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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民养兵
围困长春以来,政府估计粮食能坚持到7月。7月以后,不用说老百姓,就是军队也没有粮吃了。六十军和新七军六个师联名电告蒋介石请求援助,或者解救困局。蒋介石给郑洞国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就是“杀民养兵”。具体办法就是让政府出面,强行把老百姓家中的粮食收走归公,不许市场有粮食交易。然后由政府统一计口授粮,按人分配。很明显,这就是把老百姓的粮食全部搜刮军用。
第三十七章
夜,再一次来了。
地下仓库设计得好就好在,可以从里面望到外面。九姑娘根据光来判断外面的黑与白,以此判断日出日落,这样,也可以让眼睛适应光感。蜡烛不能长时间用了,缝隙里还有光,零碎地透进来,斜斜地把黑暗切割。这段时间九姑娘的胆子变得好像大了一些。阿贵给她准备了好几个扫把,让她随手可抓。九姑娘在努力地克服着,她每次手拿着扫把,自己支撑自己,装成什么也不怕的气势,大胆地挥着扫把跺着脚。这个时候,她的双腿每每都会颤抖到痉挛,脊梁骨和脖颈会瞬间透着凉意。那种不敢迈步的战栗,使她浑身都软麻酸软,心在哆嗦。而那看不见的恐惧,反而更是耗费得她精疲力尽。眼睛开始变得神经质,总是看见耗子一样的黑影从余光中窜过,窜过那刀切一样的光束中,而每一次,都会让她灵魂与肉体骤然分离。她拼命地挥舞着扫把,疯狂地与自己拼搏。
三更过了吧,仓库里,此时黑得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那种黑仿佛渗进了眼睛里,已经淹没了瞳孔。
阿贵的床在出口的地方。“九姑应该睡了。”阿贵望着九姑娘的方向,慢慢地站了起来。
傍晚的时候,阿贵把所有能装水的缸和桶都打满了水,他觉得双腿软得像泡透了的面条,空空地抖着裤管,走起路来不是直线。心好像要跳出来了,他使劲抓着心脏,怕它突然跳了出来。地上到地下这十多级台阶,他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松走过,他觉得每上一级,都会让他眼前晕眩发黑,总想躺下,总要跌倒,总想闭上眼睛。
此时的这条街道依然是那样清凉,因为这条街没有活人和死人。阿贵站在那天来时的街道,想着朝鲜族打糕店应该在哪个方向。夜空中竟然闪着星星,好像好久都没有看见星星了。这样的星光忽然闪烁,却是让人惊喜,仿佛看到了希望。阿贵趴在地上,大地仍然是温热的,散着阳光的味道。他的心不那么跳了,反而像要停下一样,一点点轻轻地挠着胸口,身体随着虚慌的喘息要飘起来一样。“无论如何,我要爬出这条街,我一定要爬出这条街。”
三星转过去了,终于爬到了这里。阿贵躺在街口,这里太熟悉了,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也知道转过街口,前边就是梁家的大门。九姑娘说得对,这条街是圆的。阿贵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扁扁地贴在地上,仰面朝天,后背实实地贴着地面。大地依然哄热,身体却被阵阵凉风打透了,颤抖着。星星变得很大,仿佛就在鼻子的上方,已经散落在眼睛里。多年来不明白的事情忽然明白了。先生总是在夜里往西走,九姑娘总是往东走。原来路并不是直的,世界都是圆的,原来,先生和九姑娘知道,最后,一定能在一个恰当的地方相遇。
跟着梁光举来到北方,阿贵再也没有回过闽东。他从不认为闽东是他的故乡,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父辈流浪的最后一站。阿贵没有爹娘,他不知道哪里是他的家乡,他是梁家的家仆,他的家就是梁家。
“九姑娘天亮后找不到我,她会怎样?”想到九姑娘害怕耗子的样子,阿贵的心忽然疼了起来,鼻子和眼睛一阵酸辣,却连吞咽的力气也没有了,任由眼泪淌下来。那年阿九从路边的沟里,她不顾一切冲着马车奔来,她真瘦啊,九岁的孩子,把她抱上马车,就像捧着一只小鸟。她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他。阿贵从小看着九姑娘长大,他一直把阿九当做他的孩子一样疼着。身为下人,他当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是那种疼惜,他认为他是能做得到的。九姑娘是聪明的,如果她不是怀有身孕,不是突然搬到这种地下仓库,还有她那样地怕耗子,她应该早就发现阿贵病了。
