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加上父母一再催促,石德发跟随梅承淑于年前一起来到了洞庭湖,他头一次以女婿的身份见到了梅承淑的父母,即他以前的姑父姑姑,直到春节过后才回到石山。
大年初五,石德发一大早提着一盒糕点去给表叔陈叔民拜年,尽管先前德礼已于初三去了,他再去相当于是今年重复了, 都说礼多人不怪,晚辈给长辈拜年是应有的礼仪,不会吃亏的。何况自己已经结婚了,要学会独立处事,提高人际交往能力,陈叔民自然是要留住他吃早饭。石德发很想知道陈列树的近况,便与表叔聊了起来。
“他有没有信回来,还要过多久才可以探亲?”
陈叔民说:“他年前写信回来了,说是当上了营部书记官, 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来。”
“嗯,看来要想有出息,还是得多读书。”
“可不是,自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石德发又问:“那他们现在驻扎在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陈叔民并不愿意回答,毕竟儿子所在部队已经开到江西围剿红军去了。石德发见表叔支支吾吾,知道自己问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四萍已经烧开了水,她沏好茶把茶端上来了。陈叔民估计德发还有事情要讲,便吩咐四萍把茶端到火堂屋去。四萍一手端茶盘,一手提茶壶。
石德发接了过来,说:“我来,你去忙别的吧。”于是,他先给表叔添满茶水,然后再倒自己的。
“表叔,我想跟您说件事情。您看我已经成家了,家里又添了人,原来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您能不能把畈里那几亩放水田租给我来种,租子我按照别人的一样上交。”
陈叔民听了并没有做梗,笑着说:“嗯。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懂得替父母操心。”
“这不都是给逼出来的。”
“玉不琢不成器嘛。你将来还有出息,一点不比列树差。”
石德发谦虚地说:“说到出息,我哪能跟列树比,他到底是多喝了几年的墨水,他才叫出息。”
“那是因为有他二牙帮忙。”
石德发竖起了大拇指,说:“他二牙是谁啊。石山除了您, 他就是这个了。”
“你还不如直接说他是第一呢。”
石德发“嘿嘿”地笑。
“其实,你二表叔欣赏你。”
“欣赏我什么啊,我又没本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
“要我说,列树如今又握笔杆子,又握枪杆子,那才叫本事。”
“可他娘最牵挂了。”
“不会有事的,再说他又不在一线作战。”
“话是这么说。”陈叔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叫石德发也喝,“说到这里,我答应你的要求。”
陈叔民这次不光答应把那几亩放水田租给石德发种,而且白纸黑字,他还少收一成租子。就在石德发满心欢喜出门回家的时候,他扯住人家嘱咐,“你得守口,毕竟在石山租种我田的人不止你一个。”
石德发已经处于亢奋状态,他连连说:“我绝对守口如瓶, 感谢表叔的大恩大德!”
