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黎明时分,在石家靠西侧的房间传来了一阵婴儿尖叫的啼哭声。石德发和闵翠莲诞下了他们第一个孩子。闵翠莲为石家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她无疑是石家最大的功臣。在这之前,石德发和梅承淑结婚前后四年,因为梅承淑在娘家感染了血吸虫病,没能为石家生下一儿半女留下遗憾,现如今好了,闵翠莲嫁进石家一年内就生下了一个带把的,弥补了这一大遗憾,看石家上下一个个乐呵呵的。
闵翠莲在月子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公公、婆婆和母亲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石德发打心底里喜欢这个粉嫩小子,以至于每天晚上上床睡觉,他都要抱一抱、亲一亲,然后再交给闵翠莲喂奶。满月这天,石德发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娘儿俩一起抱出房间。闵翠莲经过一个月的调养,越显容光焕发,在初升的太阳下,她已经蜕变成了一个美丽迷人的少妇,她在椅子上坐着,掀起衣服露出饱满而肥硕的乳房给孩子喂奶,要知道她已然不是当初那位抗拒白家恶少,后来又为了躲日本鬼子逃进石山还一度拒绝与新郎倌同房的那个青涩少女了。兴许是见了强烈的太阳光,婴儿一时不适应,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石德礼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嫂子毫无顾忌的当着大家的面给侄儿喂奶。他毕竟是青春少年,看着、看着竟有些发呆。见此情景,汪嫂仍然用她行之有效的“嗯嗯”干咳两声,算是一个提醒。
“德礼,瞧你哥做什么去了。今天太阳好,要他把被褥拿出来晒晒。”
石德礼显然没有会过意,他回答说:“我去抱被子晒。”
石家仍然沿用了山里传统的习俗,为庆祝儿子满月,石家摆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前来庆贺。为给孩子取一个好名字,石德发和闵翠莲已经商量过好几回了。
闵翠莲说:“名字取太贱,我喊着心里不舒服,得有一点纪念意义才好。”
石德发顺着这个思路,说:“想当年,你和母亲沿着河流一路从湖南逃到湖北,先是到了河埠,最后进了石山。你看行不行,就给他取名河儿。他在石家的辈份排到了日字辈,学名就叫石日河,将来长大了也去四合院读书。”
闵翠莲说:“嗯。这个名字好,等于是把老二的名字也一并取了。”
石德发不解地问:“你为何这么说?”
闵翠莲笑而不答,怀里的河儿已经吃饱喝足,停止了吸吮, 一双滋溜的大眼睛看看母亲和父亲,甚是可爱。
闵翠莲陶醉其中,说:“我奶水太多,河儿吃不完,有些胀呢。”
“那好办啊,你实在胀的不行,我吸两口!”
闵翠莲佯装瞪眼,“你想的美。哪有牙老子抢儿子食的?”
她叫石德发拿一只小碗来,把多余的奶水挤出来,没想到石德发一口就喝完了,他笑着说:“我怎么也喝不出小时候的味道。”
“问题是你未必还记得小时候的味道。”
石德发兴许是还惦记着想跟河儿一样吸吮奶头,说:“只是每天都挤太麻烦了。”
“那神枪手加油啊,赶紧给河儿添个伴,这才是牙老子该想的事情。”
石德发听了憨憨地笑:“河儿今天满月了。”
是的,因为孩子满月了,他获得了解放,想着美好的夜晚, 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说:“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头天晚上,你不让我……。”
石德发翻老账,没等他把话说完,闵翠莲就接过了话茬,逗怀里的河儿,笑着说:“不让我什么,你还好意思说,你牙老子最坏了。”
石德发一脸坏笑说:“你说,我不坏,哪有我们的宝贝河儿啊。”
时令转眼已经进入八月份,石山的田野上散发出阵阵成熟的气息,似乎是一天一个样,沉甸甸的稻谷一片片金黄。在畈里, 已经有人率先下田扯稗子了。河儿吃奶吃的好好的,突然拉起了肚子。自己孩子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让石德发措手不及,他赶紧请土郎中来瞧。
石父安慰说:“不急,不急,哪有小孩不拉肚子的。”
河儿吃下了药到了晚上依旧不见好转,观察着过去了一天时间,他黑溜溜的大眼睛已经陷进了眼眶里。眼瞅着河儿拉成这个样子,石家人心痛,石德发更着急,他决定还是去河埠请吴郎中来瞧。他一路小跑似的走出了西山口,他突然警觉起来,河埠现在可是日本鬼子的治下,他上街就等于入了险境。但为了河儿他只能硬着头皮冲,快到镇上的时候,他看见赶马车的老哥正往县城方向去,他一直觉得老哥就是他的福星,见着他就倍感亲切, “老哥,老哥!”
