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李笑笑被叫回林场结束了巡回读报的工作,参加砍树支援大炼钢铁的运动。首先是一支近几十人的伐木队伍来林场,他们带着电锯、斧头。紧接着又是一队一队的农民队伍进山,声势浩大。原先林场的职工都被分配到厨房帮厨做饭。厨房一天到晚都是蒸汽腾腾,大米饭破例地保证每一位伐木者和来搬运木柴的农民随时填饱肚子,有力气干活。据来的人讲,城里的饭馆也敞开了大门,任何人饿了都可以进去吃一大碗米饭,称之为猫儿头。就是舀一碗米饭,再在上边加盖一碗,到处都是人民食堂,城里的铁锅,铁铲都动员捐献去大炼钢铁。共产主义仿佛在这一刻实现了。
林场的几座山头,原先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这些森林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人才长大形成。森林遮天蔽日,藤蔓缠绕粗大的树干,地上是厚厚的落叶干枯后变得如海绵一般地覆盖着泥土。自从伐木队进山后,森林里一天到晚都在锯树砍树的嘈杂声和倒树时伐木工喊出的倒啰声,紧接着就是大树倒下时发出巨大的“轰隆”声。伐木砍掉枝干,锯成两米左右的一截,搬回林场,又从林场扛下山,堆码到金沙坝镇的公路边,公路两边的木头堆积如山,放掉木头,又往南山林场走,整日川流不息的人,夜晚也是照着手电,举着火把的人在行走。装满木材的大货车拉到金沙县去烧成木炭,听说金沙县建了几座土高炉,整日炉火熊熊燃烧,火光冲天,夜晚整个夜空都映红了县城半边天,空前的热闹,大炼钢铁的情绪高涨,李笑笑只是听说,没有过身临其境,但感觉到了那时沸腾的景象。
李笑笑已经从砍伐的森林中扛着木头,也是天天跟着大伙从砍伐地到扛林场,再从林场扛到金沙坝来回跑,肩膀磨肿了,脚板长了血泡,但还得干。一截两米左右的木头,最轻也是百多斤重,再重就是两个人扛。他已经累得实在不行,已经连续这样十多天了,在溪沟旁放下木头休息的时候,竟一个人坐在地上睡着了,天上落下来的雨水惊醒了他,山路上已经见不到人了,而且雨水如倾盆一样的下大了,他赶紧又扛着木头往前走,他知道再走一段就是南山村胡杏花喂猪的地方,那儿的溪沟有座两根木头搭成的桥,只要过了桥,冒雨走个把小时就可以回到林场。当他走到那桥头的时候,溪流涨水,水已经快接近那两根木头搭成的桥。他想,只有赶过去,如果过不去,水淹了桥就回不了林场,晚上点名见不到他,不知道要挨什么样的批评和呵斥。
李笑笑咬着牙扛着木头踏上了木头桥。洪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脚背,他坚持缓慢地移动,再挺一会儿就走过去了。突然上游一股洪水袭来,冲击着他,脚一滑,连人带木头冲进激流中。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完了,淹死了,没想到一根藤蔓挡住了,他死死抓住,不让自己被洪水冲走。绝望之中,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任凭激流冲撞,他的双手仍然牢牢地抓住那粗大的藤蔓,也许这就是求生的本能的反应,使他紧紧抓住那粗大的藤蔓不敢松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快,抓住我的脚,抓住我的脚!”有人在喊他。
李笑笑从水中冒出了头,往上一看,是那个喂猪的姑娘胡杏花,她浑身湿透,在暴雨中双手抱住一段树干,把两只光脚伸向了他。他这才使出浑身的力气,先是腾出一支抓住了她的脚,然后才往上挪,另一支也抓住了她的脚。她就这样抱住树干,使劲挪动身体,蠕动着一般地把他拖到岸边。
“你怎么样?笑笑。”胡杏花挪到李笑笑身边问。
“我的脚不行了,动不了。”李笑笑摸着自己的腿说。
“不行,你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你看,这雨越下越大,一会儿就把这儿淹了,你我都没命。”胡杏花拉着他的手,搭到自己的肩膀上,搀扶他起来说。
“你走吧,我实在动不了,疼得厉害。”李笑笑忍住疼痛说。
“疼算啥,总比死在这儿好。”胡杏花说。
胡杏花不顾一切地搀扶拖着他,艰苦地爬到了溪沟边的路上,回头一看,刚才他们待在那儿的地已经被洪水淹没了,就连刚才胡杏花抱着伸脚救他的那棵树也倒了被洪水卷走了。胡杏花和李笑笑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雨水中,望着那洪水两人都吓得失魂落魄说不出话。
