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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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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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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秋殇花凋谢(第二卷)》连载

第一章 夜宿金沙坝

在县文化馆的画展结束,虽然李笑笑感觉有了小小的成就感,但他的内心却是躁动着忐忑不安。钱姗的失踪或是死,沉重地压在心中,使他更加紧迫地想重新回到南山村,去寻找那个叫胡杏花的姑娘,不管她现在是好是坏,见了他才安心得下来。

坐长途客车到达省城的时候已经天晚了,一路颠簸几个小时,车停进长途车站时城市已经是灯火通明。李笑笑拎着个简单的行李下车走出车站,车站周围还是农田,只有座孤零零的客运站和几栋房屋座落在这片天地中。如今,这儿已变成了客运中心,宽阔的街道与城市连成了一片,天地早无踪影,到处是灯火辉煌和人来人往的热闹和喧嚣。他望了望,就近找了家餐馆,先把肚子填饱后,再找了个小旅社住下来,再考虑第二天的行程安排。

省城他熟悉的人不多,学校的老师吧,可能早已退休不知去向。熟悉的两个室友张正明和钟小虎,这么多年没联系过,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向红玉呢,这个不仅熟悉而且相互爱恋过的人,权且把她当作是爱过的人,她的家他去过,就在政府大院的那条街上,门口还立着武警。自从分别,他也从未与她联系过,残忍地想忘记过去,但一到省城,又记起了她。忽然又想该不该去找她,看看她。他想,她条件那么好,父母是高干,她又长得漂亮,工作肯定很体面,即使过了近二十年,她应该还是亭亭玉立,窈窕而雍容华贵,应该早已结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自己跑去干什么,除了尴尬和自讨没趣,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先到南山村去,找那个叫胡杏花的姑娘,那个当时还不满十六七岁的姑娘,那个曾经救过他,陪伴过他一阵子的姑娘。如果不是钱姗的死刺激了他,使他胆战心惊,突然才想到胡杏花这个朴素而又淳朴的女子现在怎么样了?才使他下决心辞了职,什么都不顾地想去看看。钱姗的死,他认为自己欠了笔永远都还不了的人情账,情感账。虽然他不知道钱姗对自己的感情,但总是存在的啊。儿女情长这东西,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你不知道就不知道的,并非都是两厢情愿,一厢情愿也是笔情感账啊。胡杏花不一样,虽然自己那时候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是在男人和女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自己不敢奢望男人本能的需要,但也不拒绝一个姑娘,一个女人的温柔。彼此虽然都没有过海誓山盟,没有过相许终身,要相伴到老的承诺。但他为了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许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彼此有可能擦肩而过都不认识了,但他还是时常牵挂。因为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又处在农村那种闭塞的环境中,而且单纯。如果她结婚生子,他去了绝不打搅她的生活,使她依然过那平静的生活。如果她还念念不忘呢,执意还在守候呢?那自己该怎么办?他不敢想这种结果,只有到南山村去看到了她再作打算。找到她,只要她还过得好,还是过去那种模样,那种单纯得近乎于无知可爱的模样,那么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去省城找个活干,过好自己的下半生,毕竟现在改革开放了,自己尚有一技之长,绘画技法这一两年长进不少,尚且可以此谋生存。

从省城客运站乘车到金沙县车行的是省道,路途还算不是很颠簸,但客车不能直达,只好在金沙县城转车去金沙坝镇然后步行两三个小时才能到达南山村。他记得当初被送到南山林场劳动教养的时候,是从省城学校送到集中点,乘坐的解放牌大卡车,满满一车人,三十几个。这三十几个人都比自己年长。卡车从省城出发一直开到金沙坝镇,中途只是路过金沙县,坐在货车厢里一晃而过,什么印象也没有,只是感觉经过了座小县城。李笑笑坐上去金沙坝镇的班车,又挤又脏,而且这车走的是县道了,道路坑坑洼洼,更是颠簸得厉害,车一开过,车屁股后边尽是卷起的尘土飞扬,弄得一身的灰尘,几次都想呕吐,终于在傍晚时分到金沙镇了。