见是石德发,老哥连忙拉住缰绳,马匹被强行拉着到跟前才停下。
“你急不急?”
石德发想把请吴郎中的事托付给老哥,这样他就不用涉险进街道中心了。
老哥一听,说:“嗨,我当是什么大事,你在这里等着,你不能再往前了。”
“为什么?”
“再往前走五十米远,就在炮楼高射机枪的射程之内。”老哥返回船码头,打开家中的柜子,从木盒中取出一块陈年茶砖。石德发见老哥一人返回,心想你怎么没接到吴郎中呢?我该怎么办。只见老哥拿出了一小块茶块,而且长虫牙了,就像要丢的垃圾。石德发嘴上没说,心里却在犯嘀咕:这有什么用,难道能治拉肚子?
老哥看出石德发起疑的样子,说:“这保管比你接吴郎中进山有用,治小儿拉肚子有特效。”他又交待,“你拿回去用瓦罐煮开,烧开了别掀盖子,再熬上一会儿,凉了就给孩子喝下。”
石德发隐约想起,过往好像是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土法子,他仍然不放心地问:“真有你说的这么神奇吗?”
“白少爷小时候肠胃不好,每次到最后还都是这治好的。”
见石德发沉默不语,老哥又说:“论金贵,白少爷可不差。”
石德发笑了笑,老哥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决定一试。你还别说,河儿拉肚子好多天都不见好,竟然被一块小小的陈年茶砖给治好了。石德发感激不尽,有天他专门走出石山在路口等碰熟人,请老哥再跑茶马古道时,帮他也购买一块茶砖放在家里备用。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而降,在山里肆虐。人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发生了,中稻到了收割季节,石德发眼睁睁地看着中稻全部倒伏了。本来中稻长势良好,增产是肯定的,但经过暴风雨这么一捣蛋,收成能与去年持平就不错了。照这个阵势,他必须抓紧时间收割,不然会烂在田里。石德发对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却听见母亲、岳母在厨房拌嘴。
岳母说:“都说我做饭好吃,你说德发,每次我做饭他都要多吃两碗。”
母亲说:“你炒菜用那么多猪油,不好吃才怪。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原来在码头上,汪嫂长时间给工人们做饭,厨艺自然好些, 但大手大脚的习惯也养成了。而石家一直是以石母主内,全权负责操持家务后勤,如今倒好,娶上一个儿媳妇还搭上一个亲家母,家里的粮食只能勉强维持了。加上汪嫂怕晒太阳,她争着要留在家里做饭,俨然构成了对石母地位的挑战。
石德发前段时间把犁尖折断了,一直没时间去铁匠铺,想着家里还需要添置一把锄头,突然听着两位长辈拌嘴,竟一时不知所措,想到稻田里倒伏的中稻,他心里烦躁。
“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商量,非要闹得鸡飞蛋打。”
见德发冒着大雨冲出门外,石父关切地问:“德发,你上哪里去?”
