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拾稻穗
第二天下午二时,我们在田野上走着,一队队的同学们,像小鸟一样飞向田间,我目送着他们远去的后脑袋,心里很是羡慕这些学生的快乐与无忧无虑,这一刻他们像麻雀一样的自由自在,甚至没有人跟在他的后面投一块石子。我既没有这样的双翼,只好在一群社员们中间一步一步的走着,我的心口也好像在隐隐作痛。
在十一月阳光的照耀下,钱洪生老伯带着满脸的窘态和微笑,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事情而强迫自己走在人群之中。装在生产大队门前的一口大钟,刚响过后不久,还在发出嗡嗡的回声。但是这口钟既锈黄,又旧又脏,只会在阳光下摆出一副忧愁的苦脸,除了这口钟上还有裂缝,尽管钱老伯用作了力气打钟,但拿它无计可施。 可是就是这口钟要用它来号召社员们出工干活呢!
沉重的天生的责任感,叫人又是讨厌,又是心烦,一切都是蛮不讲理的,它对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也会办得妥妥贴贴,它会千方百计地钻到你的心里,把你要想说的,都说给你听,你要想做的,又会帮你出主意,想办法把事做好。钱老伯站在我旁边,仔细研究着我脸上的表情,他的目光渐渐地移到田野里那些学生们手提的筐里,看到了,那些筐子里都已经即将装满的稻穗,他的瞳孔忽然变得大了起来,脸上红红的,仿佛有几十双眼睛在瞪着。他仰着脸大声地说:“我马上向大队严书记反映,我们马上会把它搞好的。”
他急急忙忙地向大队部走去,边走边和我迅速地交换着意见,钱老伯已经在广播机面前坐了下来,面对话筒,喊道:“严书记,请速到大队部来,有要事商量。”
大队部是过去的老式厅堂,有落地长窗,放着三张办公桌子,办公室里只有朱会计一个人在办公。这时有一个脑袋伸进门来,在窗子前一晃而过,立刻又不见了,三五成群的人们在食堂门口焦急地晃来晃去,等待午餐,因为今天的午餐由于人为的故障而推迟了。不过这些人是老人和小孩,大田里劳动的人群还未收工。因为大队部的大钟还未敲响。他们只看到日头已经正午,为什么还不打钟收工,开饭。学生们都带着满筐的稻穗,去倒向大队部的仓库里面,在吵吵嚷嚷的人声中间,五间仓库已经有二间堆满了稻穗。一筐筐的稻穗,还在向第三间仓库堆去。
大队严书记来了,乘食堂开饭的时候,他作了简短的讲话,他说:吃了饭后上工之前,大家都到仓库里面去看一看,我们在生产劳动中倒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我们不光是收割,还耕地,播种,你们想想看,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丰收的粮食浪费了,这是到手的粮食啊,多么可惜?如果播种时不注意质量,那么明年的粮食就会减产。今天晚上我们开个全大队的社员大会,好了,现在开始吃饭!
现在是大兵团作战,带来了不少问题,吃饭是有食堂了,但没有厕所,在田野里大小便,男社员不成问题,女社员那就问题大了,人们想出了一个土办法,用几扇门,围立起来,做了个临时的厕所,暂时解决了问题。田野的景色在很多地方都是差强人意,在这一派美丽的江南水乡风光里行走,任何一个行吟诗人,看了这里的美丽景色都会怦然心动的。学生们在饱览这幅美景这后,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我对学生们提出的问题,很感苦恼,季才学以极其严肃的态度抱怨说:我们下乡支农,现在只是拾稻穗,这算怎一回事啊?叫我们怎么办呢?在大队食堂里面用餐,放开肚子吃饭,有这么许多粮食供给吗?
尽管学生们年龄大多在十六、七岁,也有大一些的已经十八、九岁,但他们的意识里边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世界观在慢慢的形成,对事对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譬如说,不劳动者不得食,他们的理解是一个人不劳动就不应该得到一点吃的,可是你老师却对我们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各尽其能,各取所需,我什么也想不明白,各取所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我就能拿什么东西,这样不就乱套了?现在有好几十个不要钱,譬如说,理发不要钱,理发的人靠什么去吃饭?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学生们七张八嘴的说着,我也很难一时作出结论。
这时,严祖铭一本正经地眨着眼睛,在下唇最细微一角露出一丝笑意,委婉地说:这样是不行的。说实在的,大家都不觉得惭愧吗?你们吃的馒头啦、猪肉啦、青菜啦等等,社员们不去种出来,我们去吃什么?可是谁有义务来服务我们呢?谁有义务呢?要是明天不给我们开饭呢,我们又将会乍样?
