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日文在河埠办事碰到了上高中时的辅导员陈开展。师生见面自然亲近,陈开展问起他的近况,石日文告诉他说自己现在也在当老师,只不过是教一群流鼻涕的小孩子。陈开展说不能那么说,将来一样是桃李满天下。
陈开展作如此铺垫,心里其实是想打听石小平的情况,说人家是那一届女生中最出众的一个。石日文没来得及回话,陈开展又说,公社新调来的干事贾国军要找女朋友,他父亲是河埠公社都熟悉的南下干部。他自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学生,不知道石小平如今说亲了没有。原来老师拉着他说话的真实意图在此。
陈开展笑着嘱咐说:“你回家问一问她本人。如果日后能成,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临别,石日文想起如果有了结果该如何回复,问道:“陈老师还住河埠中学吗?”
“我是回来休假的,我住爱人那儿,你们应该知道。”
陈开展的爱人也是老师,她还在镇小教书。
石小平回乡务农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两年了,闵翠莲要石德发去城里找马县长,帮忙把闺女的工作安排了。
石德发说:“我最先也是有这个想法,毕竟我们家三个孩子,都没有找他的麻烦。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帮忙安排一个的。”
但时至今日,时过境迁,大城市里的孩子都下放农村了,怎么可能轮得上安排我们农家的孩子。闵翠莲听石德发分析觉得有道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非两年后形势发生改变,马县长主动联系我们,给小平安排。”
闵翠莲说:“我们有一年没有见到马县长了吧。”
“是啊,我们不是也没去城里。他今年没来,不代表他明年不来。人家是大领导,工作忙,隔一年来一次就已经把我们看得好大了。今年过年,无论如何也要日海去给他拜年。”
李正秀这两天在平整港湾的边角地。这里原来是生产队放炮炸石料的地方,已经荒芜多年了。李正秀从别处挑来了肥土,石日河又从家里挑来了肥料,准备发酵一段时间下种上播萝卜。
余月英路过此地,说:“正秀,你的动作好快。”
李正秀停住手,“我也是没办法,一大家人都张着嘴要吃菜,生产队分的土地又少。”
“那倒也是。你要是再晚两天,我就占了这个地方。”
“那说明我们俩想到一块了。我还想在那儿整一块地。要不留给你吧。”李正秀说着,指着下游方向的一个荒地角。余月英没吭声,看样子她没看中。
“如果把坑先填起来,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地角上垒的石头差不多够填了,到时候我帮你。”
“那先谢谢你了!”
陈在礼在畈里走路的样子有些慌张,露水打湿了裤腿也全然不顾。他同样从陈开展老师那儿得到了消息,石日文要给石小平介绍对象了。因此,他早晨没出工,先是跑去了学校,没找着石日文,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石日文回家休假了。
余月英问李正秀,“他是不是在追你们家小姑子。”
“不好说,可能是有那个意思。”
陈在礼径直走进了石日文家,他像是兴师问罪来了。石日文才起床,穿好衣服出房门。陈在礼已经站在房门口。
“好不容易星期天,我还想睡一会儿懒觉呢。”
陈在礼说:“那我搅了你的好梦了?”
“哪有什么好梦,我昨晚看小说看晚了,谁知道你这么早过来。”
“说实话,我们从小就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关系一直不错的。”
“那还有说。”
石日文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会是产生了什么误会吧。于是,他搬过一把椅子,“你有什么事情,坐下说。”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石小平,你还答应介绍给别人。”
“这话从何说起。”
“你回答,有还是没有。”
石日文不吭声,他直摆头,既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因为他不能界定,自己现在算不算是在给小平介绍对象。
“这是简单的有和没有说得清楚的吗?反正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跟我伯牙提这件事情,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平也确实没有处对象。”
听到石日文这样解释,陈在礼的心情似乎平缓了一些。
石日文说:“我的老同学,反正爱情这东西,虽然你我都没有经历过,但我总觉得还是要那么一点缘分。你和小平,我还真说不好,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毕业,我总觉得你们俩太熟了,就像我和刘元秀。当然,你们之间能确定下来,我绝不会拆台,我是哥加老同学,盼望着你们俩人好。”
石日文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陈在礼不好再说什么。他相信石日文说的都是真的。他口气稍稍缓和,问:“如果大队民兵连长出现空缺,你有没有兴趣干?”
