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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业力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
佛法认为,世间所有现象都有内在的因缘联系,即“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所谓的偶然,也是建立在必然的前提下。
第十六章
北方的冬夜,因为冷而变得漫长又难挨。忧思无眠的人,生生地被扯长了孤独和哀伤。快乐的人如何快乐?悲伤的人如何悲伤?柳妈是那个寂寞的人,她虽然早已适应了黑夜与寒冷,但她常常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拉扯着,不由自主,她在夜空下像一块破布片,被北风扯来扯去,四处游荡。
深夜里,远处偶尔传来狗的狂吠,柳妈骂道:“妈的,”只有这狗咬声,跟闽东一样闹心。”柳烟也在听那狗叫声,那年,从柳镇传来的消息让人一下子目瞪口呆。
1933年,梁老爷应邀带着建业去了柳家,柳烟便开始坐立不安。 “柳妈,老爷和业儿去了柳镇,为什么我会这样心慌呢?”
“小姐,能有什么事儿啊?咱们家老爷和三少爷那可是有礼数有分寸的人。”
“柳妈,我一直当你是娘家人。梁家的事,我想破脑袋也不知,怎么会走漏风声的。”晴儿刚刚满月,柳烟看着熟睡的孩子说:“柳妈,鹊儿的死,你心中还在怨恨吧?”
“怎么会呢?这跟小姐有什么关系呢。”柳妈声音谦卑地应着,语气极有分寸,手突然快速地忙活起琐碎的活计来,脸上像是笑,却扯着皱纹蠕动着,颧骨的肉跳了几下。她不回头看柳烟,眼睛却使劲瞪着,也不像在看什么,脸上的肌肉抖着,尽管她嘴里依然喏喏地应着。
“三哥是疼我的,他那脾气,知道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柳烟的声音变得没了力气,她非常担忧,柳家一传来信儿她就整日心惊胆战的,可又不敢告诉光举。“还有柳妈,鹊儿的事,不该迁怒于梁家……”
“你在怀疑我吗小姐?别胡思乱想了。还有,柳家请老太爷不能有事儿。我家鹊儿福薄,我谁也不怨,我认命了。小姐,没事我出去了。”柳妈回过身,仇恨的笑容扯得皱纹颤动着脂粉也变了颜色。
“这事已经天衣无缝了,到底是谁走漏风声的?我的心为什么如此慌乱,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千万不要出事。”柳烟看着晴娇嫩的小脸,忽然一种恐慌袭来,耳面突然燃烧,脊背凉嗖嗖地冷了起来。
“我是不会怪任何人,我敢怨恨谁?我是什么身份啊,我只是恨老天无眼。你们这些有钱人,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我的鹊儿,我的鹊儿呀……”柳妈使劲吞咽着眼泪,心里在歇斯底里地狂喊。“是我,就是我。是我把梁家的丑事透露给三爷,梁老爷他就该知道,我看他如何保住梁家的颜面,我要让他们所有人名誉扫地。不能就这么白白便宜了他们,小姐,你不要怪我。我家鹊儿不能白死,我报不了仇,我也不能让他们好过,一个也别想活得舒舒服服。都是阿九,都是那个南蛮子,要是没有她,我的鹊儿不会去柳家的,就不会死的。”柳妈眼睛里冒着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眼里充满了血。“说是不纳妾,却苟且私情,使下偷龙转凤之计,妄图瞒天过海。可怜了我的鹊儿……”柳妈靠在墙角,仰望天空,心里无声地哭喊着鹊儿。
1925年。
梁光举已经明确地警告了柳妈和鹊儿,可鹊儿还是在夜里不顾羞耻地闯了进来。梁光举一怒之下把鹊儿赶出梁家。若不是柳烟对柳妈有超越主仆的感情,柳妈也会被他赶走。柳烟被丈夫斥责和冷落后心中懊悔不已,看柳妈整日又抹着眼泪,她心里也过意不去,于是差人捎信给柳云峰说,云峰二姨太屋里没有丫头,正好二姨太有了身孕,就让鹊儿去伺候二姨太吧。梁家是指定回不来了。
这样安排柳妈也只好认了,当初让鹊儿来梁家时,柳烟也确实没承诺她什么,是她痴心妄想,如今这个结局,她也无话可说。 “鹊儿,梁家有家规,梁先生是不可能要你了。可柳家不同啊,柳家没有这家规。三少爷是长房嫡出,这家业早晚是三少爷的。”柳妈那天送鹊儿去柳家时说:“鹊儿,你十七岁了,妈当年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 ,那时妈才十四岁。老爷后来娶了二房太太,可两房都生不出儿子。老爷看上我那年我十六岁,可我什么也不懂,我非常害怕,吓得总是躲着老爷。唉!命阿!”柳妈长叹一声,表情复杂的看上去仍心有不甘。“被二房太太屋里的丫头抢了先,那丫头满身的骚气,她怀了老爷的孩子,生了柳家大少爷。唉!要不,妈就是柳家三房太太了。”
“妈,你这是要说什么?”
