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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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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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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秋殇花凋谢(第二卷)》连载

第五章 胡杏花

林场四周的树木都被砍得所剩无几了,幸亏当初罗书记对砍伐队伍下过命令,碗口大的树不能砍。几座山头原先连绵不断的原始森林不见了,只剩下遍地树桩和那些碗口大小的树木稀疏的还在风中摇曳,生长,显得那么可怜巴巴。过去密不透风,遮阴蔽日的森林,遍地落叶,松软的林地,如今只剩些可怜的树木在那儿相守相望,一副凄惨相,在风雨中孤独地支撑,一眼忘穿。森林砍完了,过去藏匿在林中的动物也不见了,更见不到那些枝蔓茂盛的藤蔓,它们也倒在地上,被枯叶埋葬,干枯而渐渐死掉。

没有了森林,南山林场也就被撤销了。林场中的原有二十多个职工都被安置回各自原先的生产队,他们本身就是从过去的合作社抽调来的。而在林场进行劳动教养的三十多人都按照上级的安排和指令,一律回到原户籍地继续接受劳动监督教育。这三十多人绝大多数都感到高兴,虽然帽子还没摘掉,尚不能回原先单位工作,但总能与妻室父母子女相聚,不再远隔他乡,只靠偶尔的书信来往。虽然还会继续受到歧视,总比在这过着劳苦单调,半军事化的枯燥无味的生活好些。而这群人当中,只有李笑笑感到十分地不高兴。回原籍就意味着他只有两个地方可去,一个是读过书的学校附近,同学都毕业了,去那儿一样是孤独无助,学校不可接受和安排工作,继续学历完成,门都没有。二是回到御史巷清水河边。家里的姊妹都长大了,屋子又小,自从出事他就再没与家里人联系过,家里人也当没有了他一样。如果现在突然回去,父母姊妹之间怎么相处,左右邻居又怎么相处,除了冷眼和歧视,冷嘲热讽还会有什么。当初风风光光离开御史巷,如今落魄失魂般地回去,还有脸见人吗?抬得起头见左邻右舍,街坊老乡吗?偌大的中国,他不信找不到一个安放他这遍体鳞伤的身体的地方。

“你打算回去吗?笑笑。”吴为问他。

“我没考虑好,我现在书都没读完,回哪都没意思,你呢?”李笑笑问他。

“我要回省城去,我原先的单位在那儿,家也在那儿。妻子虽然和我离了婚,但我还有儿子,我得回去时常看他。”吴为伤感地说:“我们这批人中有好几个都被迫离了婚的,婆娘没有了,总不能不要牵挂儿女嘛。”

“你们好,总还有儿女牵挂。我什么念想,牵挂早就断了,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万念俱灰。”李笑笑说:“你回去不怕儿子怨恨你吗?吴为。”

“肯定要怨恨,怨恨就怨恨,哪怕他从此不理我,我看到他总比看不到好。笑笑,不要绝望,我不相信我们的命运永远都是如此地倒霉透了。”吴为像个大哥哥一样安慰他,其实他自己也需要安慰。“我们都保重吧,珍惜自己。”

也许吴为是个诗人,才说得出如此道别的话,因为诗人总喜欢想象,把往后都想象得好。这三十多个人,除了自己都是中专学历,而且还没读完,其他人原先有工作单位,而且几乎过去都有自己的家室。自己呢,要学历没学历,一无家二无室。如果回到御史巷,就那么一间屋,整天你看我,我看你,而且还要连累兄弟姐妹都抬不起头做人,回去干啥。临行前几天,同宿舍人都因为患难彼此留联系方式,而李笑笑却自卑得不向任何人留下自己的信息,因为自己本身就没有什么可联系的地址。

李笑笑突然想到南山公社这地方不错,山清水秀,虽然交通不甚方便。方便又有什么用,他又不走东窜西。他只想到他去读过报的地方,那些个农民都还不错,他吃过农民家的热菜热饭,喝过农民给他的老鹰茶,苦丁茶。好些个农民都称呼他笑笑,还有人叫他李老师。还有人教过用泥巴糊田坎,教过他犁田,栽种。每次他读报,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都听得认真,感觉新鲜。从来就没有歧视过他,反而觉得这城里的小伙子不错,有文化。特别是现在的南山村生产队,还有那个救过他一命的胡杏花,依偎着他,光裸着身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点都不害羞的朴实极了的姑娘。如果能留在这儿劳动,生活,起码还能凭自己的劳动挣点工分,分些口粮,与南山村的人一块享受自己余下的时光,还能时常看到那个杏花那天真无邪而又美丽的姑娘。他不敢说喜欢她,因为自己没资格喜欢她。但是他喜欢能见到她,见到她时不时在他的周围出现就够了。如果有可能,他要感谢她,对得起她的救命之恩,这种不能说出来的东西。他说过他要教她认字,教她读书。只有留在南山村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也才能对得起她,报答她。所以他决定留在南山,哪都不去了。