甚之这个问题也无人答复,总之学生们都沉默无言。最后,我作了总结:我们一定要搞好宣传工作,丰产一定要丰收,颗粒要归仓,浪费粮食是极大的犯罪!同时作出了规定:学生在食堂可以放开肚皮吃饭,但不能把饭菜带回宿舍里,要遵守农村大队食堂的纪律。
我们一直忙到深夜,把学生们分成20个宣传小分队,由各班的老师和学生干部们分别带领,去田间地头,宣传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意义。宣传颗粒归仓丰产丰收的道理。这些学生大多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但是,形形色色的社会上遗留下来的各种意识形态中,已经在他们的心灵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最显著的是他们身上还有一点点社会责任心,尽管他们出生在旧社会,生长在红旗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种原始的没有教养的天真,然而这种天真并非对于生活中的一切现象,都会直接影响到学生的天真性格的形成。一部份学生们只知道遵重老师的指令,年龄大一些的学生,有自己的主见,对社会上的一切现象,提出各种各样的看法,老师们一时间又难以回答,在这样新的形势下,作为教育工作者如何面对现实,确实是一个难题。
我的头脑里好象一团乱麻,形形色色的想法和形象在里面跳跃着、痉攀着、匍匐爬行着、甚至眩晕着,如果其中有一个偶尔地欢呼说这是真理,我就会不约而同地欢呼它的存在。
教育学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有力学的方法,有物理学的方法,有化学的方法,甚至有几何学的方法,甚至有形而上学的方法,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黑夜,大讲其丰产丰收的宣传工作,事实上我是希望明天在东升大队的土地上,能够出现一个崭新的气象。老实说,这就等于指望,一杓蜂蜜能把一桶开水变得更甜些,而且,这是不是开水呢?当然这样的化学方法是很可怜的。而且所起的化学作用很小,没完没了地拖延下去。如果这里的确需要化学,那么需要的是另外一种:水,农民在田间冒着烈日劳动,口喝时是多么须要一碗水啊!我们私下说一句,我甚至准备把我自己连我的学生们,也在口喝时有那么一碗水喝!然而,话得说回来,在集体的表面,荡漾着有趣的故事和笑话,洋溢着欢笑,无伤大雅的善意的讽刺发出折腾的微响。这完全象稻子熟了的时候,稻田里飘过的一阵阵的金色的稻浪,远远看过去稻田仿佛是轻佻爱玩的儿童。事实上每一颗稻穗都安详地蕴育着力量,稻穗在风的力量下,微微摆动着,它不让一颗稻穗落下来,也没有丝豪的惊慌,尽管当时一亩稻子割下来,秤过,核产过,亩产达到双千斤,仍至一万斤的时候,稻谷不必担忧自己的存在,在任何情况下,违反自然规律性的任何举动,都是虚伪的装饰品。我们的学生当时也去当过司秤员,但弄不清,这是有多少亩稻子集中起来的,只知道过秤,报数字而已。学生们光着脚,在田野上走着,他们踏着田间小径,装束着窄腰带的腰肢安详地微微摆动。他们的眼睛,向我送来平静的微笑,他们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说出同学间的相互的问候。田野里、草地上,河塘边,到处都是三三二二的学生。有阅历的学生在讲着他们过去的经验,讲他们的父亲母亲,分田分地时候种出的粮食每亩至多是600----700斤。但现在为什么有一亩田产出双千斤的谷子?而在人民日报上,还登出亩产一万斤的新闻报导,我想,这难道是真的?如果是假新闻,那么,党的喉舌在起什么作用?