没过几天,黄忠民听说东家把畈里的几亩放水田租给石德发种了,他心里不安,到他这一代已经是陈叔民家第三代长工,去年这几亩田都是他负责栽种,并且收割入库。他心想,难道是东家不满意我了,想要辞退我,还是看出我对四萍有那种意思。
黄忠民静静地坐着,开始回忆一些事情,上次二东家想把石德发带去汉口,结果人家父母没同意便没有带成,二东家又提出带他去,大东家没有松口,反而推荐陈列志去,结果二东家又不同意,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七想八想,好心情与坏心情都掺杂在一起,以至于闷闷不乐起来。
四萍来了,是专门来看他的。听完始末,她说:“你尽可放宽心,大东家对你绝对满意。就算真是辞退你,我也愿意跟你一起出山。”他们没聊上两句,陈叔民就在喊黄忠民,黄忠民心里忐忑,赶紧小跑过去。
“估计你听说了,我已经把畈里几亩田租给德发了。我想让你去河埠学门铁匠手艺,你觉得如何。”
原来陈叔民是想让黄忠民去学铁匠手艺,将来学成归来好为山里人服务,但他一直没有透露半点风声,这让黄忠民颇感意外,内心极高兴,他满口答应。
“你人年轻,学东西快,加上你力气大,正好发挥你的长处。”
能考虑的东家都考虑到了,黄忠民心里暖暖的,当即表示决心:“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东家的期望。”
他要把这个好消息赶紧告诉四萍,在两个人一起亲密交谈后,黄忠民觉得又想到了什么,心情又不好了,“我担心走后, 东家会不会收你做小。”
“不会,不会,东家那么看重你,他知道你喜欢我,你就安安心心学艺。”四萍笑着连连否定,“东家恐怕是没那个能力了,他如果想收我做小,恐怕等不到今天。”
1931年春天似乎过去不久,转眼已到了初夏时节。算算日子,石德发和梅承淑结婚半年多了,山里天气明显转暖,当人们纷纷脱去棉衣外套时,人们突然看见梅承淑凸出的小肚子明显了。她原本以为是腊月里吃得多,动的少了,人长胖了,但结果除了肚子大了,她的身形日渐消瘦,石家父母看在眼里,亦喜亦忧,估计是要添孙子了,但又怕梅承淑孕期扛不到生的时候。
梅承淑开始强撑着,慢慢地越发精神不济,但不知道为什么, 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拖不动,她跟石德发说了好多回。石德发不解其故,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初次怀孕的症状,他告诉父母,还特地询问了山里的土郎中,却没得到一个说得通的答案,他只得把梅承淑留在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不要她外出劳作。
梅承淑急忙说:“这样不妥的,牙娘都在外面劳动,我一个年轻媳妇留在家里,说出去怎么都不好听。”
眼下正值农忙季节,秧苗早一天插完就多一份收成的希望, 毕竟是头一年从黄忠民手里接过来,石德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比他黄忠民种的时候产量更高。
梅承淑刚开始的时候,一度认为自己怀孕了,或许是与别人有所不同,毕竟是头胎,多少有些反应,但是没过多久,她的月例照样来了,只是少了一些,仅仅是不规则而已,她的面色出现蜡黄,除了肚子慢慢在变大,整个身形却在消瘦,她心里暗暗着急。
上午,日头正好,整个畈里犁耙水响,山里的人们都在劳作,石家人也不例外,梅承淑突然捂住肚子从稻田中间上岸了, 她坐在田埂上,肚子痛的直打滚,她口里嚷嚷:“好痛,好痛, 我的肚子好痛啊!”鉴于梅承淑痛的已经连路都不能走了,石德发赶紧把她抱回家。乡亲们看到这种情形也过来询问,以示关心。石家父母着急,紧接着都回了家。梅承淑坐在床上打滚,她口里一直喊痛。
石母问:“今天有没有吃不干净的东西?”
大伙面面相觑。
石德发说:“大家吃的都一样,我们都好好的,她怎么就突然肚子痛呢?”
“不会是流产吧?”
德阳的瞎眼娘听到侄儿媳妇喊痛,她也过来了。
石父急了,说:“没你那一说。”
“是不是流产,德发难道不知道?”
石德发没时间闲扯,他要过畈去接土郎中。
“她根本就没怀,例假上个月都来了,怎么可能是流产。”
梅承淑既然没怀孕,肯定就不是流产,也没有吃不干净的东西,那就是生病了,看她疼的样子,定是突起的急病。
“不会是什么炎症吧。”
德阳的瞎眼娘想了半天,还是分析不出什么原因。
石父又叫德礼赶紧去镇上请吴郎中。德发虽然过畈去了,但那个土郎中只能先救救急。大家正说着话,就见土郎中走在畈里了,一会儿就到了石家,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症状,听说德礼去请吴郎中了,他索性不下药了,以免帮了倒忙。
石德礼一路快跑,他一口气跑到了镇上医铺,他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就喊道:“吴郎中、吴郎中,您快救救我嫂子,她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人都快要死了。”
到底是一位老郎中,吴郎中任凭德礼急得直跺脚,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问:“是不是早晨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
“那她有没有做过什么剧烈运动?”
