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石德发还没起床,就听到了孙儿九斤的啼哭声,清脆而有劲道。他那啼哭声跟家里上的闹钟一样准时,像是提醒他该起床放牛了。另外他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探望刘海泉,黄忠民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他本人,主要是刘海泉现在具体确切的地址没找到,他只好作罢。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少了刘海泉不在,他和江忠心还真不习惯,没有人说话,本来在一起放牛的人就少。他们俩骑在牛背上,晚归的时候多数时间要路过自家祖坟地,他们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辈子都没意识过来就快混完了,先是要好的几个伙伴投军,把他一个人丢在山里,接着跟表妹结婚,然后再跟闵翠莲结婚有了儿子,儿子长大了又结婚生子,周而复始,现在都当胡爹了有了孙子,等到孙子长大再结婚,这一辈子就算彻底交待了。不言而喻,九斤现是是石家人的宝贝,大家都尽心地呵护他,盼望他快快长大,这不,迎来了他周岁生日。
上午,太阳高照,树木茂盛的石山越显风光秀丽,河埠附近的几个算命先生都拄着拐杖,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石家屋场,他们中包括后起之秀游瞎子。他们名义上说是来送恭贺,其实是来给石家孙子九斤排八字,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讨喜机会。
李正秀清楚山里的风俗,席前要给九斤先举行抓周礼,这是中国大部分农村地区盛行的一种风俗,她河南老家其实也有。“抓周”又叫“试儿”,之所以流传至今,都是希望在小孩周岁时就能预测其前途。石德发早就吩咐下来了,家里准备了书、印章、笔墨、刀剑、算盘、硬币、鸡腿、稻谷、米筛等。只待石家亲戚朋友、邻里乡亲陆续到齐,他们也好看一场热闹。
仪式之前,石德发拖着跛腿,跪在祠堂祭拜石家祖先,告诉他们九斤满周岁的信息,祈求先祖保佑孙儿健康成长。石小平自告奋勇地抱起九斤,让他坐在米筛中央,随他任意抓取看得见抓得着的东西。如果抓书,说明他将来会读书,适合做老师、教授。抓笔墨会成为作家、画家。抓印章代表有权势,会做官。抓钱币将来会富有……。
九斤一双手并不灵巧地在代表不同意义的物品中,首先抓起了书,随即就放下了,他又抓起了刀,但始终没有碰离他最近的稻谷。几个瞎子已经排完了九斤的八字,一致讨要石家两倍的喜钱。说九斤一切都好,只是命里缺水。在石山所有人家,这是他们碰到的第一个好八字,家里要好好培养,他二十四岁就能行运高升,光耀门楣。
“恭喜石家了!”
石德发说:“那命里缺水怎么办?”
游瞎子的师傅说:“这个其实好办。九斤一辈是光字派,叫光淼就行。”
游瞎子却持不同意见,说:“我们河埠本属于水乡泽国,生活在这里,缺水其实不打紧。光淼三水,有光照耀,容易成泛滥之势甚至成灾,不如叫光泽好,泽乃水聚集之地,包含恩泽、仁慈之意。‘温润而泽’‘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德泽深远,恩情厚重,光泽将来必定光耀石门,恩泽家人。好在如今是新社会,不然与毛主席名字里的泽字同,那就要避讳了。”
梅承贤坐在旁边听瞎子们摆谱,他虽然听的不是十分懂,却暗暗赞叹游瞎子有学识,不愧先前当过教书先生,如果吕先生还健在,他们今天可以摆擂台了。