人家毕竟是陈列志的亲侄子,他掌握了石山大队这个消息。
“那当然好啊。你在你三牙那里帮我争取一下,你知道的,我不想当老师。”
“那你也要帮我这个忙。”
“我尽力,但主要还是要看你们俩的造化。”
石德礼、王国珍两口子收工回来,见日文的同学陈在礼在, 要留下他吃早饭。
石日文说:“我上午要到公社去。你跟小平的事情要抓紧了。成了,我恭喜祝贺。不成,我们的同学情分还在。我跟陈老师实话实说,你看如何?”
陈在礼说:“你就那么急着回他话。”
“你不知道,都已经过去两周了,我这个学生不能言而无信。再说今天我难得休息,我还要办一些其他的事。”
陈在礼不好再坚持。他已经感觉到了危机来自河埠镇,那贾家是强大的竞争对手。
石日文吃过早饭,送走陈在礼,他把陈开展老师的意思和陈在礼刚才来过的事情一并向伯牙、伯娘说了。
石德发说:“大队民兵连长的位子,他自己怎么不争取。”
石日河说:“一是魄力不够,二是怕人家说闲话,大队干部都落到他陈家了。”
石日文得到了伯牙的明确答应,他可以跟陈开展老师回信了。时间只过去了短短几天,贾家请了河埠街道上有名的黄媒婆,她要深入石山探访和了解,最后确定是否帮贾家和石家撮合这门亲事。都说媒婆全凭一张嘴,她来到石家,和石德发、闵翠莲谈话的气氛一下子融合了,她说的话都是石家想听喜欢听的。
“这都明摆着在,贾家老爷子是南下干部,在河埠公社属于级别最高待遇最好的老干部,就连马县长对他们一家都礼让三分,更别说高书记、龙书记这一级的干部了。”
“那是,那是。”石德发满口赞同。
黄媒婆趁石德发在兴头上,当着闵翠莲的面讨去了石小平的生辰八字。
石小平跟石日文再次谈起了自己的顾忌,她转身回到家里, 却见黄媒婆和父母坐在堂屋里交谈甚欢。黄媒婆见到了石小平本人,确认后,笑着说:“我没想到山里头还藏有这么水灵的姑娘。”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
石德发笑着说:“没办法,这都是我和她妈平日惯的。”
黄媒婆经过一来二往,在双方之间游说撮合,目前两家都表示满意。贾家没有不满意石小平是农村户口。他们熟悉了石家的情况,就这一个独生女儿,如果肯去找公社高书记,迟早都能转商品粮,并坚持说只要姑娘身体好人品好就行。石家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贾国军大了小平整整十三岁。
黄媒婆说:“如果不是年龄大了些,他就不会找农村户口的了。”
石德发说:“理是这么个理。”
黄媒婆只隔了一天又来到了石家,贾家希望她趁热打铁。黄媒婆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一进门就要去茅房。小平再次提醒父母,黄媒婆是不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既然人家是南下干部,家庭条件那么好,这么大年龄还没结婚,鬼都不信,不会是二婚吧。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石家父母一样谨慎,他们要当面锣,对面鼓问清楚。
黄媒婆解释说:“贾国军在少儿时代,受了一点伤,但不碍事,从外面上根本看不出来,最主要的是要八字合得来。”
既然如此,石家觉得没什么疑心的了,征询大哥大嫂的意见,石日河和李正秀也说不出什么不同意见,就定下下一步双方见面的日子。
石德发心里还惦记一件事,一度让他寝食难安,刘海泉被关进去这么多年不明不白地还没有放回来,如今怎么样了,他心里筹划,决定自己去县城找马县长打个招呼,或者开个条子,毕竟自己不是直系亲属,想去探个监没有关系肯定不行。心想,如果刘海泉真是犯事了,就劝他老实交待,都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天真。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事情,贾家的情况全凭黄媒婆一张嘴说,并没有打消小平的顾虑,他想从马县长那儿作进一步的了解。