石德礼急了:“没有,没有,都没有,她所有吃的东西都跟昨日一模一样!求您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进山,我在路上细说!”
吴郎中看德礼幼稚的模样挺可爱,但人命关天,他拿出了药箱,石德礼接过药箱还没背上肩就往石山跑。
吴郎中说:“我要带齐药。”临了,他又包了一包乌梅丸, 这才跟上石德礼的步伐。到达石家已是午后,梅承淑痛得嚷嚷的力气都没有了,像要断气的一样。
“吴郎中,她得的是什么病?”
吴郎中将梅承淑号脉的那只手放回了被窝里,石德发迫不及待地问。
诊断完毕,石母招呼吴郎中到堂屋洗手,喝茶,吴郎中说: “只怕是有虫子钻在肚子里作怪。我先让她吃下几粒乌梅丸,看看效果如何,但还要观察观察。”说着,他拿出包成三角形状的药丸递到石母手上,嘱咐用温开水给病人服下。吴郎中走后,梅承淑的病情看似有一些缓解,她喊痛的声音小了,但没过几天又回到了原样。如此一来,周而复始,她三天两头白天黑夜照例喊肚子痛,整个人日渐消瘦痿废。
梅承淑病了没有特效药医治,石家父母谈起还是要及早告之她娘家人才行。虽说做舅舅的不会虐待亲外甥女,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免得日后落下话柄。
梅承贤最近到师兄弟家巡游交流去了,当他回到洞庭湖,前脚刚踏进家里,父母发连珠炮似地询问:“你这段时间上哪儿去了,承淑病得厉害,你不知道。”
对于这些,梅承贤自然是不知道,他原本想跟父母汇报一下自己的事情,有一位师兄的妹妹看上他了,他没有答应,而且两地相距太远,要先行禀告父母才是。鉴于妹妹承淑的病情严重, 他只好闭口,暂时放下不谈。
小妹妹承良嚷嚷着要跟大哥一起去石山看望姐姐,大弟弟承德也想去。他们都知道承淑病得厉害,毕竟兄弟姐妹情深义重。父母的意见是,你如果方便就带上他们,正好有这个机会去看望舅舅他们。
梅承贤说:“我完全理解弟妹的心情。只是太远了,加上连日下雨路滑。我要日夜赶路,耽搁不起了。”
实际的情况也是如此,由于连日下雨道路泥泞,要是带上弟弟妹妹,肯定是累赘。他许下承诺,等到秋天一定带弟弟妹妹去舅舅家。弟妹们都挺懂事的,知道大哥有难处,加上时间紧迫, 他们便不再争了,只是希望承淑平安无事,反倒是催促大哥赶紧上路,承良还乖巧地给大哥递上油纸伞。
他们的跛脚父亲言语不多,嘱咐承贤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少走江边湖边,特别是江河湖泊水位高涨,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梅承贤一一答应,他背上药箱,别人知道他是医生,是给人看病救命的,所以路上遇到便路的马车,他也能免费捎上一程。经过两天日夜的赶路,他终于走进了石山。他前脚刚进舅舅家门,后面又是瓢泼大雨,他庆幸自己还有几分运气,进了房间, 他突然看见承淑一下子病成这个样子,他有几分责怪石德发, “你怎么还拖着,不去请郎中来给承淑看病。”
石德发有些尴尬,“我已经请过好几次了,吴郎中要我们继续观察观察。他明日还来。如果真是不行,只好带承淑去县城医院了。”
梅承贤听了,便不再说什么。毕竟吴郎中是河埠一带首屈一指的世家郎中。承淑的脉象是沉脉,典型的肾虚,而且严重,但她在娘家可没有这个病症,难怪吴郎中有这个说法。他开动脑筋,开出了一剂药方,但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却又不能即刻去镇上药铺抓药。
梅承贤旁敲侧击地对石德发说:“承淑现在需要一个人静养。”而现在的情形是梅承淑疼痛难忍时就要拉上石德发,她已经把男女间的那档子事当成了止痛药,麻痹剂。石德发自然听出表哥话中有话,他躁得慌,只好把表哥拉到了一边,为了承淑治好病,他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了。他详细说着承淑的病情起因,希望表哥能全面掌握,毕竟治病救人要紧。
“我真的搞不懂,承淑现在就像吸食鸦片的人一样,我也是力不从心了。可我又如何忍心看着她疼痛难受呢!”
