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笑和其他摊主都接到市场管理方的通知,夜市将在一个月后停止营业,也就是说摊摆不成了。摊摆不成,画的画就卖不出去,变不成钱。虽然被刘子文骗去的钱如数追回,加上这段时间出摊的收入,总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但过了这段时间又干什么呢?他很是迷茫。
他拒绝了张正明、钟小虎、向红玉帮忙出资创办企业,一是他的确没考虑好办个企业究竟做啥,二是他不想用别人的钱去办企业。一生就这么几个还算是比较知心的朋友,彼此多少有些友谊和情感。如果他们的钱投进来,一旦失败,钱没了,这朋友还做得成吗?他就是这种纠结而又小心谨慎的人,要想维护好朋友间的情感和友谊,最好别沾惹上金钱,因为任何人的钱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省吃俭用积存下来的,他至少是这么认为。尽管很多人都在争取别人投资自己,能碰上贵人相助。如果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三人都是贵人,而且都有一定的社会人脉资源。但是他还是怕同学和金钱上扯上关系,他还是想独自一个人凭个人的努力,勤奋闯出一条生存的路。他不信在这商机四起的环境中找不到适合自己求生的发展的道路和方法。
回想自己,起点与张正明、钟小虎、向红玉一样,而且在学校时可能自己还可能比他们高一点。学习好,成绩好,还有许多爱好,才落了个才子的浪名。如果不是命运不济,背时多舛,如今不是辉煌,但至少也是个中级或高级的专业技术工程师,每月有稳定的可靠的工资收入,不必为一日三餐而发愁,更不会为租房而与房东斤斤计较,更不会因为房东涨租而一气之下途迁搬家。一想到这些,一如既往的自信和勇气都泄掉了,成了始终压在心头的负担和忧愁。莫非这一生就注定了要多愁善感,处心积虑地为生计愁,为女人愁,究竟要愁到什么时候。人都中年了,过了半生多了,余下的时间不是很多了,还在愁这愁那,也可能自己是命该如此罢了。他有时候很羡慕自己居住的小区门卫那两口子,中年从农村来的两个一男一女的农民,住那门卫室,一张铺,一床被盖,门口一个火炉子,就靠那点微薄的收入过日子。晚上十一点过后,有人回小区开个门,收个一元两元的小费,可人家过来亲亲热热,对人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的;面对着小区进进出出的人,一副满足感,幸福感。他经常路过的时候露出羡慕的眼光,心里在想,人家不是过得挺好的吗,挺满足的,好像永远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你外边发生什么事好像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夫妇只管把小区的门守好,盯住进出的陌生人,不发生偷盗就好了。可是李笑笑明白苦痛的原因就是不满足,就是想改变现状。人就是这样,只有贪婪,不安现状,才会出现烦躁的和不安宁,永无止境地折磨你时常头昏脑胀。李笑笑有时也在想如果能像他们夫妇俩安于现状,多幸福满足,不受折磨啊。人有思想就会永远增加烦恼和苦痛。他有时候想,人如果没有胡思乱想多好。
继续从事绘画,有夜市还可以暂时维持生计,讨口饭吃,但对长远的发展他不敢抱有希望。他慕名去过省美术馆参观过双年展里陈列的绘画,都是些有名有号的大家的作品。站在那里,他仿佛进了神圣般的殿堂,只有仰慕、仰望人家。绘画这门技艺他是近两三年才练起来,按说这种年纪不算太晚。齐白石不就是近五十岁才从木匠变成画家变成大师么,自己还小他十多岁。但是齐白石碰到了徐悲鸿这种大师,自然也就成了大师。自己呢,既没有美院的名号,没有旅美旅欧的经历,更没有学习中西的绘画技法的突破,何况现在早已不同于民国初期了,更不会有大师跑到夜市时摊位上发掘奇才怪才,人家美院早把青年才俊都招揽进去了。如果想要在绘画上出人头地,引人注目,靠绘画挣钱,恐怕要猴年马月的时间,而且眼下夜市也要关了,到时候这画卖给谁?他整日都在思考这些问题。如果自己还年轻,尚可以走出国,到欧洲去边打工边学习绘画,还可以混个旅欧回国的招牌,抬高身价。可是这把年纪了,怎么出去,出去了打工谁要?他简直是头都想痛了,干脆就不敢想了。
