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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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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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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秋殇花凋谢(第二卷)》连载

第二章 南山林场

李笑笑扛着行李,被保卫科的人带着,走出校门爬上那解放牌货车时,看见好多同学都站在远处看他。离别,他就是这样背负沉重的精神负担,从此与学校离别,与同学离别,与两个室友离别,他爬上车的那一刹那间,一回到头看见站在同学们后边的向红玉在看他,他忍不住一阵心酸,如果不是强忍住,泪水早就掉了下来。这一离别,什么感情都毁灭了,同学情,师生情,男女爱情全部葬送了。他心如刀绞,强装笑颜,故作镇定。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暴露出内心的脆弱,胆怯。他那装出来的微笑是多么的不自然,别扭极了。向红玉虽然站的远,但看得出来,他那笑是装出来的,笑得极不自然。她对他熟悉,过去他笑得那么矜持,轻松讨人喜欢。她此时眼圈都湿润了,只是当着同学们的面没哭出来。她知道他这一走,往后恐怕再难相逢相见,也许今生今世恐怕都再也见不到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往后等待他的命运怎么样。所以这种离别如刀在割一样,她忍不住一直在看,看这个曾经爱慕过,多才多艺,倾心相爱过的人远去,一直到大货车车轮扬起一阵尘土而去,渐渐消逝在灰蒙蒙的尘埃之中,不见踪影。

李笑笑同车的有三十多号人,他朝大家点头打了个招呼。他明白从此刻起,他与这车人都变成了同类人,是劳动教养的对象。车厢很脏,大家都是席地而坐,也有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的,他看了看这车厢中的人,都比自己年纪要大,而且好些个人还戴了近视眼镜。看神态,都像是知识分子,文化人,估计只有自己年纪最小,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到了南山林场后才知道,这批人中有诗人,写过些诗歌,不出名;也有文艺评论家,发表过评论文章,也是不出名,出名的他都应该知道;也有教师。坐在车厢里,随着汽车的颠簸,李笑笑给自个立下了几个规矩:从今往后,不再出风头,张嘴随便说,最好管住这讨厌的嘴。满肚子学问的人这车里有的是,也许是年纪大小,车上的人都在看他,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笑,怎么弄了个娃娃到车上来,感到十分不解。

“你是学生?”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问。可能是看见从学校里押上车。

李笑笑刚给自己定了清规戒律,只好点头算是回答了这个人的问题。那人戴了副眼镜,挺清瘦的,李笑笑上车时还友善地给他挪出了点空位。

“我是吴为,小兄弟,你什么名字?”吴为又问他。

李笑笑只是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李笑笑只好摇了摇头,把头靠在车厢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现在懒得说一句话,只想当个哑巴,只想在车厢的颠簸中和往后的日子里做一个孤苦伶仃的,谁都别惹,也不去招惹谁,因为仅仅这么大,就要去过那种今日不知明天的日子,去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和改造,人生到此时已经失去了自主选择和努力的条件。他现在不关心这车上的任何一个人,也不问他们过去做过什么,有多大的本事,反正都沦落到跟自己一样,不再是自由人了。都是从现在开始准备去脱胎换骨,经受人生的磨难和洗礼,开始一段最艰难的旅程。这段旅程要经历多久,多长,谁都不知道。这段旅程究竟有多艰难,多困苦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会告诉自己呢?李笑笑就这样胡思乱想地消磨眼下的时光。

车开了多久,李笑笑只能凭天空中的阳光强弱去判断,只能从肚子饥饿的程度去判断。中午时分,车上有人从行李中掏出吃的东西往嘴里塞。他吃了早饭,什么都没带,也没什么可带。坐在旁边的吴为掏出了一个馒头,分了一半递给他,他摇了摇头,伸手挡了回去,口里早就咽着口水,他不想接受别人平白无故的施舍。他只能咽着口水,忍受着饥饿,只想赶快结束这一路上呛人的灰尘和不停颠簸的折腾。