梅承淑在里屋,她仍旧躺在床上说:“大哥,你别怪他,这都是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梅承贤已经弄清楚了,他连连叹息,师傅可没有教他如何治这种怪病。他即便是日后回了家,又该如何向父母禀明妹妹的病情呢,他们都担心在呢!
“要不,我接你回洞庭湖住上一段时间。你不会是水土不服吧。”总之,他还是想隔开妹妹与妹夫,既然像吸食鸦片上瘾了,那就要强制戒毒,先分开他们一段时间再说,兴许病情会有好转。
梅承淑明白哥哥的意思,说:“德发在四合院和黄忠民挤了两个晚上,我疼到半夜里,最后是我央求德礼喊他回来的。”
从五月下旬开始,气候一反常态,不光洞庭湖大面积降雨, 长江、黄河等好多江河流域都在持续降雨,有的地方甚至形成了河洲,水路严重受阻,就连石山都持续下了一周的大雨大暴雨。梅承贤被堵在石山根本出不了门,从长江涨上来的大水已经淹到了石山村口,他心急如焚,对于妹妹的怪病,他没办法治好,但他又担心住在江边的父母弟妹。既然出不了门,他就期待吴郎中最后送来的药剂,能使妹妹的病情好转。
梅承贤心神不定地在山里过了一周,他无奈地返回洞庭湖。一路上,他遇到了好多流离失所的灾民,但没有碰到从家乡垸子里逃出来的熟人,他心里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等到他回去, 那里已经是泽国一片,父母弟妹不知了去向,梅承贤望着涛涛江水,顿时天昏地暗,天旋地转,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只可怜他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四处寻访,整个泥泞的雨季,他持续在一个月的时间跑了上百里路程,等待他的仍然是一无所获,他只好再次向石山奔去,还没有进屋,他双膝跪在舅舅家门口。他告诉舅舅,家里已经发生了不幸。梅承淑听了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连泪水都哭干了,声音都没有了。
梅承贤仍然不死心,他照例外出寻访行医,多方打探自己的父母、弟妹。只是从此以后,再无音信,也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他好不甘心。他叹息自己只是一个旁道医生,对疑难杂症束手无策,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小弟小妹,在这个世界上,承淑现在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和石德发商量,去河埠雇车,带上承淑去陆南县城就医。
由于长时间下雨,河埠通往陆南县城的道路泥泞不堪,马车无法通行。无奈梅承贤一味恳求,老哥碍于情面只好答应下来, 正如他过往的经历一样,马车轮子陷进坑坑洼洼根本动弹不得。好在几个男人力气大,又下车来抬车,以至于几十里的路程午后才到达。
老哥说:“这一趟还不如抬着担架走的轻松。”
梅承贤不是没考虑过,他觉得担架抬着太过打眼,而且大多属于危重病人才采用这种方式,他怕承淑心里接受不了,所以才执意雇下马车的。
在陆南县中心医院,接诊医生看了梅承淑一眼,他诊断患者像感染了一种叫日本血吸虫病的瘟疫,当即叫梅承淑排大便检查,而结果要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出来,他们就在县城住下了。等到第二天上午出结果确定无误,但陆南县不具备医治条件,医生建议把病人转到汉口的西洋医院诊治。在梅承淑出门的时候,医生再三交待,病人拖不得了,再拖下去人就没了。石德发他们只好坐上马车,徬徨无助地往河埠赶。
老哥回到码头已经要吃中午饭了,他正在解僵绳,汪嫂颠着小碎步往他这边跑来,劈头就问:“老哥,你怎么才回来?”
汪嫂一副急相,老哥估计是出了什么事情,停下问,“怎么啦?难道码头上来贼了?”