你说石德发无意也好,好意也罢,他戴上斗笠,披上了蓑衣,很快消失在黑压压的暴风雨中。在里屋,闵翠莲偷偷地笑了,两位吵得正起劲的长辈突然停止了拌嘴。
黄忠民从河埠学铁匠手艺归来后,他遵照陈叔民的旨意,在四合院南面坡边搭起了一间棚子,开设了石山的铁匠铺。黄忠民见石德发来了,他也索性坐下来歇息,顺便泡了一碗芝麻黄豆茶。
石德发接过说:“你太客气了。”
“那是,别人来了,可享受不到这个待遇。”
石德发又说:“是四萍为你备下的。”
黄忠民笑而不答。棚子外面的雨仍旧下得很大,看样子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两个同龄人,虽说平日打交道不多,但彼此友好,更主要的是两个人禀性相投,都知道对方有能力,而且是做事不知道惜力的主。现在铁匠铺没有外人,他们正好说说贴己的话儿。石德发又想起家里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感觉头有些胀疼。说实话,在刚开始时,母亲是把岳母当作恩人款待的,可时间一长,日子久了,她们之间的矛盾就显现出来了。
“你说我岳母,她走南闯北也算一个角儿。她哪里容得下我母亲指桑骂槐,我母亲哪里又是她的对手。”
“如此说来,你岳母先前完全是看在你的面上,一时忍下了。”
“可不是。一时忍下了,不等于可以永远忍下去。”
黄忠民心里一直惦记着马英山的嘱托,石山是属于针插不进, 水泼不进的白区,想要完成党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几乎是不太可能。而石德发是黄忠民首先要争取的对象。黄忠民给石德发添了茶水,“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又不知如何劝她们。”
“嗯。要不是日本鬼子,我岳母肯定不会进山,我也娶不到闵翠莲这样的好媳妇。”
“是的,但是我们得把这帮鬼子强盗赶出中国去!”
“嗯。你有没有听说过德阳的遗言?他说是日本鬼子的武器太先进了,国军根本打不过。”
黄忠民笑着说:“当然听说了,他还说了,我们石山最适合跟日本鬼子打游击战。”
“这要搁在十年前,打鬼子算我第一个,可现在我是上有老下有小,豁不出去了。”
黄忠民说:“又没有谁要你豁出性命,你听说过马英山这个人吗?”
“早年在河埠码头上,我就听说过这个人,是个人物,是个英雄。”说着,石德发伸出了大拇指。
马英山和他上级领导张明,都是李先念的部下,他们属于共产党新四军序列,而马英山更是一个地道的陆南人,如今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为了革命,他岳父被熊本善砍了头,可如今为抗日他主动捐弃前嫌,联系上人家。
“我可听说,他们与江北的陆川的新四军都有联系。”
“都属于新四军,哪能没联系。”
石德发看着黄忠民,说:“我听表叔曾说起过这件事,你不会是在河埠学手艺时,被马英山发展了吧。”
黄忠民冷静地回答说:“新四军哪里能看上我这个睁眼瞎。只是铁匠铺来来往往的人多,我听别人说的。”
“好在石山山高皇帝远,外面战火纷飞,我们却享受了太平,这得感谢我表叔。”
“但愿这日子能长久下去。”
黄忠民也算机灵,顺着石德发的意思把话圆过去了,他险些暴露了地下党的身份。尽管是国共两党合作时期,但石山情况特殊,这是马英山反复嘱咐过的。
石德发说:“就怕日本鬼子狗急跳墙,哪天进石山围剿。”
“你和江忠心不都有铳吗?!”
“我干掉个吧还行,这要打日本鬼子大部队,还得靠枪,靠炮。”
“我们中国人多,你干掉个吧,我干掉个吧,加在一起就不少。”
雨终于小了,没多久停了。石德发坐不住了,他回到了家里,跟闵翠莲商量,两位母亲轮着做饭,一人一天轮换带河儿。
石德发主动说:“以前是我和翠莲考虑不周,你们年岁大了,就不下田了。”
闵翠莲说:“我跟德发在外面多做一点就回来了。”
“可你又挺着一个肚子,不太方便了。”石母又对亲家说,“还是你留在家里做饭。”
两位母亲终于安静下来了,都作了自我批评,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出现争吵。
翻过年就到了正月初二,按照乡俗说法是龙王爷生日。要是往年,河埠街道热闹非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赶集庆贺。可今年处于日据统治时期,大街上冷冷清清。
