子。眼睛里的柔光被编进了辫子里,然后,他们就在镜子里,深情地凝望着。
“大少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太太。”九姑娘喃喃地说,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你要知道,太太她……不是饿死的。”
建业的心一酸,他马上明白了,母亲该是早就不在了。建业看着九姑娘,“九姑娘,先不要说这些,建邦,背着九姑娘吧。”
“不不,三少爷……”
建邦伸手抱起九姑娘,流着泪说,“九姑娘,你……怎么这么轻啊。”
小锦抱着孩子,走到大门口时,九姑娘看着残破的门房说,“大少爷,中间的窗台,是地下仓库的入口。”
建祖和小锦去地下仓库,取了粮食,给孩子吃了白术散,孩子睡下了。这个小孩子是怎么回事?哥仨满脸狐疑,却欲言又止。看着九姑娘如此艰难,都没有放下这个孩子,到底是哪捡的这么小的孩子。
“大少爷,先生没有到家就已经围城了,你们,可有先生的消息?”
谁也不知怎么回答,如果一直没有进城,那这么长时间,人在哪里?如今战争结束了,若是在城外,早应该回来了。三个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似乎明白了。
“二少爷,你知道?”九姑娘知道,建业和建邦是从闽东赶过来的,如果知道,也只有建祖能知道。“你说。”她看着建祖。
建邦又要哭了。
“九姑娘……”建业拿出那个带血的信封,“九姑娘,你听我说。这场战争,有多少人,生离……”
“不不,大少爷,不,大少爷……”九姑娘声音颤抖却坚定。她伸手接过信封,眼睛却看着三个人。她哆哆嗦嗦地打开那张浸满血渍的婚书,呼吸忽然没有了声音,气息变得无力却缓慢。嘴唇干干的,尽管抿着却不停地颤抖,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张婚书。
“九姑娘,父亲他……”
“不,不会!”九姑娘用尽力气喊道。她忽然站了起来,摇晃着身体,想迈步走却转了身,想坐下却伸手奔向孩子,她矛盾地扭着身体。那封婚书在她手里抖得发出残破的声音,她颤抖着看了又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她轻轻地念着,然后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三个人,眼睛在眼眶里凝住了,她依旧努力地喘着气,依旧努力地抿着嘴。
“九姑娘,父亲他……”
“不!”九姑娘忽然身子前倾,迈步往外走去,孩子哭了她也没有回头。她的背影,衣服随着风撕扯着,把她扯得弯弯曲曲,头发在风中飘着,两条腿抖着裤管,左右摇摆着。九姑娘踉踉跄跄地拖着双脚,向她的小院子走去,门窗没有了,小院仿佛有一股吸力,她像被风刮进去了一样,冲进了书房,瘫倒在地上。盘瓠图腾依然在,九姑娘把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把那带血的婚书攥在手里,“我们,终于可以做夫妻了,我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你的妻子了,你凭什么……不遵守承诺,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一定会回来,你说你的余生都是我。先生,我们,又有了女儿,你知道吗?你还没有给她起名字,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先生,先生啊……”
哥三个跟到小院,听见屋里没有声音,急忙冲进去,九姑娘已经晕了过去。“娘,娘啊!”建邦大声地哭喊。
天黑了,孩子睡着。
“怎么还不醒?大哥……”建邦蹲在地上,握着九姑娘的手。
建业洗了热手巾,不忍擦九姑娘的脸,他不敢用力,“没事建邦,九姑娘太虚弱,这是睡着呢。”
夜深了,屋里漆黑一片,耗子又在咬东西了。
“九,怎么不点灯呢?”
“没有火柴了。”
“天快亮了。”
“先生,孩子,起名字了吗?”
“起了。”
孩子一直哭着,天,已经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