李笑笑想好之后,只有耐着头皮,厚着脸皮跑去南山人民公社,找才不久新上任的党委罗书记,还兼着林场书记的罗明义。他以为会挨一顿批评,回原籍就回原籍,干嘛要留在南山村。其实罗明义书记一听他提出这种要求,不仅不感到不高兴,反而觉得挺得奇怪。罗明义从内心真心希望这批三十多个都留在南山公社,毕竟都是大小知识分子。南山一个公社,竟找不出一两个中学生,大队的很多会计工作都是高小生在担任。他没有考虑在三十多个文化人现在有没有用干什么的问题,但往后走,这批人肯定有用,培养三十多个这样的知识分子简单容易吗?然而,除了李笑笑这批人都还是选择了回到原籍,回到城市,都不愿意留在穷乡僻壤,当他听了李笑笑的请求后,眉开眼笑对李笑笑说:

“没有问题,你愿意留下来,不回原籍,你的手续我给办理。笑笑,你要考虑好,不管往后如何,你不要反悔。你是个中专生,也算是大半个知识分子了。我们公社文化很落后,文盲很多,现在公社、大队的学校高小生教高小,初小生教初小的很多。你目前是不能当老师,但你在劳动改造教育之余,还是多抽些时间给农民读读报。你抽空就到公社办公室来,我叫他们把报纸给你备好。我们农村有农闲,有农忙,农闲的时候,你不能去学堂当老师,但你可以给生产队大队帮扫盲,教大家学点文化,你觉得怎么样?”

“谢谢罗书记,我一定按照你的安排和布置,改造思想。”

李笑笑一开始还担心罗书记不会同意他的要求,怕麻烦,毕竟安置回原籍把包袱丢给城市的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完事。他没想到罗书记爽快地答应在南山公社安置他。他真怕碰了钉子,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回到御史巷,那情景他不敢想象,不知有多少歧视的目光一天到晚盯着自己,而且还要时不时地去派出所,居委会去报告动向和思想,想想真的感到害怕,余下的生活如乌云笼罩,不会有半点阳光照耀,陪伴只会永远是孤独形影相随。到南山村生产队至少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和自由自在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很苦,脸朝黄土背朝天,终日的劳苦,但总能不在歧视中孤独。其实人很可怜,就是不怕困苦而害怕歧视和孤独。

“你打算去哪个生产队?”罗明义书记问他。

“南山村生产队,我熟悉那儿,读报的时候我经常在那儿。”李笑笑回答说。

“南山村生产队穷,条件差,你要有准备。你回去准备好,我通知他们安置。”罗明义书记最后说:“你在林场的表现,你到各个村巡回读报,开展宣传,公社都会写进你的档案。去吧,但愿上边早些落实你们的政策,有消息我们派人通知你。”

“谢谢罗书记。”李笑笑有些感恩戴德地说。

李笑笑没有什么可准备的把被一卷一捆,就踏上了去南山村的山路。到了南山村生产队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住宿问题。队里几十户人家,住房都不宽裕,腾不出房屋供李笑笑居住。而李笑笑却想到队里有个废弃的砖瓦窑,他读报躲雨的时候去过那里,里面宽敞,四壁都是砖块垒成,地面也铺了砖块,窑子用久了,虽然有砖块开裂,脱落,但那地方干燥,他提议住那地方,不仅单家独户,而且离队里住户较远,但听得队里上工打的钢板声,环境十分清静。而队长贺大全,这个四十多岁的农民觉得十分歉意,让一个有文化的人,而且已经熟的人住这种地方他很不好意思,一再说难为你了,难为你了。

“贺队长,没关系,我来队里是为了改造自己。我怕打搅大家反而不好。这地方好,清静。”李笑笑见他如此关心,只好说。

队长去抱了几大捆干的稻草,又用干包谷杆捆挡在窑洞口,当作是晚上挡风的门。又临时找了些生活用具,就把这窑洞当作李笑笑暂时居住的家了。

“有什么需要和困难告诉我一声,我去给你办。笑笑老师,你还跟我们读报纸吗?这么久不见你来,我们大家伙都不习惯了,就像都变成了聋子一样,外边的事啥都不知道了。”队长贺大全说。

“要读。报纸我都带来了,往后出工干活累了,你们休息,我就读报给大家听。”李笑笑赶紧说:“而且可以由我天天给大家读了。”

“难为李老师了,我们干累了,你也累了,你还给我们读报了。”贺大全说。这是他老实巴交的话。

就是一两句客气话,就使李笑笑的心感激不已,感觉自己受到尊重,没有低人一等。而且还称呼自己是李老师,多亲切的称呼,只有这些憨厚老实的农民才会这样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戴什么帽子而这样称呼你。他们尊敬每一个比他们有文化的人,比他们知道得多的有学问的人,他们不会因为你身份不同,是不是管教对象。