闵翠莲完全同意石德发去,所以提前给刘海泉分别准备了一罐头瓶子的豆豉红烧肉和鱼块,还捉了两只黑母鸡给马县长送去,以后家里有事还得求他关照帮忙,两家可是老关系了。
石德发下了公共汽车,跛着脚来到了县政府后院。他刚刚爬上三楼,后面跟上来一位少年。他自言自语说,马县长家怎么没人呢?那少年反过来问他,你找马县长有什么事。难道这少年就是马县长与赵银凤生的幺儿子,转眼间都长大成人了。
“你是不是叫马正新。”
“对呀,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还是你小时候看见过的,两三年不见,你都长成帅小伙了。”
石德发向马正新介绍自己,“你给这两只鸡喂一点水,是拿来给你们家的,别干死了。”
他又问起马正新的姐姐马海莲、马海燕。马正新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他打开门带石德发进屋。
“你不知道,我牙去了五七干校,一直没有消息。”
“我怎么没听说。”
那都是明摆着的事情,马县长要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他怎么会去五七干校呢,难怪河埠公社的高书记、龙书记都不愿意说。
“你坐一坐,我妈、姐姐他们都快下班了。”
“既然你牙不在家,那我也不坐了,我还有别的事情。”
石德发离开马英山家,一路跛脚来到了陆南县看守所。在门卫处,他没打听到刘海泉的确切消息,自然是不甘心。他只得搬出马英山副县长的招牌。里面有一位年长的狱警这才告诉他,前些年,县公安局有人经办这个案子,刘海泉根本就没关在陆南县,至于是在省里哪个劳改农场接受改造,他就不清楚了。如此这般,石德发悻悻地离开了陆南县看守所。
黄媒婆是日上竿头的时候,由贾国军骑自行车驮着进石山的。为了这件事,石日海特地休假回来,除了自己家里人,石小平叫上了刘元秀,请她给自己参谋参谋。黄媒婆先介绍了石家人,贾国军依次给石德发、石日河、石日海递烟。从外表看,贾国军人并不显老, 也很随和,顺利地过了石德发、闵翠莲两口子这一关。石小平的两位兄长当面也不反对,关键在小平自己拿主意。接下来,贾国军与石小平的谈话就删繁就简了,石小平虽然犹豫,但还是点了头。
黄媒婆笑着说:“你们结婚以后,石小平很快就可以转户口,吃上商品粮。”她见李正秀一直没有表态,“大嫂有没有意见要发表。”
李正秀笑着说:“大家都同意,我当然同意,愿小平将来的日子过得幸福。”
黄媒婆说:“既然这样,那两家就定下这门婚事了。”
武汉知青听说山上有山楂、板栗采摘,河埠公社附近的知青也都约好了一同进山,但他们面临一个现实问题,说是山上有毒蛇出没。
五队的郭知青说:“我拿一根棍子在前面开路,不就行了。”
张慧听见别人说蛇,她心里就害怕,“那万一从树上掉下来呢。”
刘姗姗说:“石日文熟悉情况,我们请他来带路。而且听说他们家亲戚会治蛇咬伤。”
童大平说:“我也听说了,他们家那个亲戚是我们沙河公社的,我与他打过交道,是一位民间奇人。”
童大平是张慧的男朋友,他最近回武汉带了一大包吃食看望女朋友,还给陈列志家送去了一包。经过大家讨论并形成意见, 上山安全第一,推荐刘姗姗去找石日文。刘姗姗当然乐意去。目前,同宿舍的张慧、李小倩都已经有了男朋友,自己落单。石日文可能是吃辣椒一类的食物太多,他膀臂上长了一个疖子,这几天每两天要来一次医务室换药,刘姗姗直接去那儿等。
陈在礼觉得石小平那儿没指望了,就把赤脚医生如意当成了自己的备选,又觉得刘姗姗是武汉知青里唯一落单的,虽然可望不可及,但还是可以去亲近,“刘姗姗,你怎么来医务室了,感冒了吗?”
