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红玉一想到下周就要召开的批斗会,父亲的身体条件,心脏病有可能在批斗时复发,没有顾及秘书的通报,也没有顾及敲门,就直接推门进了团市委书记刘子培的办公室。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刘子培正在接待客人谈话,一见向红玉闯进来,脸色突变,平时和颜悦色的刘子培突然声色俱厉地朝她喝道:
“出去,马上出去!”
向红玉从未见过丈夫如此严厉地与自己说话,无论是办公室还在家里。她见有客人在场,只好忍气吞声地退出办公室,替他关上门。办公室的门关了,但她的心碎了。
站在门外的秘书见她出来了,小声地说:“红玉姐,刘书记正在接待客人,你到接待室休息一会,完了我通知你。”
“什么重要的客人值得他如此动怒?”向红玉问。
“是军代表,商议市里的重大问题。”秘书小声地说,“红玉姐,你先去休息,刘书记一完我马上请你进去。”
“不用了。你告诉他,我不会再来打扰他了。对不起,要害你要挨批评了。没关系,你告诉他,你拦我了,拦不住,是我硬闯的他办公室。不对呀,谈事也该到接待室谈啊,怎么关起门在办公室密谈?”向红玉对秘书说。
“不知道,红玉姐,对不起。”秘书小心翼翼地说。
向红玉一气之下回到办公室,她知道找刘子培商量拯救父亲是没用了,半点希望都没有了。现在求什么人都没有用,省委一把手,政府的一、二把手都是这次的批斗对象,谁还说得上话,谁还帮得上忙?她决定只有动用圈子的人,想想办法。她首先把电话打到张正明那儿,问他有没有地方供几十个人来聚聚?张正明告诉她有,就在机械局的工会小礼堂。向红玉又问安全不安全?张正明告诉她这儿偏僻,而且工作人员都是他的属下,绝对安全,放心。向红玉告诉他时间就定在晚上八点,她约的人准时到达。
向红玉和张正明商定好后,紧接着就朝过去圈子里的打了十几个电话,有一把手的大公子,政府三把手的二公子,省组织部长的三千金,宣传部部长的二小姐,告诉他们相互通知,转告,今晚八点钟到市机械局工会小礼堂齐聚,但没有告诉他们聚会的内容。接了电话的人都知道,这次聚会不是吃吃喝喝,而且那地方也不是吃饭喝酒的地方,首先想到的都是关系到自己父母命运的事情。所以接到通知的人不敢怠慢招摇,都是走路或骑自行车准时赶到,几十个人平时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儿、大千金、大小姐,此刻齐聚这小礼堂,把这地方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个人抱怨这儿条件差,光线又暗,没吃饭没喝酒,都在小声议论向大小姐把大家招来做啥。就连平时脾气最差的一把手大公子此刻都变得非常安静,老老实实地坐那儿望着她。
向红玉看该到的人都到了,在与大伙打过招呼后就把张正明、钟小虎二位老同学介绍给他们,把下次批斗大会的情况通报给了大家。大伙一听,炸锅了。有人目瞪口呆,惊诧地瞪大眼睛,有人议论纷纷,群起激动,也有人吓的哭了起来,大喊大叫。这些平时斜眼看人,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儿、小姐们此刻都沮丧极了。他们明知道只要这种批斗大会一开了头,先是省里几个大头头,接下来就都可能要轮到自己的父母了,难逃这个劫数。怎么办,大伙都六神无主,既然是向红玉召集大家来,这位副省长的千斤,可能会想到办法。于是大家都平息了情绪,目光都转向她,瞧着亭亭玉立、沉稳的向红玉。
“我的公子千金们,我跟你们一样,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是惊慌失措,恐惧万分。”向红玉伸手理了自己的头发说,“我也是很久没跟大家伙鬼混。现在到了我们父辈们危难的时候,我们的父辈过去浴血沙场,真刀真枪跟国民党反动派干过。新中国建立后,他们又建设新中国,按照党的方针和中央政府的指示,搞的是社会主义建设,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建的都是国营企业,不是资本主义企业。”向红玉发挥了她的讲话口才,不紧不慢地说,“平时大家伙都以自己的父母为荣耀、骄傲。现在他们要挨批斗了,还要踏上一只脚永不翻身,这公平吗?是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但那是我们的父辈对反动派,怎么能用在革命派的身上?大伙都醒醒吧,现在该怎么办,怎么保护好我们的父辈。我的父亲说过,他有错误该批,该斗,但肯定不是这种批斗法。我父亲有心脏病,动过手术搭桥,他肯定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大公子,你的父亲呢?承受得了吗?”
