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笑开始在南山村生产队的生活,虽然住的是废弃的砖窑,但砖窑有个特点,那就是冬暖夏凉,那就是他一个自由自在天地。他把它布置成了个温馨的小屋,用旧木板搭成的床和书桌,他从公社办公室收集回来的报纸和扫盲的课本就堆码在书桌上,他也习惯了听见队长敲钢板条的声音出工干活,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农民会干的农活他都会干了。他特别喜欢干活时听那些农村妇女闲聊东家长西家短的笑话,特别是听这些人没文化,说起荤段子头头是道,语言精辟,逗得人捧腹大笑,一天到晚都令人嘻嘻哈哈哈,使农村枯燥单调的劳动生活变得有滋有味。中途休息,他还是给大伙读会报,时间是休息多久,读多久,大概也就一二十分钟,农民把这称作是烧烟的时间,不能时间太长,因为时间太长了,歇的时间多了,干活累了,人就歇软了,不想爬起再干活了。所以每次歇气烧烟的时间是恰到好处,四肢松弛了,李笑笑的报也读了一篇文章了。李笑笑不知道大伙能否理解他读过的内容,但他知道他读的内容和读报的声音至少打发了他们歇气时间的无聊,就像是锅里炒菜加了把盐,变得有盐有味了。
胡杏花现在无猪可养,队里就安排她放牛,负责割草,没事牵牛去外边荒地田边吃草。但估计是读报时到了,她又像以往一样,坐在田边地头,双手支着下巴,眼巴巴地盯着李笑笑读报。这一刻是她觉得是最美好的时刻。听他悦耳的声音,她觉得好听,心中喜悦,那是她自己救过他命的人,她也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她要为他保守住这个秘密,因为救了他,她和他都脱掉周身是泥和湿透的衣裳,两个人光裸着身子在屋里呆了一个晚上,那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他和自己都没多余的衣服穿上遮掩。
李笑笑按照罗明义书记的安排,去公社办公室领取了一块小黑板和粉笔、扫盲课本和纸张笔墨的东西,开始在仓房里办了扫盲文化学习班。前来学习的人很少,只有胡杏花和几个年轻点姑娘,中年妇女一般晚上都有忙不完的家务事不会来。几个人李笑笑也教,教他们识简单的字,教他们算数记数。他感到得意的是没过多久,这几个姑娘居然都把九九表记得滚瓜烂熟,也认得一两百字了。每晚回到窑洞,他已经精疲力尽,想倒下床大睡一场。可是每当这个时候,胡杏花又精神旺盛地,活蹦乱跳地跑了进来,拉着他没完没了地说话。
“你咋又跑来了?”李笑笑问她。
“你不到我那去看我,还不准我来找你。”胡杏花在窑洞里走来走去,像散步一样说。
“天都晚了,你也该回去睡觉了,你不犯困吗?”李笑笑问她。
“不犯困。只要你陪我说会话,我一点都不犯困。”胡杏花说。
“你不犯困,我都打瞌睡了,你简直精神太好了。”李笑笑苦笑说。
“笑笑,李老师,你这是什么东西?”胡杏花拿起木桌上的几本东西问。
“是报纸上剪裁下来的。”李笑笑说。
那是他废报纸剪裁下的各类文章,分门别类装缝成册,把它们当作是唯一的书籍来看,没事就翻一翻,读一读。没有也搞不到书籍,他就只能把它们当作珍贵的书籍,他已经缝成了几册了。
“别翻坏了,杏花,太迟了,我送你回去。”
每次都是李笑笑强迫才带她离开。他也想留她下来,这么个活波快活、善良的姑娘,而且是个模样可爱,性格率直的女孩。和她相处,在这灯昏暗而又僻静的窑洞中,四目相望,相视,时常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燥动感觉。但每次他都是残忍地控制住自己,他怕这种冲动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孕育出一个可怕的孽种。他其实也需要这种与她之间的肌肤之间碰撞,他看见过她赤身裸体的那种美妙,飘飘欲仙的身段和妩媚的姿态。虽然那晚灯很暗,但她与自己肌肤接触时传导出体情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太美好,太神奇了,她的身体就像是充满奇幻,想触摸探究,但又不敢。所以从那以后,他就时常被搅得心烦意乱,内心慌得如头鹿在冲撞一样。那时候,胡杏花在他眼中就像个典雅高贵的女子,自己却是卑微的奴仆,可望而不可及。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感觉,像个正常人一样,与她想拥抱,相亲相爱,两个身体像水乳一样触在一切,他真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当只有每天深夜,他送她回去,走过那截木桥,分别时,当她突然扑向他,在黑暗中抱住他,脸挨着脸,感觉到她的呼吸和身体传导出来的诱人的气息,闻着她那久未洗过,但还留着皂角的余香。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享受那短暂而又可怜兮兮的一点温存。每次都是他强忍着扳开她的手,催促她回到茅草屋去,一直看到她消逝在黑夜中他才返回窑洞,很快被疲倦折腾得熟睡,连回味那短暂的美好都来不及就被犯困而睡着了,因为第二天一早又是繁重的农活,只要农忙季节的农活,就没有轻松过的时候。