“就是来贼了,家贼、内贼,恶贼!”
汪嫂发连珠炮似的,可把老哥听糊涂了,再看她那个生气又恼火的样子,真是遇到麻烦了。人家孤儿寡母的,自从湖南流落到河埠安家,久而久之就把老哥当成靠山了。汪嫂边哭边用袖角蘸着眼角说:“你说白少爷,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你知道的。可怜我那翠莲,才十四岁,白少爷搂着她说胡话,说是再等一二年就娶她当小,这不是糟践我女儿吗?”
老哥算是听明白了,说:“我是说他在县城住得好好的,最近怎么老往河埠跑?原来是动了这根花花肠子。”但老哥一时也没好主意。
“我该怎么办哪?就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把她带这么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吧。”
“宣才好歹是东家少爷,这种龌龊事说出去,对白府不好, 再说翠莲不是还没到十六岁吗?”
“你不知道,白少爷一来,翠莲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得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可这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像他这样作恶,难道就没人收拾得了吗?”
老哥笑笑说:“当年,任之初县长就关过他半个月,怕是忘记了。”
“现在好像是熊本善县长吧?”
“是的,河埠现在是他牙老子的天下,他自然是小皇帝。要说有人收拾他,那也只有石山陈家,陈叔民、陈叔添两兄弟,连东家都有几分忌惮。”
“那我明日把翠莲送进石山陈家当丫头去。我可听说那个陈保长对下人还好。”汪嫂完全是急糊涂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人家陈家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收留翠莲呀,那可是得罪东家的事情。”
“那我们娘儿俩总要活命吧。”
“翠莲生的就是一个美人坯子,别说是白少爷,还不知有多少人盼望她快点长大呢。”
母亲和老哥的对话,闵翠莲全听见了,听的是阵阵心酸,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我永远都不要长大。”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长得标志漂亮竟也像做错了事情一样,难道我们找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都那么难么,闵翠莲跑出来扑到了汪嫂怀里,又是一阵伤心痛哭。
陈叔添还是一个人回来了,准备在老家过年,跟大哥闲聊后得知德发的媳妇病得不轻,便问所患何病,陈叔民说是得了一种日本瘟疫,人瘦得不成样了。陈叔添当即否定,如果是得的瘟疫,要么早就好了,要么早就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陈叔添便过畈来到石家,主要还是因为听说了德发的媳妇病了心里不安,所以要过来瞧一瞧,当看到梅承淑时,他一下子惊呆了,因为前年离开家乡时梅承淑还是珠圆玉润,前前后后两年多时间,梅承淑一脸病相,没有一点血色,说得恐怖一点,活脱脱就是一个死了没埋的人。梅承淑见着陈叔添,连喊二表叔的气力都没有,更别说坐起来了。再看石德发也是身心疲惫,早没了年轻人生龙活虎的朝气。
听了大家的介绍,陈叔添清楚了梅承淑的病情,怎么说都是一条生命,他不能见死不救。县城的医生说的很明白,梅承淑已经拖不起了,再拖就没命了,他当即吩咐德发说:“你准备准备,过年也就一周时间,跟我一起带承淑去汉口治病。”
石母说:“那去汉口洋医院,要花很多钱的吧。”她的意思是家里负担不起这笔费用。
陈叔添心想,就算撇开亲戚不说,我与德发还有一段情分。他当即说:“承淑治病的钱我来出,不要你们还。”
石父说:“那怎么行,你再有钱也是你的,我们可不能白花。”
梅承淑躺在床上没起来,她听说二表叔要带她去汉口治病,心里十分感激。只是治这日本瘟疫要花一百多块大洋,那对于石家来说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再说她心已经死了,可不能成为丈夫的累赘。所以,打死她都不肯动身。
石德发劝说:“钱花了还可以再挣,我先欠着二表叔的,你就安心去治病。”