“贵叔,歇歇吧。”每次听到九姑娘说这句话,阿贵就特别想流泪。 他怕他会像那些忽然倒下的人一样,再也起不来。他知道他不行了,他拼着一口气也要爬出那条街,他怕他的死会吓到九姑娘,还怕传染给她,她一定要活着等先生回来。剩下九姑娘一个人,要怎么办?阿贵心酸极了,他只想着九姑娘,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满脸泪水,夜风吹来,他觉得浑身都凉了。
“贵叔,你睡得好吗?”当一缕阳光从缝隙里射进来,天终于又亮了。
九姑娘打开床的围板,“贵叔啊,这围板做得真好,耗子进不来了,我昨晚睡得非常好。”九姑娘望向仓库门口,那个铺上空空的。
九姑娘站在那些盛满水的缸和桶前,看着摆在随处可见的扫把。她只是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她一下子捂住了嘴,满眼泪水,瞪着那个空铺她知道,贵叔不会回来了。
九姑娘缓缓地跪在阿贵的铺前,她忘记了害怕,忘记耗子的出没,艰难地把头磕了下去,却伏在地上无力起来。“贵叔,贵叔你是病了吗,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对不起,贵叔,贵叔啊……”
自从搬到这里来,九姑娘太依赖阿贵了。她因为害怕耗子,不敢离开床半步。因为她是大夫,所以她此时痛恨自己,那是无法原谅的自责。然而她不知道,城里已经泛滥的传染病,跟瘟疫一样,她也无能为力。
一个人的夜终于还是来了,耗子开始为所欲为的放肆,那种比咬在身体上还难受的声音,整夜不停,就像在耳边。眼前依然是无边的黑,九姑娘缩在床的围板里,她知道,这是阿贵为她创建的最后的避风港。可是怀孕七个多月后,她已经开始起夜了,她晚上即使睡着,她也要有两到三次起夜,何况她现在睡不着了。九姑娘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第一次推开了围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竟有一种走向深渊的恐慌。从双腿向身体漫延着的一种疼痛,酸麻,胳膊,双手,乃至浑身的骨骼。没有任何依靠的人会忽然变得无畏吗?不是无畏,是想哭却叫天不应,是一种在心里无数次呼喊的绝望。“贵叔啊,先生……”
九姑娘拖着扫把,她不敢点灯,她怕耗子看见她。她前前后后笨拙地挥舞着,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是无法形容的骇然。每次回到床上,她的惊恐却在身后,她觉得无数只眼睛跟着她。虚惶惶地躺下来,觉得自己钻进了无底洞里。想着之前,每次她这边要起身,阿贵就像是总也没睡一样,马上就会过来,他在前面一直说着“九姑不怕啊,什么也没有,我在前面呢。”他像黑夜里的一盏灯,总能让九姑娘的心踏踏实实。
从没喊过阿爸的九姑娘,她早把贵叔两个字,当成了阿爸一样地依赖着。
“阿九,不要总是搬重东西。”
“阿九,晚上不要一个人往外跑。”
九姑娘想,“那时的贵叔应该早就知道我是女孩了。因为对于我的任何事,贵叔永远是一种疼爱,从不怀疑,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1933年,那天,阿九一直跪着,她不知怎么走出去,她听见老太爷大声地说“从今以后,都叫阿九九姑娘”。她不知满院子的眼睛,会如何铺天盖地地涌来。建业还小,他跑进来蹲在身边,那年少的心思阿九怎会不明白。
阿贵站在台阶下,他就像亲人一样等着阿九走出来,然后像老太爷吩咐的那样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九姑娘”。
天又亮了吗?好像有阳光的味道。又有船起航了,汽笛声里满是离别与思念,好像又有人远行了。昨夜梦见阿九了,醒来还能听见她的呼喊。
“梁先生,早上好。”
“卡奇洛夫,带了今天的报纸?”
“啊是的,我一会儿读给你听,先吃早餐吧。”
梁光举的眼睛缠着纱布,他站在窗前,海风湿湿地扑进来,他把手伸向窗外,有风轻轻拂过。
“卡奇洛夫,你的中文,越来越好了。”梁光举低声说,“我吃不下,梦见九了,是那样清晰。九应该在挨饿,家里人都在挨饿。”
“家里没有存粮吗?”
“存了,存了一年的。可是,你之前读过的,那报纸上说,城里的守军,为什么驱赶百姓出城,他们要的是粮食。”梁光举继续伸着手,仿佛要伸向对面的人。
“杀民养兵。”卡奇洛夫说。“归宁先生那么聪明,她会没事的。”
梁光举的手,伸向黑暗里。
仿佛看见九姑娘,她就在他眼前这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