他也受邀去了喻梅那个女总经理预定的咖啡馆。他喝不惯那盛在精美杯里的咖啡,又苦又涩,虽然香味扑鼻。但那又黑又烫的咖啡实在是使他喝着难受,不如泡的茶喝着那么甘美醇厚,还有回味。他见那里的人都喝这种东西,他清楚自己落伍了,跟不上潮流和时尚了。他也去了她的公司,也为她的规划设计师,画了几次手绘图。一个规划只配几张或者十多张手绘画图。有建筑立面的,有景观的,但一个规划要间隔很长的时间,短的三五周,长的就更长。所以他不敢答应她留在公司工作,更重要的是公司上班的几乎都是年轻人,而且个个都会使用电脑,那种组装机的台式电脑,都会熟练地使用CAD画图,只有他成了他们的叔叔辈的人,他不好意思成为这些年轻人的同事。而且,社会上的专业效果图公司根据规划设计图纸建模后经过渲染出来的规划建筑效果图,透视图,鸟瞰图,包括园林景观,都十分逼真准确地把设计表现和表达出来,空间效果与落地后的真实效果几乎一致。手绘这一行道很快就会被淘汰,虽然还有少数不懂行的人还在痴迷,但手绘走向穷途末路是注定了。所以他不敢与喻梅签约,只能画一张算一张,收一张的钱。他怕签了合同,虽然拿了基本工资,一旦手绘用不上,自己只能喝粥过日子,那点基本工资是不足以维系租房和日常生活开销。
其实喻梅想要招揽李笑笑到公司来并不完全是他会画几张手绘图,而是看重他的绘画能力和人品,更看重他的文化艺术修养和美学观念。她看见他那两幅不出售的绘画,水平和技巧都不错,画中两个女子都应该是与他有过感情纠葛的人,至今还念念不忘,值得钦佩。不像是那种花心,浪荡的男人,而且他的眼光到了这种年纪还那么清澈,透明,露出单纯和真诚,是个值得交往的男人。她没问他是不是单身,但从他看女人和看自己的眼光总是有些羞涩、低垂,就判断出他肯定尚未有过家室,依然是一个人在过日子。也只有这种单身有修养的人才会这么看女人。如果是结婚已久的男人,还有几分花心的男人看女人的一定都会是肆无忌惮的目光,盯住女人看个够。她自己过去的男人就是那种人,看女人,看漂亮的女人,看年轻的女人,不仅肆无忌惮,目不转睛,甚至不放过女人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仿佛要看穿看透一样。
喻梅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男人是她在建工学院的同学,高大英俊。当初就是因为他的帅气,而草率地定下婚姻。毕业后打一段时间工后,一块创业开办规划设计公司。她男人就看上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搞开发的女人,那女人也看上了她高大威猛的男人。那女人有自己的房产公司,本身就资金雄厚,需要规划设计之人,久而久之,那女人投入自己男人的怀抱,喻梅只好选择离婚,独自苦苦支撑,引进了一家国外的设计事务所,孤独一人打拼。她经常感到心力交瘁,一个人拳打脚踢,简直是难以为继,时常需要一个在身边相助,出谋划策。而李笑笑就是她看中的一个人。眼下像他这种老实的人太少了,悟性高,人真诚,虽然比自己大些,但阅历丰富,有担当。虽然不是像自己一样是专业技术出身,一旦进入这个领域,应该很有前途。因为他有美学基础,审美能力极强,思维能力强。喻梅见他不愿到公司做员工,感到失望。他如果不来,就失去了经常接触,进一步了解的机会,她为马上失去他感到惋惜,她就想把他拉进公司当合伙人,所以就约了他又到咖啡厅再谈一次。
李笑笑不知道喻梅又约他谈什么,他只是不想放弃最后十多天晚上出摊卖画的机会,她约的时间又正好是晚上,而且又是咖啡厅,他本身就不喜欢喝那种味道怪怪的东西,他想尽量把余下的画都能卖出去,多赚些钱。他只是在电话里告诉喻梅,既然不打算入职了,他就觉得再谈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眼下还是趁这段时间多卖画出去。他其实早已感觉到了喻梅的意思,三十多岁的一个专业出身的女子,独自支撑一个公司,带领一帮小年轻人,实属不易。但他看出,每次和她交流设计问题时,她总是含情脉脉地在看自己,有意无意地找时间,找机会与自己单独相处,讨论问题,对自己比别的员工留意要多些,而他呢,总是想早早离开她,心里还是老惦记着晚上摆摊的事情。
“喻总,没啥事我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他每次都这么找借口离开。