梅承淑挣扎着说:“不治了,我坚决不治了,打死我都不治了。”她向陈叔添表达了感恩之情,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理解我,我现在好比一根腐木头,满身都是蛀虫,吃了这么多年的毒药,毒都浸入了骨髓,连根都烂了,即便是治好了也是废物一个。”
梅承贤在一旁痛哭流涕,他拉起妹妹的手说:“我知道你心痛德发,不就是一百多块大洋吗?人没了,还要钱有啥用?这钱哥帮着你们一起还。”
“已经不是钱的事了。”
“那又是什么,你要考虑我的感受,我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你要听二表叔的,听哥的,听德发的,你不能太自私了。”
梅承淑久卧病榻,蜡黄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活性,她是铁了心不再治了,她着实害怕到时病没治好,钱也没了,落下个人财两空,那样的话,她还怎么对得住心爱的男人,还有舅舅一家。她没能为石家生下一儿半女就已经很愧疚了,如果死了还欠下大笔债务,拖累一大家人,那她才是罪人。最后,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们就不要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我自私一回,我真的怕到了阴曹地府,无脸见父母弟妹,你们就行行好,原谅我吧!”无论大家怎么劝说,她死活就是不同意去汉口。
陈叔添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离开石家。看着陈叔添离去, 石德发突然抱起梅承淑嚎啕大哭,惊天动地,哭声瞬间像穿透了石山的崇山峻岭,久久地回荡。他这一声哭把多年来积压在心里所有的痛苦、不幸和委屈都哭出来了,来了一个总发泄。
“要怪就怪牙、娘。当年,你们要是允许我跟二表叔去汉口,承淑染上的这瘟疫早就查出来了,早就治好了,也不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在堂屋里,石家父母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小声嘟囔,彼此推诿责任。石德发的哭声惊天动地,把石家屋场的人都惊动了,他们以为是梅承淑断气了,静静地站在窗户下或大门外边听,对此表示深深的同情。
石父说:“事已至此,我后悔也没用了。从今以后,家里就由你作主。”
梅承淑伸出枯柴火棍一般的手,握着石德发说:“你别这样,牙娘当初也是为你好,你别为了我,急了就说胡话,伤人, 不然我走的也不踏实。我已经很知足了,有你爱我,疼我,还有大哥疼我。你再过一年娶一个,生下可爱的儿女……。”
梅承淑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走进石家大门到躺进一具杉木棺材被抬出大门送上石山,前前后后总共不过四年时间。梅承贤怪自己医术不精,没能救回妹妹,他想起师傅临终前说过的一句话,自然界有太多的打打杀杀,生生死死。你学下这门手艺虽是救人,但也是杀生。我担心你从此牵连家人不幸,步我后尘。要知道,他的师傅没有家人,没有子女,孤独一生。他开始体会师傅临终前说过的话的意思。
闵翠莲在惴惴不安中迎来了她十六岁生日。对此,她没有半点高兴,却是满脸忧愁。按理说,十六岁应该有花季少女的美妙感觉,是幸福的,值得期盼和珍惜。对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生死关卡,今天迈进去了,接下来就要遭殃。因为那个魔鬼时时刻刻都可能出现,上门逼婚,想到这些,她极度恐惧。
闵翠莲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一张樱桃小嘴越发衬得唇红齿白,老哥看着心里就喜欢。
“到底是我们这个地方水土养人。想当年,翠莲还是一个黄毛丫头,短短几年时间,都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汪嫂没心思接老哥的话,再看闵翠莲也是低头不语,老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就像我们赶车人爱说的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好人会有好报!”
