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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饭节
农历三月三,又称“乌饭节”,是畲族的传统节日,是畲族人民纪念本民族英雄同反动统治阶级斗争取得胜利的节日。
乌米饭的制法,是用山上的一种野生植物乌稔树(杜鹃科,乌饭树)的叶子,放到石臼舂碎后,贮到布袋里,连袋放到铁镬里,加适量的水熬汤,让它释出紫黑色的汤汁来,而后去掉袋里叶渣,将精选的糯米泡进汤汁里,几小时后,捞起放到木甑里蒸熟即成。乌米饭色泽乌黑发蓝,香软可口。
第十二章
梁光举拿起筷子的同时,总是习惯地抬头向门边望去。他怀念与阿九在上海的时光,每次用餐时,阿九就站在门边,这是他不想看又想看的。
“九姑娘呢?这个时候怎么没过来呢?”柳烟看了一眼丈夫,淡淡地问道。
“太太,九姑说,今天有药材和茶叶到货,去了贸易行。然后九姑说直接去看二少爷。”小锦回道。
“先生,您怎么能让阿九自己去医馆呢?唉!祖儿可好些?该回了吧?”
“祖儿没事了,我今天学堂有事。”梁光举看着柳烟,“太太今天脸色很好。”
“是衣服的颜色好,唉!先生啊,阿九穿这样的长夹袄怎么就那么好看。”
梁光举微笑着放下了筷子,好像想起了什么,抿着嘴。
“爹,不是说好陪我出去吗?咋又有事?”
“让阿贵去联系裁缝上家里来,爹今天真的有事。”
“晴儿,女孩子注意说话的语气,这北方的口音,咋咋……”柳烟微笑着看着晴。“联系裁缝也好,我也整好要做衣服。晴儿,可好?”
“嗯……好。”晴小姐知道,在柳烟面前已经不能再缠着父亲不放了,“早知道这样,应该跟九姑娘去看二哥的。”
梁光举笑着看着晴,“九姑娘今天也会很忙。”
梁光举有些心不在焉,饭后匆匆回到书房,他心里一直在闪着九姑娘早晨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深含着泪水却努力淡然,哀婉中透着忧伤,让人不由的心疼。柳烟看着梁光举匆匆的背影,她的脸像一张老照片。
书桌上的那本书果然合上了。
梁光举盯着那书,猛地攥住了手,小臂连着手突然痉挛,心竟然像年轻时一样跳得雀跃,他把拳头砸在书上,转身兴冲冲地走出书房。今日阳光正好,仿佛春天的暖意。
柳烟回到房间,向窗前走去,她像梦游了似的自言自语,她低着头在地上找着什么,又伸手摩挲着窗台,很无措的样子,心绪不宁地到处摩挲。“阿贵有没有送阿九?”
“没有小姐。”柳妈凑了过来,“九姑娘是自己走的。”
“先生呢?”柳烟终于躺进摇椅里了,她轻轻地摇着,她的脑海里闪着九姑娘的胸,她把手放在自己扁扁的肚子上。
“先生刚刚,也是自己走的,走得急。”柳妈把毯子盖在柳烟腿上,顺便猫着腰神秘地在嗓子里含糊着说,“每次都这样……”
“柳妈!”柳烟瞪着她,椅子依然摇着。
柳妈不知是直起腰还是弯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空空地在衣襟前抓着,脸上的褶子扭去地挤在一起,“不说了不说了。”牙却狠狠地咬着,心说,“说不说能怎样。”
“我要睡会儿了,柳妈,没用的话说出来也没有用。”柳烟轻飘飘地说。她闭上了眼睛,脸苍白而平静,只是眼皮不由自主地抖着。阿九的胸高高地裹在衣服里,裹在白色上好的丝绸里。那一团软软地在她脑海里颤动起来。她攥紧了拳头,浑身疼了起来。
梁光举处理完学堂的事,因为抗战时停课,如今忙着找人修缮校舍,张贴告示征聘教师,忙到中午,梁光举急匆匆地向梁氏贸易行走去。他迎着风,暖暖的阳光让脚步轻快而喜悦。
秋天过去了,风依然刮着。思念能杀人啊。柳烟听着风在院子里盘旋,从墙下刮到窗下,飞起来又落下。先生说等老太爷百年之后的话,没有安慰到柳烟,反而把她逼到绝路。“闽东,我永远回不去了,我这身子怎么能活过老太爷啊。”这是柳烟来到北方,第一次自杀未遂后,对梁光举和九姑娘说的话。“这思念能杀人啊。我夺了你的孩子,我的孩子便被夺……”柳烟绝望地说。“这就是公平。”三个人的心都被剥得鲜血淋淋。三个人从那时起变成了三角形的顶点,在这个院子里保持着距离,支撑着无法诉说的稳定,他们各自履行各自角色的责任和义务。“我不仅不会让你成为真正的母亲,你也不会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也用我的有生之年起誓。”柳烟想着梁光举那年听见她这句话时的表情,他的眼里竟充了血。而阿九依然握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就那样没有放开,坚定地瞪着大眼睛,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你,为什么就这样坚定呢?你不痛吗?我恨先生眼睛里的血色,他多么愤怒,可就那样被你的坚定生生化掉了,却把我的心化得没有了丝毫生机。”柳烟颤抖地想,风还在,她觉得自己此时像一片枯叶,就这样任由自己摇着自己的心。“他们在一起呢。”柳烟想。
这些年,九姑娘把梁氏贸易做到了北方,扩大经营了药材和茶叶,梁老爷是默许的,他当然知道儿子一心办学,这一家子要靠九姑娘撑着。柳烟心里明白,梁光举和九姑娘都在外面做事,他们如何恪守对她的承诺?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可是,能在这个家里给足她该有的地位和尊严,她又能说什么,还要争什么。九姑娘在她面前,谦卑而敬重她,从不逾越,这其实也更让她无可奈何。但是在三个孩子面前,就是两人都痛着并宽慰着。梁光举的心在她那,九姑娘如果想做,又是谁能阻止的了呢。“他们正在一起。”柳烟想。
梁光举穿过马路走进街口的朝族点心铺子,两个朝族女子正在做打糕。看着她们将热乎乎的白色打糕摊在案上,热气腾腾像极了女子娇嫩的肌肤,晶莹而颤抖。他包好打糕,要了混合蘸料,梁光举的脚步变得兴致勃勃,竟然少有的大步流星。
阿九喜欢糯米做的糕饼,畲族人日常主食以米为主,除米饭外,以稻米制作成各种糕点。畲族的糍粑,工艺流程与朝鲜族的打糕异曲同工。阿九偏爱甜食,吃打糕时的样子却一反常态变得豪放。她会切一大块打糕,裹上白糖、红糖粉、花生碎混合均匀的蘸料,咬一大口,用另一只手接着,腮立刻撑得鼓鼓的,就用指尖掩着嘴角,慢慢地嚼出节奏韵律。她眯着眼睛,惬意地微笑着,享受的忘了一切。来到北方后,梁光举第一次在这里给阿九买了打糕,她竟然吃得泪流满面。
“像吗?”
