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石日文的指令,石光泽坐上了解放牌翻斗车副驾驶员的位置。这是河埠公社指挥部派给石山大队拖运石料的翻斗车,迎接初升的曙光,他负责押运的第一车石料运到了南渠工地。中途,他也遇到了其他大队同型号的翻斗运输车。等到他来回第二趟,常有笑部长领着两个武装警察出现在大队工地上。那两个武装警察戴着佩带国徽的帽子,上身黄军装,下穿蓝裤子。大家投来了惊异的目光,以为他们之中有谁犯事了。他们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前两天民工赌博被举报了。常有笑一行三人都在等候石日文,因为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通过石日文找到石光泽。
常有笑看到了石光泽,“石光泽,你下来,我要石日文另外安排人去押车。”他对接兵干部说:“他就是石光泽。上次海军当兵没走成,哭鼻子了,听说还在家里罢工。”石光泽跑步过来。此刻,他心情无比激动,原来妈妈说过的话是真的。“这回你高兴了。省公安厅武装民警在我们河埠公社招兵,共两个名额。”
石光泽一双手紧紧地握住接兵干部的手,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是真的,妈妈说的已经兑现了,他高兴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他真想喊,真想唱。
石光泽问:“常部长,我是不是可以跟他们走了。”
“那是自然。和上次一样,他们还要上门征求家长意见,要是你们家不让你走,你还是走不成。”
“不会的。你堂堂一个大部长,可是向我打了保票的。”他的这个说法,连接兵首长都忍不住笑了。
常有笑笑着说:“我这回可没有打保票。”
常有笑坐着吉普车从南渠工地回河埠公社,他顺路捎带石光泽一程。吉普车行至采石场叉路口停下了,“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已经没几步路了,谢谢常部长!”
石光泽向常部长和招兵首长招手致意,他回到采石场开始清理行李,准备打道回山里。常有笑回到河埠公社,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石小平,“你侄儿当兵的事成了。这回是招武装警察, 河埠公社共两个名额。”
“真的吗?是真的吗?”石小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有假。接兵首长明天去你娘家。”
“那太好了。”
石小平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愣愣地看着常有笑,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感激,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常有笑觉得这是一个绝好机会,他走进屋里,伸手揽住石小平的腰,想云雨一番。
石小平不好意思地说:“不方便。”
常有笑笑笑,他当然懂,“那我再等两天。光泽他们的军服在我办公室,其中一套是你侄儿的,你现在可以跟我去领。”
石小平满脸通红,看来这回再不会有变化了。常虹同样得到了消息,她专门从学校赶回来了,她要找父亲最后确定,她突然看见石小平在父亲办公室,原来是领石光泽的军服。
常虹说:“石阿姨,我真高兴。”
“我和你一样高兴。这要感谢你爸爸,我这就把军服送回山里去,送到光泽手上。”
常有笑说:“也不用那么急,反正跑不了了。”他一语双关,石小平羞的赶紧转过身,生怕被常虹看出什么破绽。
常虹说:“我正好请假了,有时间陪你一起进山。”她调皮地回头看,“谢谢爸爸,谢谢常部长。”
在石山,石家已经开始筹备石光泽当兵的筵席。石日河、李正秀两口子笑嘻嘻的忙前忙后,刘元秀过来帮忙了。因为白天生产队要出工,石家把筵席的时间安排在了晚上。刘海泉走进了房里陪石德发聊天,“老伙计,这回你躺着也踏实了。”