李笑笑不是不想重新开始一段恋情,认真想,自己这一生,就没有一段真正的恋情。向红玉与自己,才刚刚开始,就夭折了,胡杏花算不算真正的恋情,他自己到今天都搞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彼此真情实意的恋情?喻梅人漂亮,属于那种知识型味道极浓的女人,智慧而温情,五官精致。出众的相貌,出众的身材,出众的才智,是很多男人仰慕的对象,如果能与她碰撞出爱情,那是求之不得老天有眼。但李笑笑不敢有此奢望,他非常尊重喻梅的干练和果断。目前,向红玉尚且单身,而胡杏花又下落不明,自己并不是干净利落的孤身之人,还有感情的纠葛和牵扯。所以他明知喻梅的苦楚用心,也不敢去招惹。他推辞了这次约会,不去喝那怪味十足的不喜欢的咖啡,仅此一举,就说明他是如何地不合时宜,不近人情。他自己也料到,推掉约会,去出摊,竟会惹来令他这后半生后悔不已,痛苦万分的事情。
他准时布置好了自己的摊位,两幅画只剩下那幅孤独的一个农村姑娘坐在一堆柴禾上翘首期盼的画了。忧思已经挂到向红玉书房墙上。已经离夜市关闭不久了,旁边摊位的吴老板都建议他赶快把画清空,能卖就卖,包括那幅期盼,只要有人肯出价,就把它卖掉。李笑笑还是犹豫不决,卖掉可以重画,只怕一时找不到灵感,画不出这种惟妙惟肖,传神的胡杏花。吴老板话刚说完,就有几个年轻人围到他的摊位前,盯着他那副期盼,嘀咕起来。
“小胡总,那幅还不错,卖了送你妈去。”一个青年人说。
“你没见这画还有几分像胡董事长吗?小胡总,买了送去董事长肯定喜欢。”另一个年轻人说。
“是有些像我妈年轻的时候。”
被称呼为小胡总的青年约摸二十岁,一身时尚的穿戴,胸前还挂了一根很粗的金灿灿的项链。模样清瘦,体型偏中,也还算是眉清目秀,但眼光中露出一副傲气十足的神态。让人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儿。他和他的两个马仔只是路过这夜市,突然发现李笑笑摊后边挂的那幅画,引起他的注意,便停留下来。他很好奇,这画怎么画的有些像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在他的记忆中,在他小时候,还在困苦中挣扎的时候,妈妈就是时常这副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样子,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一副苦瓜脸。这画怎么画得那么像,那么传神,他非常好奇。他暗自打主意,买下它。母亲的生日快到了,她现在什么都不缺。生日那天,肯定会有人送金送银,贵重的礼品不稀罕,但这幅画,仿佛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因为母亲和他小时候压根就没照过一次相,没有留下一张她过去的照片。现在母亲的照片,都是雍容华贵,仪态不凡的贵人像,如果把这幅买下来送给母亲,说不定她会格外喜欢,因为母亲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过去年轻时候的记忆映像。
“老板,你背后那幅画卖吗?”小胡总问李笑笑说。
“不卖。”李笑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你要多少钱才卖,一千吗?”小胡总又问。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口气。
“一千也不卖,我这幅画挂在这儿不是卖的。”李笑笑解释说。
“挂这儿不卖,你为什么挂出来?”小胡总旁边一个青年人说。
“这你管不着,说不卖就不卖。”李笑笑不知为什么来了脾气不耐烦说。
“你这画今天不卖也得卖,挂在这儿不卖,没道理。”另一个青年人说。
“我给你两千,去把画拿走。”小胡总从他的皮夹里掏出一沓钱丢到摊上说。
旁边的吴老板见状也吃惊了,急忙闪到一边。
那两个年轻人直接跨过地上摆的画,推开李笑笑,从墙上取了画下来,就那一瞬间,李笑笑爆发了,伸出双手使劲抓住画框不放,拼命呼喊:抢画了!周围逛夜市的人都急忙闪开,躲到一旁。李笑笑拼尽全力,画框扯散了,他依然不放。他又伸手抓住画布,就这一刻,他挨了一拳揍,眼见一幅自己喜欢的画柜抓散,小胡总也狠狠地打了李笑笑几拳泄怒。两个年轻人又拳打脚踢,李笑笑倒地还是抱住那揉成一团的画布不放。任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不哼一声。