“嗯。”
梁光举喜欢看阿九又软又黏地咬打糕,喜欢看她沉醉地闭着嘴缓缓地咀嚼。他试着像阿九那样吃过,并没体会出阿九自我和着乐感的神态,她吃得优雅又让人心动,米香夹着甜味,把那无法忘怀的口感,演绎得让人吃完一口还想接着下一口。
伙计们卸完了货早早收工了,九姑娘清点好货物后站在库里。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跳得浑身没了力气。她想起了柳烟的手,即便带着愤恨和嫉妒,即便自己也是痛着,可此时胸上的感觉,竟然令她冲动地酸软起来。“他会看见我合上了书。”她想。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阿九想起那年在上海,他轻轻地走在身后,像一团火烤着她,她那时不敢回头,心却飘在了空中。梁光举放下打糕盒,从后面抱住了她。“怎么了?”
“没事。”九姑娘转过身,看着打糕盒,笑着看着梁光举,抿了一下嘴唇。
梁光举一呆,猛地含住了九姑娘刚刚润湿的嘴唇,两个人拥在货包上。货物里发出紧张的喧嚣,嘈杂得既想稳重又急不可耐。茶叶飘着被沸水即将淹没的馨香,滚烫而沸腾,苦涩甘甜地从喉咙滑向心里,心骤然燃烧。舌尖缠绕着白糖、红糖粉,还有花生碎的香甜,口腔里已是又软又黏,吃了一口想着下一口,这样周而复始地咀嚼。
“九,这白色丝绸,这般软滑……”梁光举气喘吁吁地说。
“先生……我想你了。”九姑娘颤抖着,却忽然变得主动,变得无所控制。她疯了一样回吻梁光举,手第一次放肆起来。
“九啊……”
“先生会解开你的扣子,他的手,是隔着摸,还是伸进去,他的手细嫩软软……”九姑娘陷进松软的货包里,耳边沙沙的药草伴着柳烟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
“我在罪恶里享受你的幸福,我愿瞬间变成魔鬼而与你下地狱。”九姑娘忽然像是愤怒了,她疯狂地回应着梁光举。
整个仓库,都是控制不住的欢叫。仓库狭窄,所有货物都被挤压得痛不欲生;被禁锢得呼之欲出;被冲撞得地动山摇。包装袋刚刚才领教了北方的寒冷,可身体里还依旧涌动着南方的温热。即使激动与冷颤抖着心跳,可是曾经上海那月光下湿湿的热浪一次次扑来,一次次撞进茶叶的沙沙声里。
我们这样是否罪恶,可是罪恶如何阻止幸福,这样的罪恶如果用下地狱为代价,我们情愿下地狱。都见鬼去吧!
“怎么哭了?”
“不要管它。”
“饿了吧?”
“我想这样死去。”
梁光举让九姑娘坐在梳妆镜前,他站在身后看着她,忽然笑了。
“笑什么?”九姑娘从镜子里看着梁光举,猛然想起了早上柳烟的眼睛。她自己系好内衣扣子,然后隔着丝绸抚摸着自己。夹袄披在身上,衣襟里,随着她的抚摸若隐若现,她拉过梁光举的手,带着她抚摸着。她要在享受一遍早晨柳烟的羞辱,她想痛,也想愉悦。
“阿九,我好幸福。”
“我也幸福。”
“阿九,你穿北方的夹袄确实好看啊。就是……”梁光举松开了九姑娘凌乱的头发。
“就是不该这样盘着畲族的发式?”
“也不是,阿九的发式,我喜欢呢。”梁光举熟练地把头发夹着红绳编好,熟练地把长辫子在头顶盘好,熟练地在耳边插上了簪子。“九,永远,不要摘下这个簪子。”他探身,吻着九姑娘的耳际,吻了簪子。
九姑娘在镜子里看着梁光举。
“我们,就这样等死吧。”柳烟的声音从窗外飘了进来,九姑娘用力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