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合院石山大队部所在地,陈列志泡了一杯绿茶,刚刚坐下,见陈在礼进来,又给侄儿倒了一杯。
“好茶。”
陈在礼先小呷了一口,试探水温,连声称好。这些绿茶是今年大队小学采摘并试制的第一批春茶。陈在礼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游泳”牌香烟,拆开首先递给陈列志一支。陈列志把头仰在龙椅上,他坐这把椅子有些年分了,他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当年坐在这把龙椅上的陈叔民可没他这么大的架子。他吐着烟圈,眼睛是微闭着的,他现在需要享受宁静悠闲的感觉。陈在礼知道了石光泽当兵没走成的来龙去脉。
陈列志说:“我无论如何明年卸任,如果你推不上去,就只能是石日成了,他毕竟是志愿军回来的老资格。”
陈在礼与陈列志想的不是同一回事,“这回,够他石家喝一壶的。”
想当初,石家攀附上南下干部贾家,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不说,威风甚至盖过了他大队陈家, 可惜好景不长,石家从石山顶上滚落下来了,石小平受辱了。
“我想起那个河南讨饭婆子的狠毒,我心里就有恨。这回, 看她哭吧。”
陈在礼絮絮叨叨,陈列志睁开了眼睛,“最后,是陈主任拍板,龙书记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其实吧,我对泽婆倒也没什么成见,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惜了。他是河埠高中重点班的,虽然没考上,也不敢断定他在部队上就没有出息,要怪就怪他娘。”
“怪谁都没有用,各安其命。”
“你说,石家会不会来大队找你闹。”
陈列志说:“找不上,我都想好了怎么对付石家。”
石光泽当兵没走成已经在山里传开了。毕竟纸包不住火,原来不是说铁板一块吗?还是常有笑部长亲自拍板定下的,石家完全在吹牛。人生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挫折,石光泽好不痛苦,他好伤心,他默默地跟着光明一起回到了家里,他瘫软地坐在门墩上。他不吃不喝,也不言语,整个人像突然变了似的。
石家死气沉沉。首先是石德发,他忧心忡忡,认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惹的祸,而现在于事无补。他清楚陈列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是有意打压石家,报复石家,因为你奈何不了他。
石德发对闵翠莲说:“你去把刘海泉请来。”
刘海泉进屋的时候,石德发已经坐在了床上。
“你点子多,看看有什么办法,开导一下我泽婆,我好担心他。”
“谁遇到这样的打击都受不了,更何况关系到他的前途命运。但我相信,过一阵子,他会好起来的。”
“我也相信,但就是看不得他痛苦的样子。”
“经过这件事情,对他心智成熟有好处,坏事变成好事。”
闵翠莲说:“我的泽婆啊,这可怎么办?”
“还是找马县长,要日河去陆川。”石德发老泪纵横,他突然发现儿媳妇不在家有些时间了,便问:“正秀呢?”
“她跟我说,要进城。”
刘海泉说:“要不捎信给他三牙,要她请常部长闺女来劝。”
“凭什么,更何况人家在陆川上学,那不现实啊。”
刘海泉说:“先让泽婆在家休息几天,家里多关注点。”
“看来只有这样,我看着他。”
常虹和石光明心情一样,那天她先是在河埠公社新兵集合点等候,最后汇入欢送的人群。她始终没看到石光泽,随着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她急了,先以为石光泽回石山了,睡觉睡过了, 迟到了。当接河埠公社新兵的公共汽车启动离开河埠地界,她脑袋一片空白,她郁闷、气愤,心里空荡荡的,她强忍着泪水回到了家中。菊花同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只不过她没和女儿一起,她好奇,不是说有石光泽吗?怎么没看见。常虹看到母亲那一刻, 扑到了她怀里,“妈,石光泽没走成?”接着,她嚎啕大哭。
菊花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爸不是说石光泽当兵铁板钉钉吗,是公社党委开会定下的吗?”
常虹“呜呜”地哭得更凶了。
“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有问你爸才知道。”
“我没时间了,我伤心死了,我要回学校。”
常虹流着眼泪,出门后才抹了抹眼泪,搭上了去陆南县的公共汽车,她要转车才能到陆川,她还有时间,正好可以转到兵站去看看。在常虹回学校后,常有笑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气冲冲地来到了龙景冠书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问道:“龙书记,这算怎么回事啊。”
龙景冠抬起头,反问道:“什么怎么回事。”原来他也蒙在鼓里,不知道常有笑问他什么。
“公社党委开会定了的事,你要更改也要通通气嘛。”常有笑又说了一大通,龙景冠这才听明白,“先不说组织原则,这样做是过分。你问问陈列俭,他应该在办公室。”
龙景冠见常有笑怒气未消,像要吃人的样子,怕他不冷静, 便喊道:“你来一下。”
“你有什么事?”