“我有那么弱不禁风吗?你看到石日文没有?”
陈在礼不愿意正面回答:“你找他有什么事。”
刘姗姗只得解释。
“我可以带你们去啊,我熟悉山上的情况,哪儿有板栗。”
刘姗姗正犹豫。
而在知青宿舍,武汉知青们正在议论,说刘姗姗约会去了吧,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见转来。
李小倩说:“我发现刘姗姗对石日文有好感。”
张慧说:“她爱上乡下人那也是她的自由。”
郭知青说:“那也未必,有好感不代表爱。北港大队的民兵连长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没准石日文也会被推荐,从此离开石山呢。”
李小倩说:“反正我是看不起乡下人。没文化不说,还特别迷信。”
“本来迷信和读书少不懂科学就是一对孪生兄弟。”
张慧说:“石日文亲戚治蛇咬伤也是用迷信?但他真的能治好人。”
童大年说:“那不全是迷信吧。”
他当即说出了其中的一些道道,石山每年端午节延续着喝雄黄酒驱邪、解毒的习俗。
李小倩说:“那照你这么一说,喝微量的雄黄酒预防毒蛇咬伤,轻微中毒也是值得的。”
“我知道你心气高。你说说看,在这大山里还有谁能配上我石德发的女儿,唯一一个陈在礼同学,又不入你眼。”石德发说着说着,竟然把自己给说笑了,石小平也跟着笑,“我和你妈总不能把你养着老在家里,贾家至少能帮你把工作、户口解决了, 从此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晒太阳。”闵翠莲配合着一同劝说女儿,“大城市的知青都下放了,像你二哥当年流浪出去还能找到工作的好事不可能再有。”
黄媒婆通过努力最终把贾、石家结成亲家的事促成了,她捎信给贾国军,那个心高气傲的女子终于低头了,还笑了。你赶紧趁热打铁,早日抱得美人归。贾国军一听心里热乎起来,“我总不能连夜就进山吧。”
第二天一大早,又是星期天,贾国军很早就骑自行车往山里跑。临近小路时,他让黄媒婆先下车,到达石家的石板小路,他凭着高超的技术根本不用下车,直接骑到了石家门口。石德发高兴地出来迎接,黄媒婆随后赶到。他们这趟石山之行,确定下贾国军和石小平的婚期就定地农历腊月初十,是个双日子,又是个黄道吉日。
泽婆年纪倘小,听了这个消息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三牙不久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他有一种莫名的难过,同伴找他出去玩也没有了心情。这几年来,他对三牙怀有一种特别的眷恋和情感,眼瞪瞪地看见那个男人又来了,大家都喊他贾干事,也有喊他国军的。没过几天,突然有天上午,那个男人后面跟来了好几个人。起初,他并不知道人家来干什么。当他们从家里挑起四口朱红油漆木箱,一架缝纫机,还有新被子、新枕头、开水瓶等物件时,母亲告诉他,他们是来家里挑三牙嫁妆的。
傍晚,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三牙的朋友,有的是他以前没见过的,她们来了以后径直走进房间,帮三牙梳妆打扮,一起有说有笑。
刘元秀说:“你还是穿花红格子好看一些。”
“你的想法跟我一样。”石小平试衣服,对着镜子前后转了一圈。
“你还是换下来吧,等明天早晨再穿。”刘元秀的意思是家里烟尘多、灰尘多,别弄脏了崭新的嫁装。
泽婆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一个外人。梅承贤、徐灵芝和他们的独生儿子梅连河一同赶到石山喝喜酒来了,他们全家出动,足以显示对石小平结婚的重视。见着客人,石日海出来迎接,“两年没见,连河老弟都长这么高了。”
梅承贤说:“是啊,他冲起来就是快。”
“上初中了?”
