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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红玉开车带着女儿李娜朝刘子培老家的那个职工宿舍区去了。她此去的目的一是去看看那两位曾经的公公婆婆，二是一路散心，排解心中的忧愁。刘子培、刘子文两兄弟被抓的消息应该比任何新闻都快，刘子培曾经是这个老厂区宿舍里飞出去的一只大鹏鸟，是这众多职工和家属人人称赞颂扬的天之骄子，第一个出人头地的寒门学子，第一个和省长千金结缘的职工子弟。那辉煌在回门办喜事那天向红玉就领略过了，场面宏大热闹。离婚前，在刘成读幼儿园、读初小时，她还陪同刘子培一道回来过，所以她很熟悉这条道路，直接把车开进了厂区原来公公婆婆住家的门口。
这么多年了，这宿舍区还没变，近千户低矮的平房破旧得更加衰落，水泥瓦搭建的厨房大小不一，不整地立在每一户进门处。道上的梧桐树开始落叶，飘得满地都是。没有加盖的明沟里依然是积满了污水，散发出一阵阵恶心的味道。厂子破了产被私人买下了，还是宿舍区离县城尚远，没有开发商来投资改造，重建，只能使现状更比过去更加糟糕。年轻人都跑出去了，宿舍区只剩下孤老寡幼。向红玉把车停到刘子培原先的家门前，就立即围上来一堆人看，窃窃私语，指指戳戳。向红玉明白，他们不是来看她开来的车，这车刚才开进来时就看见这宿舍区里停了好几辆，不稀罕了，而是来看什么人找到这里来了。看样子，看这些的神态，都知道原先从这屋里走出的人，宿舍区唯一一个做了大官的人出事了。过去向红玉每次回来，这里的左右邻居，无论老少，都是笑脸相迎，主动张口问好。而现在全部是冷眼相待，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冷漠极了，都站在远处看。
门还开着，向红玉推门进去，看屋里住的是不认识的人，一对老人还有个小孩。一问，才知道刘子培早就为父母在县城买了房，搬城里住去了。屋里光线很暗，向红玉问清刘家县里住的地址，说了声谢谢，就退了出来。而李娜一直站在外面，很不耐烦地在外边等候，不肯进去。
“妈，这是刘成爷爷奶奶原先住的地方？”李娜皱着眉头问。
“是啊，怎么了？”向红玉问女儿说。
“太糟糕了，环境条件这么差，这人怎么住啊？”李娜说。
“李娜，你从小在城里长大，今天是第一次见识。这还不算差，过去的工人家属区，还有比这更差的，不要大惊小怪。”向红玉小声说。
“还有比这差的，我不信，这房子怎么住人？”
向红玉朝周围看热闹的人笑着点点头才开了车门，等李娜上车后，才开车调头驶去。那群人一直看着车辆开走，还没有散去。宿舍区距县城也就是六七公里，向红玉开车一会儿就到。她以前多次到县城，工作出差也来过多次，比较熟悉。她按照刚才那住户提供的小区名称，楼栋号，一会儿就找到了。
这个小区从外面看进去，应该算这座小县城比较好的楼盘。外墙都贴浅灰色的瓷砖，一共有十多栋，每栋楼都配备了电梯。园区的绿化还算不错，还配备了一些健身器材。园区内有几个人在遛狗，也有人在玩健身。向红玉找了个停车位，带着女儿向门卫说明进去找谁时，门卫感到惊诧。
“找刘家的二老么？”门卫问。
“他们在家吗？没出去吧？”向红玉问。
“不会出去，这段时间都闭门不出。”门卫说。
“为啥闭门不出，往天呢？”向红玉又问了句。
“往天经常出门，这几天不一样了，你不知道吗，他们家两个老大老二都出事了，关进去了，怕丢人呗。”门卫说，“原先出门逢人就打招呼，现在不啦。”
向红玉牵了女儿，乘电梯敲开门，一进屋，感觉这屋挺大，估计至少是一百多平方米，三室两厅两卫，客厅外还有个大阳台。买这种房子给二老住，刘子培还算有孝心，是孝子。但屋内二老像是认不得她了，婆婆开了门就望着她也没反应。公公有些老年痴呆了，坐在沙发上眼睛呆滞，嘴角都流出口水。原先的精神劲早消逝尽了，婆婆也是走路颤颤巍巍，不再四平八稳。她看着向红玉仿佛不认识了似的发呆。
“妈，爸，我是向红玉，我来看你们来了。”向红玉把手提礼品放到茶几上说。
“是红玉？你这时候还来干什么？刘成呢？他现在在哪儿？你为啥不带他来？”婆婆好似听懂了，可能也回忆起来后说。
“刘成在国外读书，现在工作了。他回国我叫他先来看爷爷奶奶。”向红玉说。
“这姑娘是谁？长得挺乖的。刘成回来恐怕都看不到我们了。”婆婆伸出她干枯的手擦着眼睛说。