乡村情况一天天地不好了,李笑笑长期接触报纸,从上边闻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城市居民的口粮减了,公社干部的口粮减了,大队食堂的口粮每日都在减少,填进肚子的东西少了,劳动强度依然还是那么大。好些人都患了水肿病,下不得田地干活。前两三年几座山的森林砍光了,这几年南山公社的几条溪流的水时不时出现断流的情况。一下暴雨,溪流水猛涨,洪水泛滥。天一晴,溪流水明显减少,连晴几天,溪流水就变成涓涓细流,甚至干涸。溪流水一减少,那南山村的梯田就干涸得裂开口子,田地的水稻就像是遭雷打一样,减产了。
“李老师,你有文化,这是啥子情况。我们南山村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碰到过这么严重的灾害。”队长贺大全跑来找到他问,因为李笑笑经常在读报,一定知道不少情况。
“自然灾害,各地都有,全国性的,不光我们南山村。还有就是国外对我们的封锁。这几年国家还债,所以都受穷了。”李笑笑只能按报上的宣传口径这么对他讲。
“那这水肿病又是什么病,咋那么多人都得了。你看我这腿也有些浮肿了。”贺大全撩起裤腿按了下说:“是传染病吗?昨天听去金沙坝镇回来的人,看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那死人的腿肿得跟冬瓜似的那么大。”
“贺队长,不是传染病,叫大家不要惊慌。”李笑笑说:“我的腿也有些浮肿。是因为营养不良,是肝腹水造成的,往后有口粮吃了,有营养了,就好了。”
是的,李笑笑早就知道这南山村方圆数十里,历史上有记载的开始,从来就没有过灾害,更不要说是旱灾,反而是天愈干旱,庄稼的收成更好。毕竟有几座大森林,那森林厚厚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发达的根条,在土壤中本身就是巨大的蓄水池。所以南山的溪流从来都四季长流,南山的梯田从来都是灌满了水。愈是干旱,南山的水稻,包谷愈是丰收,高产。如今森林被砍光了,这水怎么能蓄得住,南山的溪流怎么能不断流呢,干旱自然就变成了灾害。
幸亏李笑笑早在这破窑洞周围的荒地种了不少的南瓜,冬瓜和其它蔬菜,口粮不够时,凑合着解决填饱肚子。他还摘了些给胡杏花和队长好几户口粮不够吃的人户送去,救救急。
过了没几天,大队治保主任通知他和大队的几个管教分子到大队的新砖窑背砖到公社学校去。他一早去背砖,背了往公社学校走,一背篓一百多斤,六、七十块砖头。他周身体虚软弱无力,走得很吃力,气喘吁吁,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叫他。
“是李笑笑么?你怎么背砖去了。来放下歇会儿。”听声音是公社罗明义书记在对他说。
“罗书记好。”李笑笑一直是埋着头,背着砖看路,一见是罗明义赶紧问好。
罗明义书记帮他把背篓放下来,一块坐到路边的地坎上。
“眼下正是农闲,是该你给扫盲班上课,学文化的时候,你怎么跑来背砖?”罗明义看了看他,满头大汗就问。
“大队治保主任说,公社武装部有通知,要加紧对我们这号人的专政管教。所以叫停了文化课的学习,参加劳动,给公社学校送砖块。”李笑笑抹着满头的大汗说。
“是这样啊,笑笑,你知道当前的形势,特别是我们公社的情况。”罗明义说:“你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见多识广,我想听听你怎么个看法。”
“罗书记,你去听任何人的话都可以,千万别听我的话。你知道我的身份特殊,我是戴了帽子的人,千万听不得。”李笑笑一听吓得不轻,他一边伸手抹汗一边赶快说。