金沙坝镇还是老模样。镇子上有百十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木结构老房子,街上都是店铺,街面上铺的青石板被踩磨得十分光滑,像是上了层油一样。据说这街镇很有些年代了,原先听说镇子外边的金沙河,解放前淘出过金沙,所以这河就叫金沙河,这街镇就叫金沙坝镇。57年送来劳动教养时,一跳下车,扛着各自的行李,就被等候的几个基干民兵押解摸黑又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到南山林场去了。过后一年,人民公社化、“大跃进”,从南山林场砍了扛下山的树木,烧的木炭,背到这金沙坝镇上车,送往金沙县大炼钢铁去了。那时候,金沙县建了许多又小又高的土高炉炼钢铁。到南山林场砍树的人不光有劳动教养的几十个人,还有金沙县附近几个公社组织的大炼钢铁的农民队伍上山砍树,浩浩荡荡肩扛、背揹。那时候的金沙坝镇公路两边,木材堆积如山,只等货车来运走。金沙坝镇热闹了好一阵子,又冷清了,但南山林场几座山头的树木也砍光了。原先茂密的森林,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头,只剩下满山的树桩,和稀疏的碗口般大小的树木,孤零零地守候那片曾经是茂密的森林的沃土。那时候李笑笑也是三天两头扛着木头从南山林场往金沙坝镇跑,所以他对这镇子不陌生。

天已经晚了,到南山村还得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只有摸黑才能走到。他不打算走夜路,住一晚白天再去。他就在这街上走了一圈,然后就走进了那家供销社的饭店。这饭店不光可以吃饭,晚上还可以住宿,有好几间房,而且房费也便宜。他走进店的时候,店里除了两三个打瞌睡的服务员外空无一人。门口的蜂窝炉子上的一口大铁锅里,豆花还剩了不少。他挑了个当街口的桌子坐了,等了一会才上来一位四十多岁的服务员问他吃什么?他说除了豆花还有什么方便?那个服务员告诉他只有蒜泥白肉方便,不用动火。豆花是热的,蒜泥白肉是凉的。于是他就各点一份,要了碗米饭。豆花饭是他的最爱,读书的假期,学校食堂不开火,他就经常跑到校外去吃豆花饭。有时只要一碟蘸水,就可以吃一顿饭。肉在那时是奢侈品,他舍不得吃,也没钱吃。当那服务员舀了碗豆花,蘸水端到他面前,又去端了盘凉拌蒜泥白肉来,那肉上面洒了些白糖,淋了红油,立即勾起他的食欲,动起筷子吃了起来。他的肚子太饿了,实在顾不上那服务员端饭上来。

“老师从哪儿来,晚上住店吗?”服务员端过饭来问他。可能是看他戴了副眼镜的缘故,称呼他老师,如果是平时,一定称呼同志。

“要住,有房吗?”李笑笑停住筷子问。

“有,不逢场,房间都空着。”那服务员简短回答他说。

“我想问一下,大姐,南山村的人逢场来赶场的人多吗?”李笑笑又问。

“多啊,几乎逢场南山村的人都要来。老师是要去南山村?”那服务员干脆坐了下来,与李笑笑面对面说,反正闲得无事。

“我在南山林场待过,明天想上山去看看。”李笑笑边吃饭边说。

“南山林场早就撤了,那批改造的人遣送回原籍改造就撤掉了。山上的树都砍光了,哪还有啥林场。你现在去林场,树都是刚长出来,啥都没得看,连个鬼都看不见。”那服务员说。

“明天好像是逢场吗?”李笑笑问。

“是逢场,明天南山村来赶场的人多。你找谁可以先问一下再上山去找,不然怕白跑一趟,来回四十多里路,可够累人的。”那服务员说。

“你对南山村的人熟吗?”李笑笑问。

“当然熟,一二十年都在这上班,迎来送往,南山村的人也爱到我们店里吃饭,歇脚,自然都熟了,一听声音就知道南山村谁来了。”那服务员沾沾自喜地说。

“大姐,我能向你打听个人吗?”李笑笑又说。

“谁?只要是南山村的人,你只管问。”服务员回答。

“胡杏花,你熟悉吗?”李笑笑停下筷子问。

“咋不熟悉,你咋问起她?”她朝四周瞧了瞧说,“那姑娘人不错,只是……”

“她怎么了?”李笑笑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惊问。

“不是那意思。我告诉你,“文革”前说她是投机倒把,弄来批过,游过街。“文革”当中,这公社找不到人批斗,造反派又把她弄来批斗、游街。脖子上挂双破鞋,还挂了块牌子,说她是破鞋。哎,多好的姑娘呀。人年轻又长得好看,模样也标志、端正。批她投机倒把是因为她把南山村的土鸡蛋收来弄到镇上来卖。我都买过她的好几次蛋。你说别人卖鸡蛋就没事,她才卖不久,就当投机倒把批了。你说她倒霉不倒霉?”那女服务员见李笑笑听得认真又继续说,“‘文革’中游街批斗说她是破鞋,我问过南山村的人,说她有个私生子,人又没结婚,又没个对象,又生了个娃,不说她是破鞋才怪。不管怎么批斗,她死都不交代那私生子是谁的种,所以就把她当破鞋弄来游街。”