“他是我姑娘，叫李娜。李娜叫爷爷奶奶。”向红玉说。
“爷爷奶奶好。”李娜很不情愿地叫了声。
“妈，爸，刘成回来我一定先让他来看爷爷奶奶。”向红玉再次告诉他们：“你们要保重，没事还是要多到外边，多到小区去走走，去健身锻炼。”
“红玉，你说子培、子文还放得出来吗？”婆婆望着她问。
“有可能，只要他们把问题说清楚了，有可能放得出来。”向红玉只好安慰他俩老说。
向红玉心中十分清楚，刘子培是根本放不出来，罪过太大了。而刘子文只是作掮客，牵线搭桥，交代清楚问题，服几年刑，还有可能回来。她看见公公一直不说话，估计是想说而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摇头点头，看得她心中一阵一阵的心酸不已。养大两个儿子不容易，普通职工，还供上了大学，盼着养老送终，却盼来一场灾难，一场打击。能不让两个老人伤心透了吗，毕生的心血，全部化为乌有，化为噩梦。
“红玉，你回去告诉子培、子文，要向组织把问题说清楚。你告诉他俩，他爸说的他爸是党员、是劳模，喊他俩把问题交代清楚，不准有隐瞒，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婆婆伸过她那干枯的手，拉住向红玉说。
“我一定把爸妈的话转到他俩兄弟听爸妈的话。”向红玉只好说。
“这就好，这就好。”婆婆好像有了点希望似的说。
“妈，子文的爱人回来过吗？”向红玉又问。
“出事回来过一次。曾小雅没来过，这老大媳妇没良心。过后政府的人来家里盘问搜查过，问子培和子文往家拿过东西来吗？政府的人一来，这小区的人都知道了。我和老头都不敢下楼了。下去了，尽是听些难听的话。你想这老头咋听得那难听的话，他一辈子都老实，还当过劳模，厂先进，还是党员。这不都气糊涂了，犯痴呆了。”婆婆说着说着就流泪了。
“刘子培和刘子文拿过东西藏屋里吗？”向红玉又问。
“没有，屋里都搜查遍了，啥都没有。那些拿回来的烟，那些酒，营养品，人家政府的人又不要，也没拿走，还丢在储藏间里。”婆婆说。
“妈，爸，我留一万块钱给你们，把生活改善好。外人说什么你们不要管，犯错的是他们两兄弟，你们楼还是要下，到处去走一走。成天关在屋里不是办法，对身体也不好。人家说什么不要去听，听了就当是耳边风，好么。”向红玉从挎包掏了个信封硬塞到婆婆手中说。
“红玉，钱就不要了，我俩退休工资够用了。钱你拿回去，刘成在国外要用钱。你只要帮我们把话带给子培和子文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就好了。红玉，你们不离婚，可能子培就不走错道了。”婆婆说。
向红玉无论如何要留下钱，那点退休工资，生活起来困难呀，而且两老账户中多余的钱都被冻结了，这房子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如果这房是不义之财购买的，没收、查封了，这两老住什么地方去，不是就无家可归了吗？向红玉不敢多想，但她相信组织上总会安置好这二老。工人先进、劳模、党员，不可能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吧。她和公公婆婆都眼泪哗哗告别，婆婆要留她和李娜吃饭，怎么忍得下心吃。
回家的途中，李娜一路上都在抱怨。抱怨刘子培不仅害了刘成哥哥，还害了他爸妈。抱怨这些地方太落后了，没有好看，没有好玩的，跟着妈妈跑一趟受罪。向红玉心里在想，长这么大，你总还是见到了你的爷爷奶奶，当然她又不敢说出口，怕女儿知道后她那脾气不跳车跳楼才怪。她一路听女儿抱怨，话都没说，只是心中闷闷不乐。一天了，没心情吃饭，女儿也陪着挨饿。一回家，徐阿姨早已做好饭在等她们母女俩。李娜是迫不及待，手也不洗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谁都不管不顾，实在太饿了。
“红玉，怎么样？”徐阿姨关心地问。
“还能怎么样，糟糕透了。”向红玉边吃饭边说，“一个犯痴呆了，一个成天操心死了，两个老人可怜。”
“作孽呀，害了多少人呀。”徐阿姨感叹说。
吃完饭，向红玉一气之下马上拨通了曾小雅的电话说：
“曾小雅，你太恶心了，连回家看你公公婆婆都没去过，你还是人吗？你还是二老的媳妇吗？”