“妈要说的是,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改变命运,就得把握机会。女人早晚要嫁人的,嫁谁都是生儿育女,可嫁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啊。妈嫁了你爹,一辈子都是下人,生了孩子也是做下人。”柳妈咬着牙说,眼珠子闪着光。
“不是下人能是什么?”鹊儿低着头,脑海里闪着被梁光举斥责的画面,想着第一次见到梁光举的样子,先生只是用眼睛扫了她一眼,她却记得很清楚。
“你怎么跟你妈年轻时一样笨啊。”柳妈急得直跺脚。“柳家三房太太,她原就是个丫头你明不明白,可你看她生的孩子,虽然是庶出,可是那也是少爷小姐吧,那就是翻了身的呀,荣华富贵。”
“可是,先生他不会纳妾的,这是梁家的家规呀。”鹊儿还在想着梁光举,她想起,自己脱了衣服,哆哆嗦嗦钻进梁光举的被窝时的情景。梁光举盛怒之下跳到床下,摔门而去。她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先生更好的男人了。她觉得,她的身子已经被梁光举碰到了,她就已经是梁光举的人了。
“别提梁家了,现在说的是柳家,柳家。”柳妈急躁地说:“鹊儿,你今后在二姨太房里,你要自己争取,男人都喜欢花苞一样的女子,你趁二姨太有身孕,一定乘机让三少爷看上你。”柳妈眼里兴奋起来,激动地看着鹊儿。“听见没有,就用勾引梁先生那招,找准机会,勾引三少爷,一次不行就第二次。鹊儿好看,像花骨朵一样,这事儿妈帮不了你,都得靠自己。说白了成了就不丢人了。男人都喜新厌旧,床帏里的事儿,只有男女,就那么点事儿。你要让男人迷上你的身子,你最好先怀上柳家的骨肉。到时我再跟老夫人说,让老夫人给你做主。”
可是,先生就不是那种人啊,我那晚也是不知羞耻了,他也一样没看我一眼,把我扔在了房里。鹊儿又想起了梁光举。
人的命运真的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鹊儿还小啊,鹊儿是惊恐的。她还不是很懂,直到真的意识到自己是怀孕了,别人也看明白她的肚子了,她不知所措。柳妈接到鹊儿怀孕的信儿时,鹊儿已经显怀了。柳妈急匆匆地赶到柳家,在她央求老夫人做主时,二姨太没用通秉,不请自到,前呼后拥地就来找老夫人了。
二姨太自从有了身孕,变得愈发不可一世,骄纵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是怎么嫁到柳家的她心里非常清楚,鹊儿一进柳家,她的一举一动,那点小心思都没有逃出她的眼睛。这个丫头眼里的急切她看得明明白白。老太太陪着笑,这位二姨奶奶正得势,娇纵得很,“正好你也来了,一会儿大房也会来的,你们房的事儿你们自己商量。看看鹊儿怎么办,肚子大得藏不住了。”老夫人笑着说。“岫玉,给鹊儿个名分吧。”
“哟我的老夫人,鹊儿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呀?一个下人怀孕,关我们房里什么事儿啊。”
“一会儿云峰也会来的,都别急。”老夫人看着柳妈和二姨太说。她没想到二姨太这么安静,不作不闹的。
“哟,三爷也来呀,关我们三爷什么事儿啊,再说鹊儿肚子里的种,那也不会是我们三爷的呀。”二姨太忽然笑嘻嘻地说。
此话一出口,柳老夫人和柳妈都愣住了。“二姨太,你在说什么?你可不能什么都说,这怎么可能?”柳妈急赤白脸地说。“哟,你的意思真关我们三爷的了,可不可能,又不是你怀的,你急什么?”二姨太柳眉倒竖逼视着柳妈。“柳妈,你倒说说,看谁的话有理有据。”
“可是,我家鹊儿说,她一直都是在三少爷房里,跟……三爷了。”
“她有什么证据三爷就一定在房里,又有什么证据跟她睡的人就是三爷?”