“谢谢你救了我。”李笑笑伸手抹了脸上的雨水说。
“谢什么,我看你硬要过那桥,就知道你要被洪水冲走。我喊你,你又听不到,急死我了。”胡杏花说。她也是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
“你回去吧,我反正回不了林场,我就在这等水退了,再回林场。”李笑笑说。
“你怎么回林场?你爬回去?你腿都伤了。”胡杏花说。
“我只有爬回去了,水消了,我就想办法回去。”李笑笑说。
“雨不停,这水一时半会消不了。你都疼成这样,还想着回林场,你傻不傻。”胡杏花说。
“我不回去肯定要挨处分。”李笑笑说。
“挨处分就挨处分,总比命丢了强。”胡杏花仍是那句话说,“我背你,这儿离猪场不远,我背你过去。”
“你背不动我。”李笑笑坚持说。
胡杏花不由分说,硬是背起李笑笑,吃力地朝猪舍走。李笑笑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自己的体重少说也有百十斤。她竟然背着他,冒着暴雨,光着脚踩在泥泞的山道上,缓慢地朝那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没用的人,竟然使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背着走。那一刻,他又感到万分的无助和羞愧,心就像要死了一样任她摆布。这条命是她捡回来了,只要活着,他定会一辈子感激她,记住她。
胡杏花把他背到猪舍旁边的一个小茅草屋时,天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黑了,但雨还在哗哗地下个不停。这茅草屋很小,有一张木棍搭的床,外边有煮猪饲料的灶台和两口锅,一大一小。她把他放了下来,去屋外抱来一捆稻草,让他坐在稻草上背靠在土墙上。她划火柴点燃油灯,油灯光亮很小很暗。
“把衣裳脱了,又湿又脏,尽是泥浆。我拿去洗了,明天一早就干了。”胡杏花说。
“不用,脱了我没衣裳穿。”李笑笑赶紧伸手按住湿漉漉的衣裳说。
“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我一个姑娘都不怕。”胡杏花边说边脱掉又湿又脏尽是稀泥的衣裤,丢在地上,光着身子,又走到他跟前,伸手解开他的衣裤,硬着帮他脱掉说:“你看有多脏,一拧尽是水,尽是稀泥,还不脱了来洗。”
说完她就拿了两套脏透了湿透的衣服出去洗,洗了一会拧干就晾到外边的竹竿上。
胡杏花一走,李笑笑赶紧伸手把床上那床破旧的被盖拖来盖在自己身上,他心跳得很快,脸红得滚烫。他从来不曾在女人面前光裸过身体,而且是一丝不挂。隔了一会,胡杏花端了碗小红薯进来,凉的是刚用水洗过的。
“饿了,吃吧,这是煮来喂猪的红薯,很小,我洗过了。”胡杏花说,“今晚看不见了,明天我去给弄些刺黄柏来,捣碎抹了,肿就消了,腿就不疼了,今晚忍一下,熬过去就好些了。”
李笑笑也顾不得体面了,腿又疼,肚子又饿,他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胡杏花就这样赤裸着身体,光着脚,走来晃去。李笑笑这才发现她身体十分美妙,苗条,乳房发育得很好,又挺又大,凹凸有致,显得四肢均称,格外健康。他心更加跳得厉害,生怕自己冲动起来,便紧紧抓住盖着身体的被盖。
胡杏花突然坐在身边,要拉开被盖。
“我冷,让我靠靠你,说会儿话。”胡杏花边拉被盖边说。
“你把灯吹了,你拿被盖到床上去,你睡着我们说话。”李笑笑害怕地说。他胆颤心惊,生怕有人进来看到这尴尬的一幕,两个少男少女,赤身裸体在一起。
“吹了灯不是说瞎话吗,说黑话吗,你怕啥?我这儿鬼都不来。”胡杏花已经扯过些被盖挨着他的肩坐下了说。
“我们都光着没穿衣裳,有人来了咋办?”李笑笑说。
“怕啥,人家结了婚的两口子不是光着身子你看我,我看你吗,你连我都不敢看,胆小鬼。”胡杏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
“人家不一样,人家是结了婚的,我们是没结婚的,这叫作孤男寡女,别人碰见会说我们作风不好。杏花,听话,拿了被盖去床上,把灯吹了。”李笑笑动也不敢动地说。
“我才不怕别人说作风好不好,我拿被盖走了,你咋办,你不冷吗?”胡杏花说。
“我不冷。”李笑笑硬着头皮说。
“笑笑,我好喜欢听你读报,读的真好听。你都好长时间没来了,往后你还来吗?”胡杏花忽然问。
“不知道,要看林场的安排。”李笑笑说,“杏花,这是啥地方?”