大公子站了起来,一脸的无奈,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红玉姐,你告诉我们,怎么办才好。才能救他们。”省组织部长的千金站了起来问。
“我也没办法,我请我的两个同学跟大家说说,他们鬼聪明,有办法。”向红玉说。
张正明是搞群众工作的,他深知群众工作的门道。张正明先站了起来告诉大家,现在无论是红卫兵也好,造反派也好,保皇派也好,都是群众的自发组织,没有哪个组织是经过政府部门批准建立的,都是靠喊口号,串联拉的人头,拉的山头。他们能拉,难道我们不能拉吗。大不了往后被骂是保皇派。红总司打的造反派,喊的口号是造反有理。他造反,你们也可以造反啊,也是造反有理。只要大家同意我这个观点,我和小虎明天就电话串联,把我们过去的同学召集起来。他们是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我们就是革命派造反总指挥部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就做杆大旗,印几百个袖章,带人去会场把反给红总司造了。
“那不是挑起群众斗群众吗?”有人害怕地问。
“啥叫挑起群众斗群众?你到省览馆广场去看看,哪天晚上不是人山人海,你斗我斗,你辩论我辩论,那不是群众斗群众吗?没你说的那么可怕。我们都是群众。”钟小虎也站了起来说。
“那我们是不是也要去会场参加?”有人问:“要去大家都一块起,人多势众,壮胆嘛。”
“我的少爷小姐们,你们就不要去了。你们是名声在外,认出了你们,才是名副其实的保皇派。”张正明说。
“那我们干什么,隔岸观火?”有人又问。
“我们负责带人上去造反,把人弄下台,你们在台后面负责接应把人弄走。”钟小虎说。
“弄哪里去?说不定红总司又来抓人了。”有人担心说。
“弄到金牛坝招待所,那儿是接待宾馆,有对外联络,有保健医疗,有武警驻守,不影响他们的工作。”向红玉说。
“这事我负责。”省一把手大公子站了起来说,“我负责把机关事务所的车都弄出来,保证安全送到金牛坝。”
“我们把人弄下台后,我和小虎带人在台上喊口号,喊他个把小时,这时间够了吧?”张正明又说,“反正就是拼谁的口号喊得多,喊得响。”
“够了,够了,要不了那么多时间。”省一把手大公子说。
“你们打旗子,买袖章的钱我们出。”有人提议说。
“不用,没多少点钱,本向大小姐一人掏腰包就够了。”向红玉最后说。
向红玉和大家都清楚,这批老人不单单是父辈,而且个个都身上千疮百孔,身患重疾,个个都肩负着党和国家的重任,老百姓的托付,再乱也不能使他们就批倒下,凭什么?革命一辈子,被几伙年轻娃娃轻易打倒,不可能。
深夜,向红玉回家的时候,刘子培早已回家了,而且一身的酒气。
“你喝酒了?刘子培,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喝酒?”向红玉一见他就极其厌烦地说。
“我问你去哪儿了?深更半夜不回家。”刘子培依然醉醺醺地说。
“我去哪你管得着吗?”向红玉顶撞说。
“我问你,为什么闯我的办公室,为什么不通过秘书处,为什么连门都不敲,就随便闯?机关的组织纪律你难道不清楚,不记得了?”刘子培的口气突然间变得强硬起来。
他的突然变化使向红玉更感到吃惊,他过去胆小慎微,只是在自己面前。闯他的办公室是不对,违反了机关的纪律。过去即使向红玉做了什么,他还不敢如此大发雷霆,今天晚上他的口气变了,变成了她听不懂的腔调。
“父亲要挨批斗的事你知道吗?刘子培,你是市革命领导小组的一员,该不该为父亲做点什么?他心脏病复发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向红玉淡淡地问他说,“你还有心情在外边应酬喝酒?”
“谁告诉你爸要被批斗?红玉,你也是领导干部,你应该相信群众。批斗是为了爸好,一定要正确对待,这点觉悟你应该有吧。”刘子培开始讲道理说。
“这点觉悟,我有,我爸也有。但他的身体状况你是清楚的呀!我问你,出了问题怎么办?你负责吗?”向红玉气恼地问:“该向谁交待?你口口声声说群众出了问题,请问谁给群众负责?”
“我负什么责,群众运动,谁也不该站在群众的对立面。”刘子培仍然坚持说。
“群众只是你这帮人升官发财的借口!”
向红玉感到不可理喻,那天晚上,她和刘子培的争吵毫无结果。他宁肯去应酬喝酒,也不会关心父亲能否承受这场批斗造成的后果。她此刻才感到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而且是冷透。从结婚前后来看,刘子培表现得主动,谦卑,过于的尊重,都是装出来的,都是在利用和消费父亲的影响和人脉资源。回他家举办婚礼,简直就是在炫耀,还口口声声说是人情世故,礼尚往来。如今父亲将面临灾难,无论是下属或是女婿,为什么半点人情世故都不讲呢?莫非他以为父亲从此就会被打倒,永远没有他值得利用的一点价值了吗?也是,这场运动往后怎么发展,别说刘子培,包括很多人都看不清楚。向红玉同样也不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但她相信,人与人之间,不该这么冷漠,何况还是自己的父亲呢。更不该采用革命时期批斗反革命分子,阶级敌人的方式来对待这些老同志。
向红玉那天晚上痛苦极了,不完全因为吵了架,而是她这一生中没有求过人。这次她为了父亲,也是刘子培的父亲,求他过问一下,能否有办法相帮。他现在的位置不低了,副厅级干部,而且还进了现在的市革命领导小组。没想到竟表现出如此的冷漠与不屑一顾,半点亲情与人情世故不讲,这不是他过去的作风呀。
向红玉突然又想到李笑笑这个曾经的同学,曾经暗恋和喜欢过的人。李笑笑年轻,胆小怕事,腼腆自卑感强。但他为人正直,学习工作勤奋,多才多艺,在大风大浪和灾难来临之际,反而勇敢面对,为了不牵连自己和家人,义无反顾、毅然而然地割舍了与自己的感情,至今杳无音讯,心底是如何地坦荡,如何地能忍辱负重而不声不响。向红玉现在才知道,李笑笑的品格是何等的高尚和值得自己钦佩。而刘子培呢?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会不会是猥琐之小人,猥琐之心。向红玉现在拿他与李笑笑一比较,突然生出了这种念头。虽然刘子培现在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表现出来,总会露出他那肮脏无耻和卑鄙的心态。而李笑笑虽然出身卑微,心境却是那么地坦荡,周身是那么洁白无瑕,身上无一点世俗习气。她现在才知道李笑笑的为人处世是多么令人惊叹,他的身上有一种临危泰然不惊不诧,独自苦苦承受的勇气,越是这样,她才事隔这么久还能想起他。想起他背转身去的那一刻,苦楚地一笑,至今使她心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