市场维持治安的赶到了,附近巡回的警察也赶到了,把他们四人带去了附近不远的南大街派出所。李笑笑的摊位留下一片狼藉,被踩踏得乱糟糟的,没有一幅完好的画保留下来。旁边摊位的吴老板替李笑笑痛惜不已,都快关闭了,还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替他感觉不值。吴老板也如实把看见的情况向警察讲了。
询问,调查过后,李笑笑和那个小胡总以及他的两个跟班,都被暂时关进了置留室,等候双方的人到后,商议摊位被毁坏后的赔偿事宜,再作治安处罚。
李笑笑没想到等来接小胡总的人竟然是她,是他日夜魂牵梦萦,苦苦正在找寻的人。也许是偶然在置留室相遇,彼此一时都无法相认,都是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人。李笑笑瞬间垂下了头,干脆闭上了眼睛,痛苦的双手抱头,苦不堪言。那个被警察称之为胡董事长的中年女子,不再是那始终是满脸迷茫的姑娘胡杏花了,而眼前这位胡杏花是个优雅,高贵,穿着讲究的贵妇了。她看着李笑笑注视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长叹口气,接连摇着头说:
“天啦,宝成,你打什么人都可以,怎么能够打他呀,你这是大逆不道,要遭报应啊!”
胡杏花喊出这句话,弄得在场的人都晕头转向感到惊诧,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胡杏花是一进置留室就认出了李笑笑,这么多年了,他除了年岁上的变化,人的模样还是没变,依旧那副文弱的模样,那副还保留着儒雅的神态。而李笑笑是在迟疑片刻后也认出她,那副高贵优雅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听警官称她董事长,带的律师也称呼她董事长,他简直后悔,如果早知道她是现在的状况,根本就不该来找她,还画那幅画。胡杏花现在是省城的名人,是长兴集团的掌门人,偶然也上省、市的电视新闻和报纸上的新闻,所以连派出所的警官也认识她,而李笑笑是个连电视机都没有的人,整天除了画就是卖画,不看电视也不看报,自然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还在苦苦地想着寻找。他现在简直是羞愧极了,恨不得找条缝钻到地下去。他现在只能抱着头,闭着眼睛,忍住伤痛。听她说的话,打他的那个小胡总莫非是自己当初的孽种。他现在有一种绝望透了,悲凉透了的感觉,一股冰冷直透全身。
“妈,我是给了钱买他的画,他抢画,扯烂了画才打起来的。”胡宝成还感到委屈地说。
“啪!”胡杏花抬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说了句:“什么画值得你又抢又打?”她这一巴掌,又使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
“在他手里。”胡宝成指着李笑笑手里还捏着一团画布说。
胡杏花走到李笑笑跟前,伸手把那已经捏成一团的画布抽了过来,李笑笑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松开了手任她把画布拿走。
按照警官的要求,胡杏花吩咐律师留下来商议摊位损坏和伤害人的赔偿事宜,就带走了那团揉皱的画布和胡宝成以及他的马仔。留下他独自一人守在置留室。走出置留室,她竟潸然泪下,没想到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的人居然碰见了,是在这种尴尬的场合,更没想到亲生的骨肉打了他,她一下陷入了悲怆之中,老天为何不睁眼啊。平静的生活从此打破,掀起不小的波澜。她不知道往后怎么面对他的突然出现,这也许就是平常人说的命数罢了。
人往往就是这样,你想遇见,你想寻找的时候,他不出现,扰得人心神不定,苦苦思念。而当你渐渐忘记,已经淡漠的时候,相遇相见了,各自出现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是五味杂陈还是辛酸苦楚,记忆又被抹来抹去,重新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