“我感觉老天爷跟泽婆开了一个玩笑。经过这件事,日河也信游瞎子说的,就像唐僧西天取经,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目前,石德发还不能下地,平时难得有一个人跟他说话,刘海泉来了,他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刘海泉说:“想当年,我们也是这个年纪在河埠投军,你一个人选择了反悔。而今天,你却以死要挟陈列志,换取你泽婆参军。”
“时过境迁,不可同日而语。”
“是的,共产党代表的是穷人的江山。”
“说实话,我不想泽婆走我的老路,在山里蜗一辈子,一点出息都没有。他只有到了部队上,兴许还能有所出息。他只有如愿地娶了常部长的闺女,不然他会痛苦的。”
刘海泉听了,自然有更多的感慨,“唉,我有时候想。人这一辈子,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来受苦的。”
“也不光是受苦,有苦也有甜。”
石日河按照父亲的旨意,把亲戚近邻都接到了。毕竟儿子光荣入伍是家里的盛事,他参军为国家尽了义务不说,生产队年终决算给一个劳力的工分,大队还有额外的补助,更重要的兴许他能争取到自己的前程,即便是三年退伍回来了,他在部队得到了锻炼,一点都不吃亏,石日河想到这些内心只有喜悦。黄忠民碰到李正秀借盘子借碗筹备筵席,他来到石家喝石光泽的喜酒,这不刘海泉前脚走,黄忠民后脚就来了,陪着石德发聊天吹牛。
石光泽像虔诚的小学生一样来到刘海泉的辗房,他拜师来了。刘海泉在修补鱼篓,见是泽婆起身拿过一把椅子。
“我可吃过不少这个篓子装的鱼,也不知我胡爹什么时候能站起来,跟你一起去钓鱼。”
“反正这一次比炸炮那一次厉害,伤筋动骨了。”
“没想到他要受这样的罪。我就要走了,以后孝敬不了胡爹。”
“你放心,不还有我们在。”
“我过来看看,想和您说说话。”
“下次再看到你,是你当兵三年探亲的时候。”
“嗯。我这次去当兵,感觉比参加高考还紧张。”
“没事。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群,刚开始难免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石光泽谦虚地说:“所以,我要向您请教。”
刘海泉“呵呵”地笑,“我当兵那是旧队伍,不能跟你去的部队相比。你们要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都是军队,只不过解放军要听党的指挥。”
“嗯。你长进不少。”
“要说有长进,这一年离开了学校,才有一点社会上的经历。书也没有看,只有一本《毛泽东选集》。”
“你别小看了,那可是现代《孙子兵法》。山里孩子见识少,你去部队要有眼色,勤快,该吃的亏一定要吃,可千万别跟首长、班长、老兵争理,你慢慢悟吧。”
“只怕是等我悟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你表爷爷教你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好在这个我一直坚持,我感觉当武装警察是当对了。”
光琳找来了,是胡爹告诉她,说在辗房能找到哥哥,“哥, 你的军装三牙领回来了,她还带了一个客人。”
石光泽满脸通红,他起身,跟刘海泉告辞。
刘海泉笑着问:“是哪个客人?”
石光琳笑而不答。新军装、新被盖已经摆放在石光泽睡觉的床上,军用挎包和小时候上学时贾家老爷子送他的一个模样,是绿色的,只是少了“为人民服务”那五个绒毛大字。石光泽相信这回是真的了,这才叫铁板钉钉。他眼睛突然一亮,门外站着常虹。
常虹感觉到了石光泽投来的情深意浓而且火辣的眼光,她意会他的意思,却有些羞涩。
石小平说:“上次你没走成,常虹可把他爸修理了一番。这回公社共两个名额,她硬是逼着她爸把这个名额定在你名下。”
石光泽听着,连声说:“嗯。谢谢,谢谢了!”
石德发坐在床上,他感受到了家人在一起相谈甚欢的喜庆氛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他试着爬起来,没法独自下床。
在隔壁房间,常虹说:“你的事落实了,我就放心了,我明天回学校去。”
石光泽说:“为了我,让你来回跑,真是不好意思。”
“那你就见外了。”
她内心本想说我愿意,但她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的对话石德发听得真真的,他大声说:“泽婆,你欠同学的情呢?你可一定要把常同学送到家,你听到没有?”