在这样大跃进的时代,粮食产量是不能虚报的,用虚报出来的产量来说明大跃进,是要犯大错误的!不但学生发现了虚报产量的情况,向我说明了这个状况,而我要不要向公社党委,反映这里的虚报产量严重的程度呢?我想到了反右派斗争时的情景,心中出现一阵紧悚!如果不向公社领导说明虚报产量的真实性程度,那么,粮食产量一级一级向上虚报,将会影响中央领导的决策,今后会出现大问题,到那时候就不可收拾了!我一定要瞅个妥然的时间,向公社领导反映这个问题。
我怀着惭愧不安的心情,渐渐地发现了这里的牧歌情调,我的头脑里涌现出牧童、蓝天、白云、风和爱神的形象。可是说实在的,生活的确是会跟人开玩笑,有时候甚至开得太不象话。稻田里坐着一个叫吴林生大嘴巴的学生,鼓着腮在信口吹着芦笛,稻田里有好些人在捆稻子,女学生们头上带着菊花扎成的花冠,她们仙女般的美丽 ,引得社员们都回过头来看着她们。叶之恩从金黄色的稻海中间走过来,眼睛里露着笑容说:我到处在找你,我们班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干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你听我说,叶老师,你们班还是和我们一起走的好。
我是第一次到乡下来支农劳动的,我生长在大上海,过去我不知道农村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初步有了些了解,说实在的,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父母只知道教我们读书,根本不知道吃的白米饭,是怎么种出来的!
我和叶老师沿着田间小路走着,在金黄色的稻海中间,我一边眯起眼睛,望着那稻海,一边又望望那波光闪闪的河弯,望望头戴花冠的女学生,那位吹芦笛的男学生。
明天晚上,我们要举行一次告别晚会,你们班的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
叶老师说,且慢,我们只准备了一个节目,就是拾稻穗,还有一个舞蹈节目,丰产丰收,排练得还不够成熟,怎么拿得出去呢!
我和叶老师正信步地走着,不觉已经晚霞满天了。我说,你们还要努力准备三个节目,预防人家拉节目,这是个三县交界的地方,听说我们这里举行秋收演出晚会,肯定会来很多人的。我们公社中学的节目,不能落在人家的后面。
第二天傍晚,当我走进露天会场的时候,叶老师跑过来对我说,那边已经在化装了,并对旁边的学生说,你们还在慢吞吞的干什么?
所有我们村子里的社员和吴县、常熟县的社员,都集合在露天广场上,人头挤挤,好不热闹。韩润康坐在幕后的座位上,正在招架纷纷向他飘荡来的指责------学生们指责他不负责任和狠心肠,扮祝英台的缪银娣正在对镜涂脂抹粉,她不放心地说:到这时候,袁美新还没来,正叫人担心极了。
袁美新是演女扮男装的,扮演梁山伯这个角色,还正演得不错。我们演出一些传统的文艺节目, 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这次上演,却是非常紧张,因为主要的化装工作都要自己搞,结果学生们的脸都涂抹得过份浓艳。可是谁也不在乎这个,大家不过是借演出来高兴一会,因为这场秋收秋种实在是太紧张了,特别是我们这里许多学生,来到这个大队参加这样的支农活动还是第一次呢!在舞台后面灯光微暗的幕布后面的过道里,在临时放在那里的长凳上和木桩上,在各种各样的舞台道具上,到处都有学生们坐着,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花头百出,帽子滑落在肩膀上,露出了一头油黑乌亮的头发,什么动听的语言,什么美妙的天籁、什么兴高采烈都无法形用这些青少年心灵的欢乐,首先上场报幕的是尤雪英,她用甜美的嗓音说:
爷爷奶奶们,社员同志们,朋友们,同学们,大家晚上好!
我们公社中学的师生们,这次下乡支农,得到了东升大队领导和社员同志们的大力支持,使我们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道路越走越开阔,圆满完成了任务,下面请大队严书记讲话!
讲话中有情意深长的话,有临别赠言,有勉励劳动团结的话,有高举三面红旗奋勇前进的话!讲话之后,报幕员宣布:告别演出现在开始!下面于初二甲班演出的节目:颗粒归仓,丰产丰收。一群学生手提竹篮,像一群麻雀吱吱喳喳从幕后飞向田野,一颗颗金色的稻穗举在学生的手中,他们唱着民歌,跳着舞蹈,从春种到秋收,其中施肥、治虫、耕作、拔草,都表现得情真意切,引起了下面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演员们在化装室里又快活又舒服,袁美新身穿梁山伯的服装,歪戴头冠在那里指手划脚,一再对缪银娣说:拾稻穗演得太好了,简直是演活了!我此时此刻,心领神会看到了农村新一代的成长起来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