“李笑笑,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有多难?尽听些说假话,假汇报工作的事。汇报指标的是假话,到上边开会听到的也是假话,空话。我这些天往基层跑,看到的情况惨不忍睹。断粮的断粮,患水肿病的人不少,发些糠丸子顶个屁用。劳动力少了,下不了地的干活,今年减产是肯定了,肯定不是一两成。你说我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咋对待起全公社的社员,有时候我困难得真想上吊了,你说我们这些党员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农民吗?农民都日子难过成这样了,我的日子好过吗?”罗明义说的实实在在的话,没有官腔,是他的肺腑之言。
“罗书记,这也难怪,到处都自然灾害,报上也说是自然灾害。国家又要偿还外债,还要遭受封锁。国家也难,老百姓也难。问题是我们确实大落后了,人定胜天,胜不了天。经不起折腾,不过只要挺过去就好了。”李笑笑还是按照报上的说法说。
“这我知道,挺过去。怎么挺过去,容易吗?挺过眼前的困难,争取少死些人。我也相信这种时间不会很长,但问题是眼下怎么熬过去。”罗明义好似在自言自语地说。他显得无限的惆怅,忧虑重重地说。
“罗书记,我帮你出个主意行不行,只是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是我讲的。”李笑笑朝左右看了看,没见人才说:“你知道我的处境和身份,是不能随便说话和出主意的。”
“李笑笑,今天也就是现在,你和我坐在这儿聊天,我们就是两个普通人,没有外人都是身份平等的人。你尽管说,好的我记在心,坏的我烂在肚子里。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我们在林场相处了一段时间,不算短吧。你应该相信我的为人,品德。好的我不埋汰,坏的我不庇护。你只管说,不要有顾虑。”罗明义像长辈似的,推心置腹地对他说。
“罗书记。”李笑笑说。
“不要称书记了,叫大伯大叔都可以。”罗明义说。
“我读书的时候看过很多资料,也读到有些地方为了度过灾荒想出的自救办法资料。我们南山林场不是把树都基本砍光了吗?”李笑笑说。
“是啊,基本砍光了,那是响应大跃进、大练钢铁的号召,是运动,是上边号召干的。”罗明义说。
“树砍光了,原先的森林没有蓄水能力,自然就干旱了。但那些树梢落叶变成的腐植质还在吧,我记得有好厚一层,厚的有一两尺厚。”李笑笑说。
“对,是那么回事,不错,整个原先的森林地上都是厚厚的一片。”罗明义肯定地说。
“罗书记,这就对了,那就是天然的有机肥料。这层肥料下边又是肥沃的土壤。其他地方没有,我们有,这就是南山人现在的福气。”李笑笑说。
“是啊,现在生产队连猪都没养一条,牲畜的粪都没有了,施肥也难了。笑笑,你是想告诉我什么?”罗明义说。
瓜菜半年粮,是度过灾荒的最好办法。李笑笑凭记忆告诉罗明义,过去的历史上,南方的农民就有躲避兵荒,灾荒在林间靠种瓜果蔬菜过灾年的记载。他建议发动大家上山,不准烧荒,利用林地的条件不缺肥的情况,可以种南瓜,冬瓜,还可以种红薯、马铃薯、高山萝卜等,饥饿的问题不就可以解决了吗?而且大树砍了,阳光没有遮挡,日照又好,不用施肥,只需要撒下种子就行了。等到没有灾荒了,等到那些长大了,就可以退耕还林了,灾荒也过去了。他这么一说,罗明义恍然大悟,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李笑笑,你立大功了。这事办成了,我要为你记功,简直是救人于水火之中,有文化真好。”
“罗书记,你千万不要给记功,这是我知道的该说的事情。而且我这身份,你去记功表扬恐怕对你不好。罗书记,我是看你的为人好,才敢胡说八道。”李笑笑赶紧说。他怕影响到这位憨厚慈祥的书记。
“至少我可以写进你的档案,这点我办得到。你揹了这趟砖,就不要再去背砖了。还是去教大家学点文化,有文化好啊。”罗明义赞不绝口地说:“太受启发,有文化脑子好使啊。”
“大队治保主任那儿我怎么交待?”李笑笑问。
“你不用去管,我回去马上打招呼。我们一道去送,我来帮你背。我不往队里跑了,跑去看了心焦,回公社,马上布置召开三级干部会,布置动员下去。”罗明义说:“就是往后挨处分,我也要马上布置安排下去,保命要紧,救灾要紧。”
当罗明义不顾李笑笑的阻拦,揹着那背砖一块到公社小学时,看他的人都惊诧不已,目瞪口呆。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怎么会替一个专政对象背砖头,闻所未闻,但都只能暗自猜测。而李笑笑只能感到尴尬和无奈,他拗不过罗明义。而罗明义呢,原先一筹莫展紧锁的眉头突然松弛展开了。他和李笑笑这一席谈话,忽然意识到文化知识对改变命运多么重要。所以他除了马上要紧急动员全公社开展自救工作。还时不时把文化教育工作挂在嘴边,督促大家多学些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