“二太太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难道,三爷要不认吗?老夫人,老夫人做主。证据有的,我家鹊儿有证据,虽说你们是主子,不怕你们不承认。”柳妈信誓旦旦地说。
“是内衣还是帕子?”
柳妈一愣,“还……还有呢。”
“首饰,三爷给了镯子和金簪子对吗?”
柳妈开始心慌了,她被二姨太的了如指掌弄得慌了神,急忙跑出去领来鹊儿,恳求老夫人找三少爷来给鹊儿一个交代。二姨太一直捂着嘴笑着,笑得柳妈没了底,她惊慌地看着老夫人。“别着急,我会公道的。”老夫人实在不忍心。多养一个孩子对于柳家能怎的。
鹊儿的肚子真的藏不住了,她羞愧不安地走进上房,把证据一件一件摆了出来。老夫人看了一眼就笑了,她点着头说:“我看,是云峰的东西。”
这时云峰走了进来,听完柳妈娘俩说的,莫名其妙地看着鹊儿。“鹊儿,我看是你弄错了吧,我这几个月一直跟二姨太住在后院,因为二姨太害喜睡眠不好,又怕动静,夜里还得我陪着。没办法,每天都在书房等,等她睡了才能进房间,我哪有工夫跟你睡觉。”
“什么?三爷,三爷一次也没在前院房里睡吗?三爷是想不认吗?”鹊儿吓得哭了起来,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云峰和二姨太,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肚子上。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你是怎么伺候的,二姨太在哪里睡觉都不知道吗?你到底在哪与人私通做下丑事了。”三少爷喝道。
“二姨太那时每晚都不让我跟着,她说睡眠不好,随心走到哪乏了,就睡在哪,我真……不知她在哪睡觉。”鹊儿的脸像窗户纸一样惨白,她颤抖着嘴唇,话说得哆哆嗦嗦,气喘吁吁。“三爷,你……不娶我可以,可不能这么说话啊,你每晚……都跟我说话了呢,你还……这怎能……”鹊儿无助地哭着,语无伦次地说。她觉得非常害怕,心跳得她站不住,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暴风雨里的野蒿。
“你遇见鬼了你,竟敢诬陷我。”三少爷看了柳妈一眼,大声喝道。“你这贱货!我柳云峰是敢做不敢当的人吗?柳妈,我念你是烟儿的奶妈,容忍你们娘俩昏了头了想飞上枝头,你们竟敢构陷我。鹊儿,你还咬定是跟了我吗?”
“是三爷,三爷不让点灯,说是怕惊动二姨太,三爷的声音,我怎么会听错,就是三爷,这东西……是三爷给我的。”鹊儿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了绝望,她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这时,她突然感受到孩子的跳动,她觉得孩子正在她的肚子里挣扎。要是三爷不认怎么办?