徐灵芝自豪地说:“嗯。他跳了一级。”
石日海说:“我好像还没听说哪个读书跳级的,连河老弟真是了不起!”
石德发摸着梅连河的头,“我就喜欢会读书的后生。”他看着泽婆,“就是不晓得,泽婆以后会怎么样。”
泽婆现在不关心这些事,看了胡爹一眼,拉着梅承贤给他讲故事,最好是打仗一类的。石小平婚期临近,石家就已经忙开了, 生产队为此特批了一百斤谷子作为石小平婚礼贴补。如果不这样的话,亲朋好友可要吃掉他们家原本就紧张的口粮。刘邦仁在石家表态说:“以后凡是哪家娶亲嫁女,队里都补贴一百斤谷子,就从小平开始。”石德发决定把栏里的大肥猪杀了,作为女儿结婚之用。石家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亲朋好友邻里乡亲相互打招呼, 为了等这顿喜酒,他们可是盼了好些日子。石德发要日海清点客人, 在梅承贤这家最远的亲戚到了之后,该到的都到齐了。
石德礼一家,包括要好的女人都在厨房帮厨,有的洗碗,有的切菜摆桌椅。李正秀根本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她里外忙个不停。石日河还在挑水,由于用水量大,他到畈里挑了不下十个来回。晚上五点半钟,天空已经现出暮色。石德发发出指令开席,首先一行开了四桌,石日海扯上陈列志坐了一席,他谦让,坚持要坐在旁边,和石日成坐一条板凳。梅承贤因为年尊,陈列志要和他换位置,他们之间扯来扯去,最终梅承贤坐了一席,陈列志坐了二席,刘邦仁也坐到了这一桌,石日文负责倒酒,陈在礼安排坐在石日文旁边。黄忠民坐在第二桌,和江忠心、陈列棕坐在一桌。
先前上的瓜子、花生、糖果盘子已经空了。于是,帮厨的人端上了粉蒸肉、粉条炖肉、全鱼、豆腐,藕丸子,榨菜炒肉丝, 另外加上麻花蛋汤、海带汤,一共六个菜、两个汤。见上大菜了,而且最先端上桌的是粉蒸肉,女客们掏出了准备好的手帕, 把一大块粉蒸肉夹回去,她们是要包回去给家里没来做客的伢们尝尝肉味。动作够快的,还能尝到盘中粉蒸肉的碎肉香味,粉蒸肉不多不少八大块,每个坐在桌上的客人都有一份子。不一会儿,石德发引着石日河、石日海给客人们敬酒。这一拨的客人没吃完,另一拨的客人已经站在身后等了,只要他们的屁股离开长条凳子就捡碗抹桌子,重新上菜,再有人喝酒,再有人吃饭,车水马龙一般。等到旁边一桌第二行吃到一半的时候,梅承贤、陈列志这一桌才起身散去。一清点,他们这一桌多喝了一瓶半白酒,多加了一碗麻花蛋汤和一碗海带排骨汤。
陈列志和陈在礼回去的时候,已经步履蹒跚,他们叔侄都喝得麻麻醉醉,两人前前后后走到了畈里。
陈列志说:“没想到石德发今天搞的这么丰盛。”
“都超过你了。美珍出嫁,我记得你只搞了四菜两汤。”
“我能跟他比吗?他石德发本来就是一个好面子的人。现在
日海吃上国家饭了,小平又攀上了高枝。我只有一个美珍在外工作,整个石山,仅此一家。”
“话是这么说,他压过你,心里未必好受。”陈在礼打着酒嗝。
陈列志说:“是你自己心里难受吧?”