“你既然回来了,正好先谈谈工地上的事情。”
“目前,南渠护坡已经进入第三期。按照进度,我们公社在全县排第二名。只要不是阴雨连绵,按时间算下来,公社今年的水利工程不会耽搁。”
“那就好。你们指挥部一并筹划布置。”
常有笑一直站着说话,他等不及了,要当面找陈列俭对质, “龙书记,你还有事吗?”
“你坐一坐,冷静一下。就说这件事,已经既成事实了,我想陈列俭现在也拿不出什么办法补救,你找他和不找他都一样。再说谁走不一样,都是当兵,报效祖国。”
龙景冠说了一大通,并不全是为陈列俭开脱。他作为河埠公社一把手,希望同事之间和睦相处,特别是班子更要讲团结,不要闹矛盾。
“公社党委定了的,他陈列俭一个人就能推翻。是的,谁当兵都一样,但对个人来说就不一样。你也清楚,我家闺女欠石光泽一份情,也是我拍了胸脯跟他们打了保票的。你说,我如何向他们交代,我不说组织原则。”常有笑越说越激动。
“是的。这回陈列俭违背组织原则,他必须作出深刻检导。但我还是劝你,已经这样了,你注意一点度。”
再说陈列俭,看见常有笑坐着吉普车回来了,而且直奔龙景冠办公室,知道他是为石光泽当兵没走成的事兴师问罪来了。他在办公室踱步,他心里急,却怎么也等不来常有笑,尽管他已经作好了应对准备。常有笑一脚跨进了陈列俭办公室。
“常部长回来了,我正好有件事跟你说,一时来不及沟通, 我自作主张了。”
常有笑不听,说:“陈列俭,你跟我玩阴的是吧。”
常有笑仍然怒火中烧,他想到了妻子、女儿以及石小平、石日文、石光泽,他颜面扫地,无言以对。
“你喝点茶,先消消火。”
“这就不是消火的事情。”
“名单定下了,食品所老王知道孩子走不了,他们夫妻俩哭着来找你,是你主管的可你又不在家。老王一向对我们有照顾, 他孩子退伍回来可以安排工作,而石光泽是农村兵,回来不安排工作。情急之下,我只好私自作主了。”
“这个主你作得了吗?”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再说石光泽明年还可以走,下回公社有什么好事,你优先,好不好。”
陈列俭走到常有笑身边,主动拍他肩膀,以示友好。像龙书记说的木已成舟,他没有办法了,既不能打他,也不能骂他,何况日后还有事需要他,纵然心里有熊熊怒火,他也无法任其燃烧。陈列俭虽然是二把手,却一直不敢怠慢常有笑,他不只是高银芝女婿,而且和龙景冠、马英山都是一条线上的,更何况马英山从五七干校回后来,不仅官复原职,很快高升到陆川地区农委主任,听说马上要当副专员。
石日河收工回来,石光泽还睡在床上,悄无声息。对此,他十分心痛。这个孩子长这么大,一直乖巧懂事,就从来没有说过他,更谈不上动他一指头。他现在担心的就怕如游瞎子所说,命运多舛,接二连三,泽婆儿时经历的事情一一浮现出来,而现在确是致命打击,面对倒下的儿子,他要想出好办法和对策。
“遇到这么一点困难就趴下了,那像我在山里一辈子,你根本就不要活了。你记住,如果你从此被打趴下了,以后就永远站不起来了。你如果还是个男子汉,在床上睡三天三夜,到时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相反,我和你妈就看不起你。听说你胡爹当年投军反悔,面对石山人,跪在冰冷的祠堂反省。要不你现在也去,面对石家列祖列宗,你兴许清醒一点。”
石日河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一大通,他不知道对儿子有没有帮助,他喝的墨水不多,反正他是这么想的,如果儿子优秀,就不能像对待女儿一样温柔。再说响鼓不要重锤敲,这是父亲对儿子山一样的爱。
石光泽长到十七八岁,从来没听过父亲如此硬气的话。他回味思索,“我肯定不会就此趴下,我不能让人看不起。我石光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还有希望,我的希望就在明天!”