李笑笑把自己的窝弄妥当,稻草厚厚的一层,既松软又暖和,躺上去挺舒适,很满足。就搬开洞口的包谷捆,走出去,舒展了下身体的四肢,朝四处望了望,天色还早,他就沿着山路,朝胡杏花喂猪的地方走去。应该不远,沿着这溪沟走一段,过了溪沟就到了。溪水依然是潺潺地流,时而缓慢,时而湍急地奔流。原先被洪水冲走的两根木头的桥,队里又重新搭建了起来,位置比原先抬高了,可能就是考虑到再被洪水淹没和冲走。李笑笑踏上这两根木头搭成的桥上,站在那儿往下瞧,当初自己被冲下去,抓住溪边藤蔓的地方,其实离溪沟里不深,只是洪水来的突然湍急,才把自己冲来撞去,连腿都冲撞肿胀。眼前那里又长出许多藤蔓,胡杏花拼命抱着后冲走那棵树的地方生长出许多株树。险些丧命,九死一生,都是多亏了胡杏花这小姑娘。如果没有她,如果她不是在这儿猪舍喂猪路过,如果她胆小怕事,畏缩不前,恐怕自己早已命丧黄泉,尸骨荡然无存。世界上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就让她看到自己扛着木头过沟冲倒,卷入洪水中抓住藤蔓的那一刻,她又是如何毫不迟疑地在暴雨中奋不顾身地冲下来,抱紧那颗树,把双脚伸向自己,得救了。她需要多大的勇气,当机立断,因为她在冲滑下去的那一瞬间也有可能掉进洪水中。李笑笑一想到此,眼中又湿润,救了自己的姑娘,谁都不敢说,憋屈透了。按照传统的习惯和常理,汇报到林场,写封感谢信,亲自登门道谢,让乡里表扬下这个冒死救人的小英雄,就因为自己的身份特殊,什么都没说,没做,他才内心一直难受至今。

已经隐约看见那猪舍和茅草小屋了,他赶紧跑了上去,猪圈里已经没养猪了,连猪圈下边粪坑也干了,莫非她不在养猪了。他往里走了几步,看到她背对外边正弯腰码放砍的柴火到那茅草屋的檐下,还是扎了两粗辫子。辫子又黑又亮,随着她的身体晃动。

“胡、杏、花。”李笑笑高兴地朝她一字一顿地喊道。

胡杏花听到喊声猛地一转身,丢掉柴火,扑向他,双手紧紧抱住他的颈项,哭了起来,泪水不停地流了出来。

“你哭啥,松开我,你勒得我气都出不了。”李笑笑问她说。

“我以为看不到你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说话不算数,一次都不来看我,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胡杏花稍稍松了手,依旧是满脸泪水地说:“你再不来,我都打算跑去林场找你了。笑笑哥,你都瘦了,腿好了吗?”

“不是我不想来看你,是我不敢来看你。现在好了,我到南山村生产队来了,不走了,天天都可以看到你了。我说过的话也可以兑现了,我要教你识字,教你读书。”李笑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板开她紧抱着自己的两只手。

“我昨天就听队长说你要来我们生产队,我估计要耽误两天,知道你今天要来,我会跑去接你。没想到你自己跑来了。”胡杏花边说又边哭地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任他板都不松手。

“好了,杏花,别哭好吗?你老是哭,我心里难过,不好受呀,你再哭,我就不来看你了。一来你就哭,哭得我心烦。你还让我来看你吗?你叫我咋办?”李笑笑只好哄她说。

“队里又没你住的地方,来我这儿住。你睡床上,我把床让给你睡。”胡杏花这才松了手说。

“我睡床上,你睡哪?你这屋子就这么大点,开玩笑。”李笑笑问她。

“我铺了稻草睡地上,我就可以随时随地看到你。”胡杏花不加思考地说。

“不行,男女有别,你不怕我怕。”李笑笑哭笑不得严肃地说。

“笑笑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光着身子在你面前走来晃去,我保证以后不在你面前脱衣裳了。”胡杏花说。

“不是这个道理,我们没结婚,一男一女就住到一间屋里肯定不行。”李笑笑告诉她说。

“那我们结婚不就行了吗,笑笑,住我这儿好吗?”胡杏花又说。

“你还没到结婚的年龄,结不了婚。何况我也不能和你结婚。”李笑笑又告诉她说。

“为啥你不能和我结婚,是讨厌我吗?”胡杏花睁大眼睛问。

“不是,因为我到你们队来接受劳动监督改造。我是坏人,地、富、反、坏、右都是坏人,我是后边一种人,你是好人,我是坏人,你就是年龄够了,我也不能跟你结婚。”李笑笑沉重地告诉她说。

“还有这种说法?我不信,你不可能是坏人。你是坏人我也不管不怕。”胡杏花又哭了起来说:“你骗我,你就是在骗我,你不是坏人,他们说你是坏人,我不认为你是坏人。”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地、富、反、坏、右这种概念和认识,更不知道什么是右,右是什么人。

李笑笑简直无言以答,只好告诉她,他住在旧窑子里,随时都可以来看她,但绝对不能住在她这儿。他怎么才能跟她解释清楚呢,明明自己是好人,没做过任何一件坏事却又偏偏成了坏人,成了专政对象之一。他无论如何跟她解释不清,因为她也不信,偏执地认定他这个人是她值得亲近的人,何况她还是太小了,又那么单纯,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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