“真他妈见鬼了。”云峰有些气急败坏。
“妈……怎么办?”鹊儿知道,柳云峰不会认了。
“老夫人给我们娘俩做主。”柳妈跪了下来,哭着磕着响头,她也有点害怕了,三爷要是不认只能求老夫人了。“夫人,我是您的陪嫁丫头,夫人给我们做主吧。”
“这些东西真是三爷的。”二姨太笑着说。“”不过呢。哼!这些三爷穿剩的内衣吧,我是赏了别人了。”二姨太笨拙地坐在椅子里,她已经快要生了。她看着柳妈似笑非笑地说,“三爷,犯不上跟下人生气啊。那么好吧,鹊儿,你想不想见见你孩子的亲爹啊。”
“二姨太,你……”
二姨太笑着向外面喊道:“阿钟,进来。”
大家看向门口,走进来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男人。皮肤黑红,大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颧骨很高,双腮瘦削,因为瘦,骨骼棱角分明。整张脸,像头骨上蒙了一张没有抻平的脸皮。
“这是谁啊?”云峰看着二姨太,奇怪地说。
“他是阿钟,是我们戏班干杂活的。三爷,你不记得他了?你们身材多像啊。”二姨太嬉笑着,心情大好。“人啊,是不能有非分之想的,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场怎能好呢?会遭到报应的,哈哈哈。”二姨太笑得像唱戏一样,拖着腔调,前仰后合。
“岫玉,我糊涂了,说得什么呀?”云峰看着阿钟,觉得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鹊儿一进柳家,我就知道她一脸的狐媚。想做太太是吧?真是没羞没臊,话说回来,可不是我让你钻三爷的被窝哦,三爷,我可没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儿。”二姨太继续连说带笑的,像戏词一样的抑扬顿挫。“可是呢,阿钟居然会藤编,你说多巧,天热了,我让他来帮我编藤椅藤床的。三爷晚上在后院陪我,我让阿钟睡在三爷房里有什么错?阿钟是我的人。我可不知前院发生了什么。你个贱货。”
柳妈和鹊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阿钟。听着二姨太的念白。
“贪恋富贵,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哼!”二姨太的声音变得尖细而婉转,“阿钟你命真好呀,天降美事,夜夜春宵,哈哈哈。”二姨太笑得花枝乱颤。“可是,三爷房里竟然丢了东西,哼,穷人就是穷人!”
“春宵?什么?二姨太……什么丢东西?”鹊儿瘫在地上,脸像地面一样的灰黄,语无伦次地瞪着阿钟。“你……你是……什么人?你是谁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怎么就不可能啊?男人跟女人睡了就会有孩子的,这你懂得呀。阿钟,你会偷三爷的东西赏了鹊儿吗?嗯?”二姨太用鼻音问道。“
“没有,玉老板。”阿钟谁也不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低声说。
“不是偷,我没偷东西。”鹊儿颤抖着哭喊:“老夫人,妈,我没偷过东西,真的是三爷赏我的,我发誓……”
“三爷?哈哈哈,你发什么誓啊?三爷是怎样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原话吗?阿钟,你给她说一个让她听听。”
“鹊儿,把这镯子拿去吧。”阿钟说道。“别让二太太发现喽。”
“哈哈哈,你们说像不像三爷?啊?阿钟学谁像谁,在戏班子都知道。阿钟,你给他们学学我试试。”
“阿钟,你给他们学学我试试。”阿钟重复二姨太的话,依旧不看任何人。
屋里屋外的人都惊呆了,这也太像了,简直无法分辨。
“哈哈哈,别说,真是像,闭着眼睛听一模一样。”云峰也被逗笑了,他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阿钟。
“我就不怕实话实说,可不是我让你爬三爷的床的。阿钟是男人,从天上掉下的美事岂能不享用。我却没想到,三爷的茶你们也敢喝,三爷的茶那是有功效的你们怎能懂。阿钟你若是用了,那可真能令这小妮子欲仙欲死的。可谁知道,鹊儿因为紧张,进屋先喝了茶,哈哈哈,这干柴烈火的,怎么样?尽兴吧?尽兴到无法分辨人的程度。偷就是偷,偷就见不得人,连灯也不敢亮,偷着了吧?阿钟,这下白捡了这么年轻貌美的小美人,偷着乐吧,你把她……”
二姨太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鹊儿爬起来疯一样地冲出门去。“这都几个月了,怎么能这么跑呢?”二姨太看着同样惊恐而满脸煞白的柳妈。“柳妈你还不追啊?你傻了呀,你倒是追呀!阿钟你不追啊。”二姨太笑得前仰后合。
“二姨太,你,你怎能……你怎能……鹊儿,鹊儿。”柳妈转身跑了出去,却不知往哪边追,正四下张望,忽然听见有人喊。
“有人跳井了,有人跳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