石家这个男孙一岁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正式学名石光泽,他小名就叫泽婆,不过仍然有人时不时地叫他九斤。泽婆淋浴在党的阳光里,家人的温馨呵护之中,大人们怕他学步跌倒想了许多法子,让他扶着椅子。在石日河、李正秀的见证下,他蹒跚学步。而这一刻,石德发倚靠在门槛上,悠闲自得地吸烟,看着悠悠的烟雾升腾在眼前,他眸子里闪烁着的都是泽婆学步的欢乐。看着他试着往前又走了一步,身体摇摇晃晃,大人们笑,他也哈哈地笑,口里依旧流着涎水。见此情形,石小平走进了自己房间,把一条棉织的毛巾剪成了两半,一半留着自己用,一半系在侄儿肚兜上,她在给他揩涎水时,顺着亲了一口。
石山上空是很大很辣的太阳,白的和灰的鸽子在田野上空飞翔。泽婆好奇地打量着,眼睛都不眨一下。经过几年的筹备,石德发家又准备加盖新房。由于宅基地比较紧张,他只能在原来房子基础上往后延伸,把分别叫做东厢房和西厢房的房子延伸重建。
石德发想在晴好无雨的天气一气呵成。整个石山一共八个泥瓦匠他都请来了,八面墙越砌越高,就需要有更多的小工侍候。他把这个想法对刘邦仁说了。
刘邦仁说:“那行。我下午把队里能安排过来的人都派过来,集中搞个突击。”
石日海因为家里建房子,特地从矿务局请假回来了,爱人小慧因为教书不方便回来。石日海在一旁不时地给泥瓦匠递烟点火,客客气气的。大家都知道泥瓦匠是龙头,只要他们手脚快了,其他的工序也都跟着快了。男劳力在石德礼带领下,他们挑着砖瓦你追我赶。经过三天时间建筑,石家翻新的房屋耸立在人们眼前。
梅承贤跟石德发说:“你这是新屋老屋连一起。在你搬进来之前,我要尽平生所学,为你家举办一场法事,祈求老天保佑你们一家老小平安无事,幸福安康!”
人们兴许还记得,在好多年前的端午节,梅承贤举办了一场玩蛇的法事,相信越往后就会越来越稀少,主要是他害怕作为迷信典型挨批斗。在石德发家门口,梅承贤一身黄色袈裟,他徒弟“嘟、嘟、嘟”三声吹起了牛角。他首先烧香拜佛,朝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拜,以招来神灵。只见他一手捉着公鸡,一手握住的一枚钢钉向鸡头穿过,刀割鸡喉。他一面放血,一面念念有词: 祈求神灵庇佑,石家平安兴旺,幸福安康!
公鸡挂在竖立的板凳上,梅承贤手中的一道佛贴在公鸡脑袋上。徒弟点燃了一串鞭炮,炸得大人小孩纷纷捂住耳朵躲避后退。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公鸡钉在板凳上没有反应了。
梅承贤说:“我念复活咒,让你们见证奇迹。”
梅承贤说完,扯下了公鸡头上的黄佛,他一手提公鸡,口中的佛水喷向了公鸡。他把公鸡放在地上,竟然奇迹般地复活了, 活龙活现地一溜烟跑掉了,所有这一切都在众人眼皮底下一气呵成。乡亲们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见证了梅承贤神奇的法术。刘邦仁队长太佩服梅承贤了,他庆幸自己已经成了石德发的徒弟。
在梅承贤召唤下,刘邦仁带领大家一起行动,抬床的抬床, 搬桌椅的搬桌椅,人多力量大,先前家里放不下,存放在弟弟家中的粮食、物件等,半个小时统统搬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石日海走出家门,他要赶早班车回单位上班。石日河肩膀上正挑着水,见弟弟要走,说:“你嫂子昨天晚上关了两只黑母鸡在笼子里,说是让你带给小慧补补。”
石日海说:“还是不了。我听妈说,那两只鸡正在下蛋。”
李正秀听说日河要走,也从屋里赶了出来,“家里现在不缺两只鸡下蛋,倒是小慧正需要补充营养。”
石日海见兄长嫂子都是这般劝他,另一方面他因为要赶车, 不敢再耽搁时间,索性说:“那我就带一只吧。”
李正秀已经从笼子里捉出了两只昨晚就已经捆绑好的母鸡, 硬塞给了石日海。
石山绵绵密密的村舍房顶,迎着晚霞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 火红的霞光染红了畈中半边天,血色浪漫下的红日终于卸下了一天疲惫的照耀,临走时在畈里洒下一片金黄。
石德发凝视着自家门口那片石铺就的石板路,他腿脚不灵地走着、跛着。他双手背拿着烟枪,心里寻思,这回家里建房子两个儿子都出了大力,特别是日海又出钱又出力,这房子显然跟他没多少关系,他们一家最多也就逢年过节回来住那么一、两晚上,二媳妇邱小慧没抱怨就很不错了。大媳妇李正秀表现出贤淑和通达,把家里目前最珍贵的两只纯黑母鸡送给了弟媳妇补身体,要知道就连老伴都舍不得,儿子之间,妯娌之间能互敬互爱,真是石门万幸。