到金沙坝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几个背枪的基干民兵早已经镇口的公路边等候。解放牌汽车一到,等候的人打开箱板,几十个人才站起来伸展着腰肢,提着各自的行李跳下车。汽车调了个头,开着车灯,驶走了,又是扬起一阵阵的尘土。大伙扛着提着行李,按照等候的民兵安排,排成一行,跟着领头的人朝黑夜的山间小路开始行走。只有那几个基干民兵的手电筒照着,一路走得异常的艰辛,山路很窄,而且是不停地爬坡上坎,磕磕绊绊,高一脚低一脚的在黑夜中行走。李笑笑早已是饥饿难忍,虚汗直冒,但还是不吭声,只管跟着前边的人走。尽管如此艰难,但三十多人中没有人敢喊停下来休息。李笑笑都不明白这批城里的人,白面书生怎么会在这么艰难爬山过程中不喊劳累,哪怕双腿已经疲惫不堪,虽然还能缓慢往前行走。后来才明白,人只有在落难的时候,潜藏在身体的力量才有可能迸发出来,支撑你继续前行,不能倒下。走了三个多小时,才算到达南山林场。

南山林场是个什么样,到达的时候谁都看不清这林场的规模和模样,只有几盏挂在木柱上的马灯照明,一片昏暗,他们睡的是通铺,是用木棍和粗竹棍搭成的那种床,和外边建筑工地农民睡的通铺床一样。通铺上边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大家一到按照各自的编号和通铺上编号,找到各自的位置,或是铺上草席,或是铺上床单,钻进被窝,就蒙头大睡了。谁也不敢多问多想,这深更半夜能有饭吃吗?这食堂在哪?因为初来乍到,谁也不想当头挨第一刀,自讨个没趣。

忍住饥饿,饥肠辘辘地熬过一夜,天亮一觉醒来,走出去一看,眼前的景色使李笑笑大吃一惊。林场是座像模像样的民居建筑,只是时间长了,烟熏火燎,显得陈旧,但比普通的民居宽大了不少,青瓦,木柱,木梁,地坝足足可容纳上百人,屋檐下整齐码了许多柴火。这次来的三十多个人只占了两间房,还有两间是二十多名林场原有职工的住房,中间正厅房是场部办公和场长、治保主任的住房。站在院坝,往外一望,才发现林场是建在南山最高的山坪上。远处尽是茂密的山林,层层叠叠,好些个山林还云雾缭绕,若隐若现。透过云层的下边,隐隐约约可看见朦胧的梯田,梯地。四周是醒来的鸟鸣雀叫,空气中带着清香和凉爽。地坝四周的荒地上,除了杂草,还开着鲜艳亮丽的野花,叫不出名字的花朵。这景色太美了,如果是过去李笑笑一定会拿出纸笔,找个地方坐下来画写生,因为从这儿看,无论是哪一个角度,都是一幅美妙的风景画。他明白此刻自己的身份,只能用双眼去观赏这美轮美奂的景色,默默地记在心中。

林场的书记兼场长姓罗,看上去是个农村干部,四十多岁一脸的皱纹,手上尽是茧芭,但带面和善像。而治保主任是长得五大三粗,满脸严肃,不苟言笑,也不轻易说话,只喜欢背着双手,打量着几十多个送来劳动教养的人,仿佛要看进每一个人的身体里一样。原先的职工也站在檐坎上,看着这列队的几十多个从城里来的人,就像是观看稀罕的物件一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偶尔还会发出几声欢笑。也许是这几十个人太特别了,有戴眼镜,有穿中山装的,有穿皮鞋的,还有老夫子样的,还有干部模样的,都是些细皮嫩肉的,才不像那些农民样的林场职工,皮糙肉厚,穿着朴素,几乎都清一色麻绳草鞋。罗书记简单讲了下到林场接受劳改教育的注意事项,宣布了林场的纪律,才解散吃饭。

一开始,大家都跟着林场的职工上山,进树林采摘树种仔,然后就是育苗。植树的时候很辛苦,是挖坑要挖到近一米左右的大,把一两米高树苗种下去,然后填土,踩实,浇水。这活不是很累人,李笑笑身体还吃得消,他和这三十几个人一样,除了每天上工干活,就是每天晚上在房间组织学习,读报纸。报纸轮流读,马灯又昏暗,大家集中注意力听,等到晚上十点,治保主任的哨声响了,才停止读报,睡觉。林场规定,睡觉后不准交头接耳说话,所以都各自蒙头大睡,因为读报的时候罗书记会亲自来检查,是否在按规定读报学习。睡觉的时候治保主任也会巡回检查,看看大家是否按时睡觉,谁还在交头接耳悄悄说话,抓到了,第二天开饭前的集合就会遭到严厉的训斥。