三队的男女劳力在畈里准备播种荞麦。陈列志把锄头靠在路边,他上了田埂,说是回家蹲茅房。当他把烟头从手里弹出,走出茅厕来到门口,突然发现石德发坐在四合院门口,他膝盖上的裤子已经磨破了,浑身都是泥土。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而且可怕。
石德发是跛一步爬两步爬到陈列志家的。一队到四合院所在的三队中间隔有几里路程,他靠着顽强的毅力,拖着一条残腿爬过了一个畈,他出来的时候选择了家里没人看到他。
陈列志心里明白,他笑着打招呼,“老石,你来了。”说着,他恭敬地递上一支香烟。
石德发根本不接他递的烟,突然站起来,金鸡独立,破口大骂: “陈列志,你个笑面虎。我惹你先人,你是想要我泽婆的命啦!你不让他当兵,你不把他送到部队上去,老子这条命就撞死在你家。”
从解放前直到新中国成立搞建设,他们俩曾一起共事过。在陈列志心里,虽然自己不地道,可他石德发却是一位大度的人。随着年纪大了,他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而且他有好口碑, 比自己好。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反常态,指着他鼻尖大骂,这在整个石山大队,也只有他石德发敢了。陈列志心里一阵惶恐,有些措手不及,但他是谁呀,毕竟当书记几十年了,他已经是一只老狐狸了,有的是应对之策。
石德发一通乱骂,他容不得陈列志多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装青霉素的小瓶子打开,往嘴里灌东西。
陈列志闻到了冲鼻的农药味,他本想等他骂够了,火气消了再作解释,没想到人家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步蹿过去,抢过了石德发手里的东西。
“你消消气,我承认我自作主张,好事办成了坏事,事先没征求你老石的意见。”但石德发根本不信他说的鬼话。
原本在田里秋播的劳力都跑到了四合院门口看热闹。
“你对大家说说,你缺不缺德。”
“我是考虑太多,泽婆如果走了,你家缺劳力。”
“我家缺不缺劳力不与你相干。我石家就是穷得讨米也会绕开你家。你误了我泽婆的前程事大,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陈列大声说:“那就关我事了,泽婆走了,你们家就是光荣军属,大队就要管。”
“我们家不要你管。”
“算了,我们都不说气话了,你也不是会耍赖的人。我原本想,大队那么多当兵的,退伍回来不都是继续务农。”
陈列志有意压制石德发的锐气。心想,你敢说你们家泽婆本事大,前程大。但想到石德发还在气头上,他忍住了,“那你说,我怎么办?今年征兵已经过了。再说你家泽婆还小,你一定要走,明年再走也不迟。要是明年走不了,你再来找我拼命,我当大家的面给你赔礼道歉。”
“这是你当众答应的,你说话算话,保票泽婆明年走。”
“我保票,我一定保票。”
石德发这才允许大家扶他起来,他坐在门槛上休息。他觉得, 既然你陈列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态度也算诚恳,我就借坡下驴。陈列志当即吩咐两个年轻人,扶石德发回家。他大声吼那些来看热闹的人,“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石光泽听到姆妈在喊,胡爹不见了,他从床上蹦了下来,开始房前屋后四处寻找,却怎么也不见胡爹踪影,他心里突然好怕, 害怕胡爹一时想不通,做出什么过激事来,那他罪过就大了。他沿着菜园上山的路,大声喊:“胡爹,胡爹。”仍然没有应声。
石德发衣衫褴褛很狼狈的样子,被两个年轻人扶着回到了家里。石光琳跑出来喊着告诉哥哥,“胡爹回来了,胡爹回来了。”石光泽见状连忙上前扶住胡爹,口口声声感谢人家。
李正秀直到天黑才回到家里。她先是找小平问明了情况,接着就去了县城,因为光泽当兵意外没有走成,石家发生了连锁反应, 大家心情都不好,作为母亲,李正秀同样不甘心,她找小姨去了。闵翠莲把晚饭做好了。光琳毕竟是小孩子家,她一个人先坐上了桌子,她已经很饿了,等到她吃了一半,大人们才拢来,气氛异常沉闷。李正秀表情平淡,她猜测一定是陈家在捣鬼,她没有婆婆的伤心和失望。从现在拢过来的信息看,果不其然,就是陈列志在暗中使坏。
李正秀走进儿子的房间,石光泽坐直了身子,他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手里捧起了《毛泽东选集》。
“你知道‘塞翁失马’是一个什么样的典故。”
他当然知道,但母亲这样问是出于何原因,难不成当兵的事黄了,还有更好的事情等着他。他听说过,在石山大队,他们家与外界算是最有关系的人家,胡爹在解放前支援过革命,姆妈为新四军游击队送过饭菜,特别是石家还救过马英山的命,他看着母亲,等待下文。
“你从小跟着表爷爷习武,已经有了一些基础,而马上就要招第二批兵,还是公安兵。河埠公社有两个名额,加之之前你当海军受阻,所以这次,你希望更大。你说值不值得期待,该不该高兴。”
石光泽一脸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三牙告诉你的?”