汪嫂说:“好报?还有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河埠码头每年秋冬季节大多属于闲时,没有汛期便没有大小船只来往穿梭,自然就没有繁忙景象。汪嫂已经吃过早饭了,她也不多坐,说:“我去河滩地看看,不知道播下去的萝卜苗子出齐了没有。”
闵翠莲说:“那我把碗筷洗了再来。”
老哥笑着说:“你们走了,我也该去保养我吃饭的家伙了。”
白宣才这个人,虽说读书对功课没正经心思记,可他偏偏就记住了闵翠莲十六岁生日。先前他就已经发过话了,只等人家十六岁生日一过,他就上门娶亲,但他并没有得到父亲准许。汪妇和老哥跟白宣才也说过多次,翠莲十六岁还是太小,要再等两年。白宣才却是等不急了,一大早,他带着二麻子、狗子从县城出发,直奔河埠来了。他带来了一些礼物,几个人一路过来的时候,汪嫂扛着一把锄头朝河滩地去了。白宣才心里窃喜,认定瓜熟蒂落的时机到了,他吩咐手下,伺机动手。
一阵风往屋里吹进了树叶,闵翠莲见状拿起扫帚打扫,她抬头时,白宣才正要往屋里冲,她想闩上门,但来不及了。白宣才夺过闵翠莲手上的扫帚丢在一边,搂住她淫荡地嘻笑:“我等你等几年了,太久,太久了。”
“你放开我,你这个大坏蛋,臭流氓。”
“你还犟,我又不是第一次搂你了,我今天给你带了礼物,都是你喜欢的,有穿的,好吃的。”
闵翠莲奋力反抗,大声喊道:“老哥,你快来救我!……”
白宣才慌忙地说:“你们俩快把她的嘴堵上,别让恩人听见了,他来了准会坏我的好事。”
守在门外的二麻子、狗子冲了进去。在门外,人们已经听不到闵翠莲的求救声了,白宣才“哈哈”大笑:“没人听得见了,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用,还是乖乖从了我,也不枉我欢喜你这么久。”
闵翠莲历来就厌恶白宣才,她用头部猛撞,还用脚踢,白宣才没招了,他决定用强,“你们过来帮忙,把她绑了。”
二麻子、狗子进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老哥套马车用的绳子,于是就把闵翠莲捆了。白宣才笑嘻嘻地把他们俩推出门外, 急不可耐地反手把门闩好了。
再说老哥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一直很好,他哼起了陆南山歌:
正月里哟,
闹元宵,
状元要修洛阳桥,
家乐一乐夜……
只见老哥突然停住手,想起闵翠莲这么久了还没有出门去河滩地,白宣才他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似乎有所警觉,像是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想到汪嫂的一再叮嘱,他决定回屋看一看。白宣才安排二麻子、狗子两个人把守门外,大白天原本敞开的大门已经闩上了,老哥顿时全明白了,他用力推门,敲门,他大声喊道:“少爷,你开门,你可不能这样。”
再说屋里,白宣才已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欲火正旺,早就把那点良知廉耻丢到脑后了,他开始吼叫:“你别坏我的好事,休怪我不认恩人!”
二麻子、狗子尽管拉扯着老哥,但他仍旧使劲地踢门,他像救火队员一样,心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恐惧,眼见门就快要被踢开了,白宣才怒了,他掏出手枪,朝大门上方开了一枪。
“哐当!”
“哐当!”
最后一脚力气更大,原来是白敬斋来了,是他把大门踢开的。白宣才用手枪对着大门,一看是父亲,他连忙把手枪收了。
白敬斋说:“你害得我往县城白跑了一趟。”说着,他扭住白宣才就要往外走,“这日本人就要攻占陆南了,你还有心思玩女人。”
白宣才回头看着闵翠莲,他心里极不情愿。
“你说我白家,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不都是你的。这日本人来了,要是保住了,你愁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白宣才挣扎着说:“我要拿衣服。”
闵翠莲因为拼死不从,她的衣领和袖口都有被扯破的痕迹。由于白敬斋的突然出现,她侥幸地逃过了这一劫。但对于未出阁的姑娘来说,这始终是见不得人的丑事,她哭哭啼啼,一直就没有收住。白敬斋想着儿子这么不识时务,又不争气,皆因眼前这个女人而起,见她还不停地哭闹,听着就让人心烦。
“你还哼哼唧唧。既然宣才真心喜欢你,收你做小,也不算委屈。”
闵翠莲听到白敬斋说这样的话,越发哭的伤心了。在河滩地,汪嫂听到了枪声,丢下锄头就往家里跑。见此情景,她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女儿裹上:“不哭了,不哭了,妈妈从此以后就守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