李笑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晚上组织政治学习读报的时候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报纸读。干活累了,谁都想利用这时间躺下休息,调整身体,没想到争着读报,争不到的人偶尔还会争吵几句。他当时就在想这么积极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表现么,表现思想改造进步。李笑笑懒得去争,要么躺着听,要么蜷着双腿坐在床上听,反正屋里只有一盏马灯,一读报马灯就挂到那读报人的旁边,犯困了还可以打会瞌睡,只要不打呼噜被人发现,即使发现也不会有人提醒过问,只要不被那个治保主任发现就行。他一发现,就会把人拎到门口罚站,站在门口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冻得哆嗦,特别是寒冷的时候。

久而久之,李笑笑发觉不对了。除了集合点名时说“到”,别人问时说“对”和“不对”或者“是”和“不是”,别的不会多说,自己竟然有些口吃和语塞了。有次,吴为悄悄在干活时问他:“你过去读书时读过些什么诗歌?喜欢哪些诗人?”李笑笑张开嘴只说,“诗歌……”后竟然说不下去,结结巴巴的半天都没说出来,脸涨得通红,紧张得额头渗出汗水。他朝吴为摇了摇头,难过得险些落泪。他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家要抢着,争先恐后地去读报纸的道理。南山林场说起来人也不少,职工有二十多个,那些人整天说说笑笑,荤段子不少。平时出工和回到林场都只听见这些职工嘈杂的声音,大嗓门的粗话的声音,而李笑笑和他的同类几乎很少听见说话,偶尔几句话也是彼此打个招呼。李笑笑甚至连招呼都很少打,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从不轻易对人说一句话。这种没有交流,彼此装聋作哑的环境,人不口吃,不变成哑巴才怪。所以读报就变成了一种口语训练、练习的方式,替代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李笑笑恍然大悟,为了往后不成为个结巴,严重到语塞的程度,读报轮不上,抢不到,他就在休息的时候,饭后到晚上学习之间,早上起床到集合点名吃饭之间,一个人跑到地坝旁边的没人的地方,拿了张报纸,低声朗读,偶尔干活的时候,他还会低声默读熟记的内容,旁边的人还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地说话,还感觉好笑。

“你是几号?”

一天早上,李笑笑正拿着昨晚别人读过的报纸正在院子背后低头读得上劲时,被林场罗书记发现了问他。他吓得赶紧把报纸藏在身后,以为是犯了规矩,犯了错,吓得身子一抖回答:

“12号。”

“12号。”罗书记从衣袋里掏出个本子,翻开看了看和蔼地对他说,“12号,李笑笑,是个学生。”

“是,罗书记,罗场长。”李笑笑回答说。

罗书记文化不高,怕记性不好,叫不出这批人的名字,所以他把这批人全部编了号,姓名都记在这本子上。碰到谁,先问多少号,再翻本子对照,姓名,文化程度,职业,什么问题,原先的单位就一清二楚了。

“你别紧张,李笑笑,我观察你几天了,发现你肯进步,爱学习,报纸也读得不错。每天都一个人背着大伙读报学习,改造学习。”罗书记严肃地对他说,话语中表现出了对他的肯定和表扬。

“报告领导,提高不少。我,我还要努力。”李笑笑一语双关地说。

“笑笑。”罗书记去掉了他的姓,直接称呼笑笑,像长辈一样用亲切的口吻对他说,“我们南山乡是山区,落后得很。农民中文盲多,读过点书的小青年连报都读不伸展,读得结结巴巴,村里又没广播,中央的文件精神和上级精神时常传达不到农民当中。前几天乡上领导还跟我说,你们林场的知识分子多,问我能不能够派一两个人到各个村去给农民读个报。派其他人去我又不放心,一是年纪大了点,二是怕他们的思想影响了农民。我看你是学生,思想要单纯点,而且这几天我看你一有空就在读报学习,改造思想,报也读得好。怎么样,你愿意去各个村轮流读报吗?”