恰巧这天,石德发和闵翠莲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还真是应验了闵翠莲说过的话,她给老二起名海儿,等他长大了,学名就叫石日海。山里人在不经意间发现,石家的光景慢慢起了一些变化,首先是一家人粮食够吃了,再者每年过年要比别人家多杀一头肉猪,一家人的脸面比先前光洁滋润。汪嫂客住石家,经过那次拌嘴风波之后,两个老女人慢慢磨合了,情同姐妹。石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和睦相处,相安无事。
为一家人能吃上饱饭,石德发想尽了心思,他把从表叔那里租种的放水田,由原来的单季改成了双季稻,加上父母和岳母都帮衬他,他耕种和管理都不是十分费劲。随着河儿、海儿两个孩子陆陆续续长大,兄弟俩带来了石家的人丁兴旺,显得勃勃有生气。石德发把这个变化归功于闵翠莲,他说首先娶了一个好堂客, 不仅光鲜漂亮,而且滋润旺夫。为了孩子的将来,他盘算着要学一门手艺,将来挣更多的钱,供他们上学堂读书,一定要像表叔家的人一样走出大山,甚至是留洋,争取个个有前途有出息。
石德发眼瞅着活蹦乱跳的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几年光景犹如白驹过隙,他们跟着大人到畈里玩耍,他们的视野变得宽广起来。河儿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两兄弟并排地走着,细细地看来,他们的长相却不太一样,河儿像自己,阔脸肉相,有几分憨态。海儿像娘,眼睛灵闪有光。夫妇俩远远地看着,越看心里越喜欢。
四合院是石山方圆十多里范围内最气派的一座建筑群,从它建成起就一直是石山的政治文化中心。它的原创主人是陈列树的太祖爷,经他一手规划、设计并且建成,到了孙子陈叔民这一代,他除了继任石山保长外,还进行了扩建,把四合院东面两间大房子改成了私塾,亲自教授山里的孩子学文化。在他看来,要想后生们都像二弟陈叔添和侄儿一样有出息,就必须学文化,学科学。石德发和陈列树一拔人,小时候都在四合院读过书,包括江忠心在内,偶尔也站在门外旁听,以及小两岁的陈列志,黄忠民,他们都在四合院嬉闹玩耍长大。
这天,山里人刚刚吃过早饭不久,货郎由黄忠民带着走进了四合院,他说是要捎信给江忠心,说是有个人在仙人洞等他。江忠心嘱咐货郎不要多话,他打算约石德发一起去。
仙人洞位于石山北面主峰候王庙之下,地处石山相对中间位置。有关仙人洞的传说,山里已经有几个版本,比较主流的说法是,当年鲁肃受大都督周瑜指派到石山察看军情,他们一行人登上了北岭,这里的山川走势,有如他头天晚上的梦境一般,他梦到自己离世的师傅在这里修道。因此,鲁肃当即下令在此修筑庙宇。后人为了纪念他,干脆管北庙叫候王庙,里面供奉的那尊神像就是鲁肃。
江忠心喊上石德发后,他们跟在货郎后面一同上山。江忠心边走边介绍情况,石德发听了心里“咚咚”直跳。他们很快来到了仙人洞门口,只见江忠心朝里大声咳嗽两声,不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他戴着草帽,一身简装,只要稍加留心就能看到他腰间别着的一把驳壳枪。石德发敢肯定,这个人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新四军陆南游击大队长马英山,目前还兼任河埠区区长。
马英山见到他们俩,省了初次见面的客套,说:“日本人一路南下,已经连连攻下武汉,占领陆川、陆南以及河埠、沙河等多个乡镇。照这个势头下去,他们进石山扫荡也是迟早的事情……。”
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提前发动群众作好应战准备,这是马英山的思想。
江忠心说:“这些情况陈保长都讲了,可我们只有一把铳,如何对付鬼子。”
“只要肯动脑筋,对付鬼子的办法多的是。当然,我们不能硬碰,只能游击,只能智取。”
眼下日本鬼子急于打通陆南至河埠、沙河的公路交通,他们像疯狗一样强征民夫,这给了新四军接触和团结群众的机会。石德发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他仔细地听,一句话都没有插。
“要在石山宣传党的抗日主张,发动群众,我们任重而道远!”