石小平说:“牙也是,当着同学的面,还喊他小名。”
刘海泉说:“胡爹喊泽婆小名都已经喊习惯了,但听着亲切。”
天色不早了,石小平要留在娘家住一晚上,常虹坚持要回河埠赶明天的早班班,就由石光泽护送,他们两人前后走着,似乎越走靠的越近。他们出了村口,碰到熟人,人家反过来主动跟石光泽打招呼,恭喜他应征入伍。
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石光泽介绍说,“这是生产队长敲钟的地方,告示出工、收工。”
常虹问:“这树长得茂盛,是什么树。”
“榆树。听说比我胡爹年龄都大。”石光泽用手拍了拍,亲切地说,“明天,我就要跟你说再见了,你听见没有。”
常虹喃喃地说:“他心里不情愿,是舍不得吧。”
石光泽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先前想到有好多的话要说,而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出现了沉默。
“你知道吗,公社还有一个名额定在谁名下。”
石光泽不加思索地说:“我当然不知道。”
“你猜猜看,一定能猜到。”
“莫不是,王、王大明。”
“所以说嘛,你一猜就中。”
“还真是他呀。”
常虹说:“你知道的,他哥参加自卫反击战牺牲了,英模烈士的弟弟参军,有她妈出面争,谁还好意思。”
“那倒是。”
“你家里接客,还有好多事情。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走。”
“他们不是也说了,我承诺把你送回家,交到你妈妈手上。”
“我又不是小孩了。”
两人一路说话,不知不觉,他们上到了西山口,站在了山顶上。石光泽太熟悉这棵大松树了,他一步一步地靠近。电影《天仙配》中七仙女假装与董永邂逅相遇的情节,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七仙女好像是等在这棵松树下。
“我们歇一会儿。”常虹说着先坐了下来。
石光泽看着枝繁叶茂的大松树,看看这段日子有没有变化, 在水利工地劳动了三个月,感觉松树又长大了,他伸出手臂抱了抱。
“我估计,再过三年都抱不拢了。”
“那我们俩牵手,肯定抱得拢。”
石光泽异样地看着常虹。
“我有说错吗?你怎么用那种眼光看我呀。”
常虹喃喃地说,她的脸红扑扑的,她不好意思再回答了。于是,羞怯地低下头。
“也许是因为要再见了,要等待三年,时间好长啊。”
是的,他们即将分别,而且是一别三年。而现在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记时,他们分明都听到了“嘀咕”的钟声,那是在催促他们俩。时间太宝贵了,眼前的分分秒秒都值得他们十分珍惜。石光泽心里陡然生起狼烟,像是压在胸膛的子弹一样迸发,他松开抱着的大松树,张开手臂,迎着常虹过来了,他的举止莽撞而又突然。常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颤抖着,愕然地说:“你怎么啦,当兵了,反倒想做坏人。”石光泽挨批评了,他双手反撑着坐了下来,仰望天空。
常虹红着脸,微笑说:“看不出泽婆也想撒野。”
石光泽听到常虹称呼自己的小名,好像这种称呼中止在上高中前,他不好意思了。见石光泽不说话,常虹俯身过来,羞涩而柔情地说:“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
“分明是生气了。”
他们俩的身体紧挨着,石光泽又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常虹胸前系着的那个红布兜。他眼睛一亮,又摇摇头。顿时,常虹小白兔一样的乳房扑腾了一下,不小心滑落进了他的眼球。他顿时昏头了,那滑软的象酥油一样溅进了他的喉咙,在他心底窜出一团火苗,他埋伏过去,两个人立刻被火烧成了一团,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这棵大松树下,石光泽生来死去,死去生来,感觉像是在做梦。常虹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害羞,毕竟是头一次和石光泽拥抱,她还不习惯让石光泽看她红布兜里面,依偎着直往他怀里钻,她口里喃喃地说:“其实,从高中农场你第一次抱起我,我就认定是你了。”
石光泽说:“是吧,我好渴。”
“我又没乳……。”她还是没有勇气说完。
“我不是那种口渴。”
常虹当然明白,她的眼睛微微地闭上了,身子瑟瑟发拌。完全能想像,他们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同学一直走到今天,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且愿意为对方付出,甚至牺牲自己。一只硕大的鹰从树上訇然而下,“扑通”一下飞走了,原来这棵大松树是鹰的老巢。
石光泽和常虹吓了一跳,他们坐了起来。由于石光泽刚才的粗野,不小心将常虹系红布兜的细线挣断了,他只得等待常虹接上重新穿好。石光泽清醒了,他轻松地舒展身体,两个人都站了起来,他们又拥抱在一起。他们相视,默不吭声,脉脉含情。当夕阳的余晖已经染红了西天的云彩,天色渐渐晚了,他们要分手了,尽管依依不舍。
常虹说:“你在部队好好干,一切都铁板钉钉了。”她似乎是一种暗示,羞涩地脉脉含情地转身招手。
“再见了!”