“当然愿意,报告领导,给大伙读报,我的思想也得到改造和提高。”李笑笑没有半刻犹豫马上就回答说。这是好差事,自由自在的差事。

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喜从天降,但他没有喜形于色,心里暗自兴奋极了。他不是怕劳动艰苦,眼下干的活都不累人,反而使身体得到锻炼,使过去瘦弱的体格逐渐强壮起来。到各个村子去轮流读报,到田间地头去跟农民一块读报给他们听,自由了,避免了每天集队上工,收工,人数清点,排列整齐的单调的半军事生活方式。还有一层就是每天都看报读报,训练自己的阅读能力,过去在学校,读书虽然多,但表达实在不行,更重要的是通过读报不仅可了解上边的精神,还可以通过报纸了解更多的社会消息,随时掌握外界的动态,晚上统一的政治学习,除了社论就是评论员文章,没人敢去念三四版的社会动态给大伙听。至少通过这种方式自己的眼界拓宽了一点,对农村更了解一点,实际一点。

“领导,各个村的路我不熟呀。”李笑笑故意这么说,其实他知道乡村的路最好找,不熟一问就找到了。

“没关系,不熟头一两天我派个人带你去。熟了你就自己去,早出晚归,每晚必须回来,不准违反纪律。我会告诉食堂,中午带上饭,饿了就随便在哪热了吃,晚饭食堂会给你留在那儿。”罗书记最后吩咐他说。

“一定做到,保证不违反纪律。”李笑笑保证说。

当天晚上,同室的人听说他去村里轮流读报,都羡慕死了,说这是最美的差事,往后简直跟自由人一样,无拘无束。

从那天开始,李笑笑就开始了在南山乡的各个村子的巡回读报工作,替代了没有广播的山村也能听到报上和外界的消息。他一天要跑两三个村子,两天就把一个乡跑遍。他只要一去,趁农民干活休息,他就开始读报,而且是用普通话读,朗读起来很好听,农民也喜欢听,都仿佛知道了天大的事,因为他不光读国内的重要文章和消息,也偶尔读些国际新闻,只要时间够,农民愿意听,不影响他们干活。在南山村读报的时候,他发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扎两根粗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坐在地上,双手支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读报,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听他读完了,起身要离开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发神一般。

“胡杏花,你还干坐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去喂猪,猪草够不够?跑来偷懒吗?”有人在催喊那姑娘说。

李笑笑这才知道那小姑娘叫胡杏花,是村里喂猪的饲养员。

后来,每次李笑笑一到南山村去读报,总要见她跑来,一个人坐在田地边,光着脚丫,双手支着头,聚精会神地听他读报。她觉得他读报的声音真好听,朗读起来抑扬顿挫,声音又有磁性,听了舒服,虽然她还不懂那文章的含义,恐怕不止她,好多农民都是如此,但他读报的神态,腔调都讨人喜欢,听起来舒服。

时间一长,李笑笑逐渐与这些村庄的农民熟悉起来,没有人把他当作是劳动教养的对象,都亲切称呼他是笑笑,见他带的饭凉了,有人抢过去主动跑去热了给端来。等他一到,还在干活的人都放下农活,围在他的四周,坐在地上听他读报,从不打断他,完了又有人提问题,他就按报上的内容解释,有时村里的农民做了好吃的,也硬要他到家里去吃一顿。农民的生活很苦,但对他没有见外,都把他当作是城里的知识分子。有时候读完报纸,农民问他,下不下田来糊田坎,他只要天还早,就一定脱了鞋,挽起裤脚和袖子,下到田里与他们一道去糊田坎。他那段时间学会了犁田,知道了怎么手握犁把、挥鞭,撵着水牛犁田。还学会了栽秧,基本上跟着那些个农民掌握了耕种的基本技术。

最使他高兴的是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都没有歧视过自己,反而受到了尊重。也许中国朴素老实的农村人都尊敬有文化的人习惯,心理。他才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哪怕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尊重使李笑笑受到了极度伤害自尊又渐渐得到修复和安慰,不再时时感到自暴自弃。

……

李笑笑还是不能入睡,黑暗的房间里耳边又响起蚊子嗡嗡的声音。反正睡不着,老是想起在南山村的往事,索性伸手拉亮了灯,躺在床上,避免蚊虫的叮咬。他找过这旅舍房间里,连蚊香都没有,只有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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