陈在礼不听则止,听到这样说他,就“呜咽”地哭了起来, 要知道他暗恋石小平可有些年,他接着呕吐了。都说酒醉心明, 陈列志觉得自己不该刺激侄儿,反过来安慰说:“只能这么说, 这个女子一开始就不属于你,她对你没有一点想法,是你陷得太深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一个比她强的。”
陈列志搀扶着陈在礼,眼看快要到家了,陈在礼身子还是滑落下去了。陈列志搀扶不住了,他连忙喊知青点张慧、李小倩,没人答应。刘姗姗听到喊声出门,“她们今天外出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你快来帮我扶一把,在礼喝醉了。”
刘姗姗热心地说:“他怎么喝成这样。”
“还不是心里不爽,喜欢的女人明天就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泽婆醒了,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李正秀拿来新衣裳要他换上。泽婆从被窝里坐起来,他一下子觉得冷飕飕的,牙齿打着寒颤。石小平要他赶紧穿好衣服,别感冒了,泽婆穿好了毛衣,裤子,换上了崭新的蓝卡机布中山装外套。
当俊俏的泽婆出现在堂屋里时,石德发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石山天空的太阳迟迟不肯露面,石家屋场的干草堆上,附近的树枝藤条上都显现白白的一层霜冻,地面干燥而坚硬。已经过八点钟了,闵翠莲吩咐泽婆把三牙的早饭端进去,嘱咐他小心,别把新衣裳弄脏了。泽婆端着饭菜走进了房门,他一眼看见三牙坐在梳妆台前,她眼角有泪水。泽婆好生奇怪,刚才出门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流眼泪了呢。他不知道三牙的内心世界已经掀起了波澜, 他仍然愣头愣脑的。石小平被泽婆的模样和举止惹笑了,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抹了抹眼泪,转而对泽婆报以微笑。
“我问你,你喜欢那个人吗?”
泽婆知道三牙问的那个人是哪个人。在他印象中,贾国军每次都是从村口进来的,而且每次来都是骑自行车,一直骑到家门口才肯下车。他每次来都极力讨好泽婆,给他糖果,饼干,而每次给他的最多也是最先,而且是一脸的微笑。总体来说,泽婆对他的看法说不上特别好,但也说不上不好,因为那个人还不是他最亲最爱的人。
“你以后要习惯喊大三牙。”
这是李正秀专门针对贾国军要泽婆这么的称呼,这是属于陆南地区一种独特的方言。母亲同时赞扬贾国军说话的声音跟收音机里一样,是标准的男声普通话。贾国军听了心里高兴,他对泽婆说:“你以后喊我姑父也行。如果再简单些,就跟喊雷锋叔叔一样的喊我叔叔就行。”
贾国军随即被伙伴找了去,房间里只有李正秀和子女,她抱起光琳,对泽婆说:“三牙下面没有弟弟,她出嫁就轮到你当伴娘伢。”泽婆自然不懂当伴娘伢什么意思,李正秀继续解释, “三牙出嫁那天,娘家要派最贴心的人去跟她做伴。”
母亲这么一说,泽婆听懂了,因为这个家里数他与三牙最亲。
“三牙出嫁后,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泽婆听到这句话,心里很伤感。
“那,那以后,三牙就真不是家里人了?她还回不回来?”
“当然还算家里人,是我们最亲的人。只不过嫁到别人家去了,以后回家慢慢就少了,就像妈妈现在这个样子。”
泽婆心里仍然在纠结。
“她结婚后,三天回门,你就跟她一起回来。”
泽婆心里此刻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妈,我和光明长这么大了,还没跟你去过外婆家。他们是比沙河更远更远的地方吗? 要坐汽车,坐火车……。”
李正秀迟疑了一下:“是的,是的。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完这句话,“唉”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