“那小孩有多大?”李笑笑问。

“批斗的时候可能有六七岁吧,只是听说,没见过?就是“文革”的时候。“文革”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批斗完了,她还挂着牌子,挂双破鞋,在饭店来吃了豌豆花饭。店里没人给她端饭,舀豆花,还是我亲自端给她的,我看见她一直含着泪,直到吃完饭,离开后那眼泪都没落下来。走了,从此就再没见过她了。可惜了,多好的姑娘,怎么就碰见这些倒霉的事情。”服务员说完神情黯淡,眼睛湿润了。

“大姐,你是说她不见了。是在这儿还是南山村?”李笑笑听了后心都紧缩了,他问。

“人走了,不见了,南山村来的人都这么说。“文革”后就不见了。”

“你和南山村的人知不知道她去哪了?”李笑笑又问。

“不知道。这一走好多年了,我们都成中年人了,老师,你打听她干啥?”她用警惕怀疑的眼光看他问。

“我在南山林场的时候认识过她,现在找南山村的人问知道吗?”李笑笑说。

“开始有人说她去了县城,早两年有人说在省城见过她,已经不同以往,腰缠万贯,发财了。还有人说去国外了,带了她那私生子,找了个老外。人家老外不在乎是不是私生子,总之都是些传说,谁也没有说他亲眼见到过。”她愈说愈悬了,说得口水沫子四溅。

“大姐,就是说南山村的人都不知道她去哪了?”李笑笑问。

服务员告诉他是这样。

早已不在南山村了,她会去哪呢?省城,老外。私生子,是她和谁的孩子?一连串的问号反复在李笑笑的头脑中晃动。两次批斗,不管怎么说都是对胡杏花心灵的沉重和残酷的打击,都是对她人生的摧残。对于一个没有文化而又年纪轻轻的女子,他不敢想象她是忍受了多大大的奇耻大辱,有多强大的承受力才活了下来,走了出去,失踪了。

“肯定不知道她的行踪了,你去了也找不到胡杏花了。”服务员最后说。

听完她讲的情况,李笑笑大失所望。他去南山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林场的树砍光了,一二十年又长了出来,至少已经不再如森林一般了,林场当初那种原始森林般的景象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南山村没有了胡杏花,他再去也找不回在那儿的痕迹和记忆了。但有一点使他猛醒,有人在省城看到过她,而且是腰缠万贯,至少为他提供了一丝寻找线索。因为不找到,他觉得这辈子不会安生。胡杏花是一生中唯一和自己有过男女之间肌肤之亲的姑娘。回想起来,他和她都是在人生绝望的危急时刻,相互自然而然发生的关系。过后也许彼此都会觉得这种冲动十分荒唐,不可思议。但毕竟发生了,而且此后几天,彼此就各自天涯,再也没有相见。现在,她居然这么多年没有结婚,还有了私生子,那私生子是不是那次鬼迷心窍的冲动的孽种呢,他不知道,如果是那就是自己作的孽,欠下的孽债,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总之,李笑笑此刻痛苦万分,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人生仿佛又到了日暮途穷,惴惴不安起来。

但省城那么大,现在至少有两、三百人口,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但还得去找,别人能偶然看见,也许自己也会奇迹般地偶然地碰到。于是,他决定住一晚就返回省城,反正自己也想去省城谋生发展,把一二十年耽误了的时光重新找回来,重新开始自己的追求和理想,何况还有可能遇见向红玉呢,不管怎样,那总是人生中的一段情谊呀,哪怕那是令人撕心裂肺的相遇和过往,但总是人生历程中的一段,所以他决定折返。

那夜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孤枕难眠的滋味。虽然自己很长时间都是孤枕难眠,但这种突然不知道胡杏花的下落搅得他头昏脑胀,眼睁睁地望着房间中黑暗的天花板,回想着在这南山林场和南山村生产队度过的那几年。那是什么年代?贫穷、荒唐而又迷惘透顶的年代,是该诅咒而从此不再该有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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