“我现在自身都难保，我哪有那闲心去看他们。”电话那头曾小雅说。
“你打麻将，你出国到旅游，到处逛，你享受荣华富贵干什么去了。享受够了，该受些罪了。人不能良心丧尽了，你还是刘家媳妇，该去看看你的公公婆婆。”向红玉不客气地说。
“向红玉，我告诉你，我低三下四求你帮忙，你都冷漠的不近人情。你别教训我，怎么做，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指指点点。”曾小雅电话里说，说完就挂了电话。
向红玉气极了，简直是自讨个没趣，多管闲事。她顿时失去了往日的矜持，怒气冲冲“砰”的一声把话筒撂到桌上，来回在屋里走，发泄她对曾小雅的满腔愤怒。
徐阿姨和李娜见她那气疯的样子，都吓到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劝她好，束手无策。
“红玉，夫妻本是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曾小雅是那种人，你何必为她生气。”隔了好一会，徐阿姨才对向红说。
“妈，曾阿姨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妈，歇会气，你跑一天不累吗？”李娜走去拉母亲到沙发坐下说，把徐阿姨斟的茶端到她面前说。
“红玉，不是我说你，不太操心，曾小雅的事你不该过问。只不过刘成的爷爷奶奶太造孽了。养儿子，娶媳妇，图什么，图报应吗？”徐阿姨也坐到她身边说，“红玉，我不是说你，你该操心你自己的事了。”
“徐阿姨，妈有啥事要操心？”李娜睁大眼睛问。
“徐阿姨？有你这么称呼的吗？徐奶奶都不会叫吗？”向红玉又对李娜冒火说。
“妈，你今天吃火药了？我是跟着你叫，徐奶奶，我妈有啥事要操心？你告诉我，我替她操心。”李娜说。
“娜娜，你妈为了你，这么多年单身一个人过，该不该找个对象了，你都长大了，成人了。”徐阿姨说。
“该找，关键是找什么样，要我满意才行。”李娜说。
“是你妈找对象还是你找对象，娜娜，你太自私了吧？”徐阿姨说。
“徐奶奶，我妈找对象是跟我找爸，是不是该我看了满意，我不是自私。”李娜诡辩说。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爸？李先生你喜欢吗？”徐阿姨故意直截了当说，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平息向红玉的怒气。
“那个李先生，是那个跟我妈画像的吗？不行，徐奶奶，他们差距太大了，结了婚往后又要离婚。”李娜摇头说。
“鬼东西，说些啥话。娜娜，李先生是你妈妈的同学，初恋对象。你人不大，就知道一天到晚打胡乱说。”徐阿姨说。
“妈，真是你的初恋情人吗？你眼光咋这么差？”李娜也开始嘲弄她说，“肯定有故事，说出来我听听。没想到我妈还年轻风流过，读书就早恋了。还一天到晚教育我不准早恋，不准谈朋友。你自个都没做到还教育我。”
“娜娜，当初划成右派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都是些大知识分子。李先生也是个有才能的人，你姥爷、姥姥都为他惋惜过。”徐阿姨说。
“徐阿姨，你别跟她说多了，她啥都不懂。”向红玉说。
“我咋不懂，我听说过，网上看见过。”李娜说。
“现在，我就是再喜欢他，人家未必看得上我。”向红玉反而忧虑地说。
“为啥，他一个摆摊、画匠，还看不上我妈这个厅级干部，我才不信，怪事一个。”李娜说。
“人家在乡下认识的老相好，是个亿万富婆，长兴集团的董事长。现在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找不着了。”向红玉说。
“妈，你别急，我发动同学帮你逮来，怕逮不住才是怪事。”李娜说。
“娜娜，你不是说李先生跟你妈差距太大了吗？”徐阿姨也笑了说。
“徐奶奶，我是怕那个李先生被他旧相好抢跑了。”李娜说。
玩笑归玩笑，向红玉心情虽然好了些，但还是忧虑重重，她要考虑怎么对儿子刘成讲他父亲的事情，使他在这场变故中坚强起来，重新开始生活。不管怎么说，还有她这个妈，儿子还不至于孤立无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