在村口榆树下,刘家幺爹准备收摊了,开水瓶里的水没有用完,他拿在手里摇了摇,倒掉吧,又舍不得,不倒吧,还有脸盆、工具箱里的剃头物件,再加上椅子,他要好好捆绑一阵。
石德发笑了笑,说:“还是让我帮你拿一些吧。”
在李正秀为石家诞下长子泽婆后的第三个年尾,石家的第二个孙子又出生了。这回,石家人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一致同意取名叫光明,并且一改往日作派,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自家人和几位实在推不掉的好友在一起摆了一桌。几个算命瞎子照例来讨要红鸡蛋,喝满月酒,包括打发馈赠,这一切仍然都由石德发作主,他明显感觉到,这个大家庭正在悄悄地往更兴旺的方向发展。首先是李正秀,她自从嫁给日河,两口子相敬相爱,相互关心,更难得的是他们在外面挣下的每一分钱都如数交给老伴保管。毕竟这个家里还有老二日海和老三小平。
毫无疑问,随着光泽、光明两个男孙的相继出生,带来了石家又一轮的人丁兴旺。闵翠莲渐渐地不再当家了,通过几年观察下来, 儿媳李正秀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远远超过自己,她娘家在河南, 远近都没有需要她贴补和照顾的人,唯一能让她牵挂的人就是石家两个孙子和她男人日河,原来要寻找的那个亲戚她也没有再提了。
石德发、闵翠莲几乎不用商量就放心地把这个家交给了李正秀管理。她管理得井井有条,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每次从家里提些鸡蛋上街卖,回来的时候总是变戏法似的,带回来的日用品包括柴米油盐,家人做衣服的布料,总会超出鸡蛋能卖的钱,有时候甚至是一篮子的鸡蛋也不够。闵翠莲几次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既然这个家的管理权交给人家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其他事情就不要瞎操心了。
石小平今天十六岁了,和石日文同时进入河埠中学读书。石日文先她半年加入了红卫兵组织,辅导员陈开展总爱拿她与石日文作比较,要求她一定要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日加入红卫兵组织。有一天放学,陈开展拦住石小平说,你只有加入了红卫兵组织,才有希望去北京见毛主席。对于其它人来说,加入红卫兵组织却有些困难,要突出根正苗红,还要查五代。而对于石小平来说,一方面他们石家过去对革命有贡献,曾经救下过新四军伤病员,为解放军小分队送过粮食,总之是为革命立了功。而辅导员陈开展特别欣赏她,主动动员她写申请。就在国庆节前夕,河埠中学突然接到通知,要从红卫兵中选拔一批进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
还真是有这样的好事,石小平赶紧找到陈开展,她爽快地说:“我现在就要加入红卫兵。”
9月23日,在河埠中学大操场上,辅导员陈开展宣布这一批加入红卫兵组织的学生,其中就有石小平的名字。学校校长、班主任等都在,陈开展亲自给石小平袖子上戴上一个红袖章,同时, 她也成为了“陆南县河埠公社红河战斗队”成员。陈开展通知她作好准备,马上参加革命大串联,去北京见毛主席。
石小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把红袖章摘下来放进了书包,把要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喜讯告诉了家里人。