“我的屋呀?”胡杏花说。
灯火光小了,跳闪一下熄灭了。屋外的雨也停了,但溪流中的水还在哗哗地奔腾流淌。虫子也开始鸣叫,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也看不见五指,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咚咚”的心跳。
胡杏花这才告诉他父亲都早亡了,母亲又狠心丢下她走了,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从小就是孤儿,小时还好,东吃一家饭,西吃一家饭长大,也有人劝找人收养,她倔强不答应,她就要在这个地方顽强地活下去。社里见她小,就叫她在这儿养猪,现在猪也没两条,有时挨饿的时候猪吃啥她就吃啥,现在社里人喊她去吃饭她也不去了,她觉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是要活个人模人样。她现在只觉得没人疼,她才难受过。父亲在的时候她还小,没什么印象。母亲又丢下她走了,她不信不活个人模狗样出来。她还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偶然间跑去听到他读报,喜欢极了。她说她喜欢他读报的声音,喜欢他的神态,喜欢他好有文化,认得那么多字。她说她一年级都没读完,就逃学了,因为学校的男生欺侮她。她说,不管他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最幸福的事情,受再多苦她都不怕,都愿意,所以她才敢在他的面前光着身子,她不害羞。李笑笑边听她说,边忍不住泪水直流,他没想到自己是苦命人,居然还有像胡杏花这样从小就没爹没妈,没人疼过的、更命苦的人。他在想,如果自己是个自由人,头上没戴帽子,一定要像个大哥哥一样地疼爱她。但现在肯定不行。他问她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怕不怕别人钻进来欺侮你。她说不怕,没见她床头有根棍子吗?何况南山村的人都知道她性子野,更没有人敢招惹她。
“如果我以后还能来读报,我会教你识字。认得字,读点书,知道吗?”李笑笑安慰她说。
说着说着,她竟然就这样枕着他的肩膀熟睡了。均匀的鼾声,听着她的心跳,李笑笑动也不敢动一下,怕惊醒了她。她一定在做着美梦,因为两个相互挨着,两个肉体的温度相互传导。足够温暖,他也希望一直就这样保持这种姿态,多么令人美好,在那种条件下,他不知道这种男女的温情意味着什么,是爱,是同情,是怜悯?如果自己不是那种戴着帽子,还在受监督教育的人,他真想伸手抱紧她,抱着这个也许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姑娘,享受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冲动,第一次发泄。多么可怜的没人疼,没人爱的还要活得人模狗样的姑娘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越半步雷池,男女之间的禁区。幸亏腿还疼得厉害,甚至感到麻木一般,他也就这样任她靠着自己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雨早就停了。胡杏花已经穿上了昨晚晾了尚未全干,还是湿润的衣裳。她已经去外面扯来了刺黄柏,这种叶片上有刺的植物,野蛮生长在山林间遍地都是。捣碎,涂抹到他红肿的腿上。她好像忘记了昨夜光裸着身体的事情。涂抹完毕,她又才出去把他的衣裤收进来递给他,他赶紧穿了衣服,但涂抹过的腿还是疼,她一点都不感到羞涩地替他穿好裤子,才把那被盖丢到那床上。又出去做她的事情,煮猪草,喂猪。
“没事了,过两天你的腿就好了,又没伤着骨头。消了肿就不疼了。”胡杏花对他说,“刺黄柏外用消肿止痛,拉肚子熬点水一喝就没事了。”她说这话蛮像个医生的口吻。
“我回不去要挨批评,处分。”李笑笑告诉她说。
“挨批评,处分好呀。你这两天就老实待着,陪我,我一个人好冷清呀,你腿好了,走了,我不知道还习惯不习惯。”胡杏花轻松地笑了说。
她笑得很美,苦笑也是一种美,是一种说不出的人生滋味的美。她的眼睛很大,晶莹剔透,水汪汪的,一笑眉毛就舒展开了,张开的嘴唇是那么诱人。她那两天除了做喂猪的事,全部心思都用来照顾他了。就像个母亲照料儿子一样的细心。两人吃她一个人的口粮,不够就又把猪食里的红薯挑出来,用水清洗了吃,每天按时给他涂抹那呈黄色的汁液,反复涂抹,反复用她粗糙的手轻轻地在腿上揉搓。到了夜晚,又坐在那捆草上,头和背靠着墙,她又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彼此说着话,又彼此安慰,痛苦心酸而甜美地睡了。那张床,谁都不愿去睡,就空在那儿。
到李笑笑要离开回林场的那天早上,她突然伸手抱住他的头吻了他,哭了,泪水把两个人的脸都弄湿了。
“有时间,要回来看我,笑笑。”胡杏花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说。
“我回来看你,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我能不回来看你吗?听话,别哭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李笑笑强忍住对她说。
“如果你不来看我,我就跑去嫁人,气死你。”胡杏花还是哭着说。
李笑笑知道她还在说气话,她还没到嫁人,结婚的年纪,即使嫁人了,只要嫁个好人家,有人疼她,何尝不好。只是他不知道这两三天他和她产生了什么感情,但她的救命之恩,照顾之情是今生今世永不能忘记的,刻骨铭心。但眼下是回到林场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命运会怎么样,毫无疑虑是一场噩运在等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