马英山早先通过黄忠民已经摸清了石山的基本情况,石德发与陈叔民是亲戚关系而且非同一般,所以他特别希望吸收石德发加入新四军游击大队,日后要想在石山站稳脚跟,还指望石德发,他的作用是黄忠民和江忠心都替代不了的。
江忠心说:“石山有石山的规矩,都是祖上定下的,我们两个人也要遵守,不可忤逆。”
石德发有些心动,但经过投军反悔那件事情后,他已经吸取了经验教训,所以在对待马英山想拉他入伙的事情上更加谨慎, 他委婉地表达了拒绝的意愿。
早些年间,马英山和货郎分别陪同上级,化装成木匠师徒进山搞过摸底调查,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整个石山铁板一块,顽固不化。想要打开石山的口子,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马英山偏偏就看中石山独特的战略地位,即便是石德发、江忠心态度不积极,但他仍然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和热情,因为他信念坚定,乐观自信,相信总有一天会把石山的铜墙铁板凿出一个洞,这次谈不成还有下次,只有不懈努力和坚持就一定会成功。货郎先期下了山,他已经回到了河埠秘密联络点。马英山和石德发见了一面就算认识了,他也准备离开了,“总之,形势在不断变化,希望你们两人能为抗日发挥自己的作用。不管怎么样,我们之间要保持联络。”
江忠心笑着说:“没问题。只要不出卖石山,我们俩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
石山刚刚忙过了秋收,天突然间下起了小雨。石德发正端着一碗麦片粥蹲在门口有滋有味地喝,他心里想着老天爷还真是照顾, 因为这场雨下得太及时了,这有利于日后的土地翻耕和秋播。雨天出不了门,闵翠莲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可做,她提出跟婆婆学做女红,这可是婆婆的强项,她母亲却不太会做。婆婆很乐意教她, 堂屋里光线好,他们都过来了,却发现针线不够用。之前一直来往于山里的货郎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他被马英山派到陆川地区执行联络任务去了,石德发清楚这个情况。山里多数人家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不是缺针就是少线,不是缺油就是少盐,都在盼着等着货郎的出现,或者哪家最先熬不住了派人上街,其他人家好求代购。
“德发,你抽空上趟街?”
母亲问他,因为她急于想教闵翠莲做女红,这是家里当前的大事,作为婆婆,她要做好传帮带。石家人都认为,现如今日本人占领了河埠,不再受熊本善县长管辖了,也意味着石德发先前投军反悔的事情从此没人追究了,毕竟不是干的杀人越货,伤天害理的勾当。
上次,石德发把马英山想发展他抗日的事情说了,闵翠莲作为一介女流,况且处在战乱的年代,她内心拥护共产党的主张, 却不赞成男人站到明面上去抗击日本鬼子,那样也等于公开跟陈叔民唱对台戏,一定是鸡蛋撞石头,一定不会有好果吃。在权衡利弊得失之后,石德发仍然拒绝了马英山。
闵翠莲想到这些,不同意婆婆建议派德发上街,“那就再等两天看吧,兴许货郎就进山来了。”
不是说日本鬼子现正在强征民夫修路,这样看来河埠现在就是一处险地,所以德发不能去冒这个险,何况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再说这些日用用品并不直接影响生活,如果被抓去修路了那就得不偿失。早有乡邻从石家路过,听到说要派石德发上街,他们停下了脚步。
“但有人说货郎来不了了,是不是真的。”
“我们家快没盐了。
“河埠的情况不清楚,要找江忠心问问才知道。”
德阳的瞎眼娘说:“忠心被日本人抓去修路了。”
“怎么可能呢?”
“是黄忠民说的。”
“难怪几天没见他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闵翠莲说:“忠心哥那么精的人,都被日本人抓了,那德发更不能去冒这个险。”
“我们家没盐好几天了,借了几家。”
石家又来了几位乡亲,都指望石德发替乡亲们上街跑这一趟。“再说德发有经验,灵光一点就不会有事。”
“何况你们家有陈保长当靠山。”
众望所在,石德发自知不能推脱了,说:“我好多年都没上街了,正想去看一看。”
闵翠莲不好驳大家的面子了,她嘱托说:“你去可以,要是碰到鬼子,可千万不能跑,人跑不过枪子的。”
“你多加小心才是!”汪嫂嘱咐说。
石德发“嗯、嗯”答应,他把每家每户需要购买的物件用品一一写上清单,挑起一担箩筐出门了。与山里不同,山外没下雨了,石德发收起斗笠,藏在路边的草丛中。
河埠街道与先前的热闹光景不同,行人稀少,开张的店铺大多是一些老少妇孺坐守。看来马英山所说非虚,成年劳力都被日本人抓去修路了。沿着熟悉的街道,石德发首先买了闵翠莲急需的针线,接下来,他照着清单一一采购齐全,他心里暗自高兴, 还有时间要不要去码头看看,会会老哥,可是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
石德发挑着担子朝码头方向走着,心里暗暗庆幸一切顺利, 冷不丁的,他的屁股被重重地挨打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两个日本鬼子用枪押着他,把他直接往修路工地送。从陆南县城到河埠、沙河乡镇的公路要经过石山北面,现在已经修到了西山口不远的地段,要是再修出来百十来米,他下山就能看见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一定会知难而退,半路折回。
石德发看到了往日的熟人,包括在码头上干过搬运的工友, 还有那位货郎也在,再往远处望去,马英山和江忠心在一起,他们像是有意避开小日本鬼子轻声交谈,他们的眼睛往四处看,他们俩朝这边看来正好看到了石德发,而此时的石德发心里有说不出的后悔。
石德发有意接近马英山和江忠心,被日本鬼子制止了,他终于熬到了天黑收工,江忠心来到石德发跟前,说:“你怎么往虎口里送。”
“别说了,好多家没盐没油没针线。”
“我知道你挨不过乡亲们的面子。我和马区长商量过了,正打算今晚逃出去,你呢?”