听说小平要去北京见毛主席,李正秀拿出了全部家底的五十元钱中的三十元,亲手交到小平手里。石德发嘱咐日文,路上一定要照顾好小平。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而且是第一次出远门, 见毛主席是第一位的,但保证安全同样重要。主动要求照顾小平的还有石山大队的陈在礼同学,他无疑是心甘情愿的。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已经萌发出男人情愫,他已经暗暗地恋上了石小平。
早晨八点钟,在河埠中学操场,陈开展精神抖擞地高举着红旗,带领学生们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河埠出发了。一路上,他们大声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 表示要学习革命先烈的坚强意志,不怕苦、不怕累、英勇顽强。他们在红旗的引导下,步行四十多里路,来到了陆南县火车站前广场,然后集合坐上火车。石小平第一次坐火车,当然也是第一次坐公共汽车,几天几夜的行程,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累。
陈在礼从河埠中学出来,一路上他花了一些心思,把位置换到了石小平旁边,加上石日文,他们仨个石山人拥挤地坐在一起。车厢里,一次又一次响起激荡青春的歌声,他们终于赶到了向往已久的北京中转站。由于车子拥挤,加上人流如潮,石小平和石日文、陈在礼他们仨个人被挤散了。石小平只好上了别的学校的车。她心想,反正都是红卫兵,反正都是去天安门广场见毛主席的,跟着大队伍走肯定错不了。汽车从繁华的北京大街驶过,不知不觉到站了。原来这里是北京总接待站——先农坛体育场。海一样的人群蚁动,山一样的建筑物横在她眼前。站在人群中,石小平觉得自己好渺小。广场最多也不过容纳几十万人,可她听说现场已经超过了百万人。她还听说,毛主席为了满足红卫兵的心愿,决定连续接见两天。她想自己运气好,一定能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
10月11号。时间最好永远定格在这一天,下午两点钟,长安街突然响起了雄浑的《东方红》乐曲,这音乐不知来自何方,好像是从云端发出,旋律在蓝天萦绕。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一个的红卫兵传话。
“毛主席已经出发了。”
“毛主席已经出发了。”
石小平传话说,她激动得顿时跳了起来,她急切地注视着前方。2点40分,前面的人猛然急切地呼叫起来:“毛主席来啦!毛主席来啦!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天安门广场东西大街人海翻腾,简直就是人的狂潮,人的海啸。千万人齐呼,欢声雷动,响成一片。石小平只觉得大地在颤抖,天宇在荡漾,她拼命地跟着呼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她向西一望,真的是毛主席来了,伟大领袖不再停留在画像中,他走出来了。
石小平沉浸在幸福之中,眼前不断闪现出毛主席的身影。当她晚上返回驻地,操场上放映电影《黑山狙击战》,她已经没心思看了,她回到了现实当中,自己与石日文、陈在礼走散了。石小平辗转好几天,回到了陆南县,她搭上了回河埠的公共汽车,从西山口进山回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石日文和陈在礼却没见到毛主席,在火车快到北京,因为红卫兵人数实在太多了,他们后面一批学生被部队强行拦截,动员他们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
石日文这趟远行北京,不但没见到毛主席,还把小平给弄丢了。他坐在山路边上,没想好回家如何交差,就干脆躲着直到天黑才回家。黑不溜秋的,石德礼点亮灯,看见儿子回来了,他高兴地问:“见到毛主席了?”