“反正娘知道了,娘心里高兴。”
这个消息是小姨赵银凤告诉她的,马正新交待母亲一定要转告姐姐,所以说千真万确。早在马正新得知石光泽体格合格就已经介入了,毕竟在陆川军分区和陆南县人武部,都有马英山过去的战友和部下,而且大多都是担任领导职务。马正新通过电话联系,知道外甥这次海军招兵没走成,他问还有没有补救措施。人家告诉他说,马上招一批武装警察。如此一来,石光泽海军没走成反倒成了他这次竞争的有利条件和充足理由。
石光泽听到这个消息,无疑重新燃起了心中的希望,“真的可信吗?”他心有余悸,心想,常有笑部长作为河埠公社征兵入伍工作的主管领导,他定了的事情到最后都会起变化。
李正秀笑着说:“你这孩子,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妈,我是因为高兴才问的。”
李正秀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神态放松说:“妈还有事情要对你说,但没有想好,暂时不能告诉你。”
第二天清晨,石光泽起床了,他独自炒了一碗蛋炒饭,三口两口扒完了,他跟家里人说,他上工地去了。
李正秀追了出来,叮嘱说:“你别口无遮拦,心里有数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
石光泽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背上了一袋米,脚下生风,翻山越岭。上午十点多钟,他看到南渠工地了,那些熟悉的身影不见了,赶到驻地,石日文和几个人在装车,他们连同锅碗瓢盆要一起拉走。
石光泽笑着说:“日文叔,我要是再晚一会儿到,不是扑空了。”
“今天已经拉了一趟,差不多了,你赶上了末班车。”
“嗯。能赶上末班车的就是幸运儿!”
相邻几个大队民兵连从昨天开始就在转场,他们已经到了下一个施工地段。石光泽随石日文来到了陆南县采石场,他们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星期,在备足施工石料后,再重新返回水利工地,完成今年内的最后一期渠道护坡任务。采石场有好几杆风枪轮番作业,加上拖运石料的汽车、拖拉机进进出出,整个山谷轰隆隆的响声一片,上空尘土飞扬,却没有人带上口罩,这其中包括采石场职工。
石光泽尽量避开灰尘,他搬起一块石头,和同伙们一样装车。他丝毫不比别人力气小,他抱着干不了多久就要走的心态, 特别珍惜和大家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争取留下一个好印象。
在石山大队民兵连小结会上,石日文点名表扬了石光泽,他能很快地从痛苦中摆脱出来,作为一个初走上社会的年轻人来说确实不易,就是轮到他本人也不一定做得到,值得大家好好学习。由陆南县水利工程指挥部联系,他们在采石场食堂临时搭伙,直接到窗口排队吃饭。天黑收工回来,石光泽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跟着大家一起去澡堂洗澡。他脱下背心,赤裸裸的光着身子,他突然发现自己筋骨结实了,肌肉紧绷了。
石日文微笑地看着他,“不错!”
“那有什么办法,就当我人生该受此难,老天爷要磨炼我的意志。”
“嗯。从明天开始运石料,你负责押车。”
石日文这样安排,在外人看来无疑是照顾石光泽,甚至有一丝偏心,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意见来。毕竟石光泽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体力相对差点,相比于留在采石场搬运石头装车,押车无疑是最轻松的。也许是思考问题过于专注,石光泽竟然忘记了答应,他心里想,常虹知道要招武装警察的事情吗?石山大队民兵连在采石场食堂临时搭起了地铺,民工们劳累了一天,当别人纷纷进入梦乡,他一双眼睛还睁着在,他想起了高考前夕看过的电影《天仙配》,董永和七仙女两人以老槐树为媒结为夫妇,他们一起经历雷电暴风。他沉湎在浓郁的爱情故事中,他思念常虹, 常虹无疑是他心中的七仙女。
天还没有亮,石光泽似乎很难再入睡,想到天明还要干活,他开始默念表爷爷教给他的心语:气沉丹田——吸气—— 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