石德发犹豫地想了想说:“这要搁以前……”
江忠心说:“我明白了。”
马英山进来的时候,石德发还在犹豫,马英山只好说:“算了,不勉强你了。”
夜色朦胧,半夜时分,石德发眼睁睁地看着马英山和江忠心走出了工棚。没一会儿,外面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枪声。一阵喧闹过后,又恢复了夜的沉静。石德发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日本鬼子像是没抓到人,他庆幸马英山和江忠心成功逃脱了,也怪自己越来越胆小,刚才为何不跟他们一起逃呢?自己却躺在这里, 继续受鬼子的奴役。
在白府,中村一郎被枪声吵醒了,他拿起电话,听完前方的汇报后大怒,下令:“你们要加强看守。凡是逃跑者,一律格杀勿论!”
石德发没敢跟马英山他们一起逃跑,也就意味着要继续当苦力修路,一直修到连接上沙河的公路为止,这日本鬼子才有可能放他回家。
第二天早晨,江忠心来到石家,告知石家人,说石德发已经被日本鬼子抓去修路了。家里人和乡邻都很自责,当初要是听翠莲的话就好了,就不会有这桩事情发生。
江忠心说:“我们叫了德发,但他有所顾忌也就放弃了。”
闵翠莲说:“他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一大家子,难免有顾虑。”
德阳的瞎眼娘说:“都怪我,是我说借不到盐了,他才肯上街的,是我害了他。”
闵翠莲说:“伯娘就不要自责了,大家有事,他当然要出头。”
石父过畈去了,他找到老表陈叔民,希望他出面保回德发。
陈叔民说:“在日本人那儿,我还没白敬斋面子大。他们现在修路嫌人手不够,恨不得再把江忠心抓回去。”
石父想想也是如此,说:“罢了,罢了。”
石德发受过一个半月的煎熬,他每天早出晚归,时不时还要挨打,在公路连通沙河后,日本鬼子要释放所有民夫。中村一郎由翻译官引着来到了石德发跟前,他伸出手要和石德发握手。
“石桑,我不知道你是陈列栋的表哥,真的是委屈你了。你现在可以回家。”
石德发先是一惊,脸上虽是堆起笑容,内心却在咒骂:“我日你日本人的先人。这公路都修完了,你套近乎来了。”
“你的,良民的,大大的,你与逃跑的马英山、江忠心的不同。”
石德发说:“那我可以回石山了。”
“是的,请你代我问候你的表叔陈叔民,你看箩筐里的物件差不差。”说着,他叫白宣才手下归还了石德发的箩筐。
石德发一秒钟都不想多停留,他挑上箩筐赶紧回山。当看到石德发胡子巴茬,人又黑又瘦,闵翠莲心疼不已,她跟婆婆说: “我想把那只小公鸡杀了,给德发补补。”至于是炖汤还是红烧,她还要征询男人的意见。
石德发终于回到石山,他感到了家的温暖和温馨,越发觉得在山里的日子就是喝粥也好。闵翠莲却还在等待男人表态。
石德发笑着说:“只要是你做的,怎么都好。”
闵翠莲被羞的嗔笑一声,走进了灶房。
石德发抱起儿子坐在一旁,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说:“那天晚上,我硬是没敢跟马区长他们跑,而成功的机会占九成。我不在家的日子,你们遭罪了!”
闵翠莲说:“真正遭罪的是你。吃了饭,你找刘家幺爹理发,一切都等晚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