“再见了!”
石光泽一路相送,看着胡爹曾经带他一起跪拜的石头干牙依然如故,他身体伏上去。他跪拜的石头干牙像是笑眯了眼睛,偷窥了他和常虹第一次拥抱亲热的全过程。
石光泽顿时豪情满怀,放开歌喉大声朗诵:
我渴望,渴望前面有一条坑道,
我要冲出去,投身大熔炉,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火,
祖国啊,我的母亲,我要燃烧!
1980年12月8日。石光泽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对于他来说, 这是人生历史性的时刻。天蒙蒙亮,石家人都起床了,大人小孩都比往日起得早。石光泽挑满了家里的水缸,帮五保户老头和刘海泉各挑了两担水。随即,像当年跟三牙当伴娘伢一样,正式地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头戴黄色军帽,英气十足地出现在家人面前。他走进里屋,跟胡爹说再见。
石德发说:“游瞎子算的不能说错,泽婆十岁,先是过继给三牙,他应该算是没在家里养。第一次当海军没成,这次是第二次,当上了武装警察。”
刘海泉从辗房过来了,他要送石光泽一程。
石日河说:“日文交待,我们务必赶在九点钟前到公社门口集合。”他要亲自送儿子到公社去,他仍然和往常上街一个样子,挑着一担箩筐走在最前面。
光琳说:“哥,我不能送你。我要上学了。”
光琳背起书包,她多想加入到送哥哥的行列。闵翠莲仍然不舍,扯着孙儿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石光泽对光琳说:“你好好读书,争取超过光明。”
“哥哥放心!”
李正秀心情极好,笑容满脸,儿子当兵了,这在她心里和考上大学并没什么两样。常言说得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当石光泽迈出门槛那一瞬间,李正秀的泪水流出来了,泽婆是她的心头肉,她舍不得,但她不能把儿子锁在家里,不能耽误他的前程。石光泽走上了片石铺满的石板路,在整个石家屋场,包括生产队好多人都站在门口目送他。石光泽突然回头,胡爹踮起脚顽强地站在门口。
“泽婆。”
“胡爹。”
“我等你在部队上的好消息。”
“我会的。”
“你记住。你那常同学,常部长闺女,高书记的外孙女。你一定要娶回来,为我石家传宗接代。”这回,石光泽没有吭声。
刘海泉说:“她可是个好闺女,你是军人,腰杆挺直了!”
石光泽害羞地回答:“是!”
石日河、石光泽父子默默地走着,他们一路急行军,和上次一样, 他们抄近路,很快上了西山口。石光泽站在熟悉而亲切的大松树下, 这段时间,他走了好几个来回。他思绪活跃,心里有太多的想法, 要不是堂叔交待了集合的具体时间,他真想独自一人在大松树下呆上一会儿。就在昨天傍晚,他和常虹在这里拥抱,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看见石头干牙咧开了嘴,为他高兴,也为他送行。石日河已经下坡了,他回过头来,发现儿子还站在山顶上,没有跟上来。
“你不要迟到了?”
在石山东面,初升的太阳红彤彤的,似一张娃娃脸照着石光泽,温暖的让他睁不开眼睛。他要小便了,转过身来,他不得面对太阳。他突然想起高中物理课学的有关四十五度角的原理,那样尿得最高最远。他旁若无人,解开了硕大的新军裤扣子,他的尿在半空撒成了一个半弧形,在十米远开外,久久的,久久地都飘落了下来,他释放了,干净了,他心中爽朗、惬意,浑身上下清清爽爽,舒舒服服!石日河听到了背后有雨点下落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泽婆在尿尿,如洒水一般。泽婆,石光泽,他的大儿子,一身崭新的军装,满脸红光,英姿飒爽,精神焕发,透过他那张还显稚气的脸,似乎又看到了儿时的泽婆。面对父亲回过头来看,石光泽“嘿嘿”地笑,洒脱的尿在空中撒成的一个半弧状,定格在石日河眼睛里,镌刻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