石日文一脸沮丧。
“没见到就没见到。毛主席是皇帝,哪里是老百姓说见就能见的。”
石日文哭笑不得,“伯牙要我照顾好小平。我们在广场挤散了,陈在礼也没看见了。”
“原来你是觉得不好跟你伯牙交差,那就等小平回来再说, 她一个大活人丢不了,你放心。”
一家人吃了晚饭,石德礼首先来到大哥家,他是为儿子打探消息来的,看侄女小平回来没有。此时,大哥家热闹极了。原来只有当梅承贤来的时候,才有这般光景。石小平坐在堂屋上方, 她是石山石家唯一见到毛主席的人,她脸上沾满了福气,喜庆, 她津津有味地讲述在北京的所见所闻,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毛主席”三个字。石家堂屋内外都集聚了石家屋场的人,他们沉浸在石小平见到毛主席的喜悦之中,一个个都陶醉了。
每年春节来临之前,都是石山最响亮最喜庆的时月。虽然天气有一些寒冷,各家各户的小孩都提着家里的脚盆鼓,摆放在自家门前,他们有节奏无节奏地使劲敲,热气腾腾地期盼着新年的到来。石家年前又添了一件喜庆事。石日海后面跟着邱小慧,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们一家人回山里过年来了。石日海从村口一路走进来,一路都是熟人,他忙着递上烟打招呼。到了中屋场首先碰到了生产队会计朱泉州,他们可是初中同学,只是还没有交谈上几句,朱泉州的爱人就在家里大喊,因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哭个不停,他们只得提前话别。
其实石日海也想快点回家,胡爹姆妈早就要看看他们可爱的小孙女。已经五六岁的泽婆听李正秀说,邱小慧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他妹妹,他连热闹的脚盆鼓也不敲了,跑进屋到大人跟前凑热闹。石日文和石小平上半年从河埠中学毕业,已经参加了生产队劳动,他们走到家门口分手各自进屋,他们都在准备过春节。其实春节只有来了才知道,大人们说这春节来得快走得也快。石日海和邱小慧今年在山里过年,他们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明年就去邱小慧家过年。对此,石德发和闵翠莲是没有意见的。他们过完年初六就要走,仍然是邱小慧抱孩子,石日海从嫂子手中接过她备下的要从家里带走的腊货,有腊鱼、腊肉、腊鸡子,他们要提前一天回单位,准备好第二天上班。
这是一幅春耕图。阳春三月天,草长莺飞,畈里呈现出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田野上,石日河肩上搬着犁,他牵着一头牯牛,走向了青草吐绿的稻田中。刘邦仁打着赤脚踩在耙上,牯牛拖着他欢快地向前奔走。他已经从堂叔刘定奇手中接过负责整理育秧田的重担,他需要特别的精耕细作。他一时起兴,放开嗓门儿,唱起了号子:
春耕哪,唉哟嗨,
开始么大生产,唉哟嗨,
社员们个个啊,加油干那个子喂哟嗨,
争取呀,今年又来一个大丰收年……
生产队的男壮年劳力都是一色的赶着牛,牛拉着犁,你前我后,你追我赶。人们欢喜地看到,前面牛走后的犁掀开泥土,一条条连接成一片片。听到刘邦仁唱起了号子,大家纷纷跟着附和,扬鞭策牛,吆喝声伴随着长鞭的节奏声响。朱泉州到底是有几分才气,他唱出了一首即兴之作:
小港弯弯绕畈上,世外桃源数石山。
早晨迎接红太阳,晚上床前明月光。
石板路上人来往,田间地头你我忙。
唱支山歌给党听,幸福日子年年长。
石日河加快了脚步,他突然吆喝住牛,有一条黄鳝被犁出来了,他手疾眼快,用手指钳住往岸边一丢,他朝家里呼喊泽婆。泽婆在家里听见了,他遵从大人安排,提着鱼篓应声而出,飞奔过来。因为家里大人知道,这个时候通常是耕田人捉住了鱼,逮住了黄鳝、泥鳅才会这样喊。
泽婆乐不可支,一会儿又有其他伯牙叔叔也抓住了鱼,一会儿又逮住了黄鳝,他们纷纷丢上岸,泽婆双手捧进了鱼篓,等到上午收工,他的鱼篓里已经有了上十条黄鳝,它们交织一起,泽婆数也数不清楚,还有小鲫鱼,泥鳅。由于他抢先来了一步,所有大人抓住的鱼、黄鳝、泥鳅都丢给了他。
石小平收工回来,不见泽婆在家,她隔壁左右在找在喊,她想要泽婆做伴,一起上山采撷二月兰。有一点她一直都没有搞明白, 二月兰总是喜欢长在塌陷的坟墓地边。石小平自小就喜欢二月兰, 她一个人上山心里不免有些害怕,所以要带上泽婆。泽婆虽然还不是大人,但可以给她壮胆,她要赶在家里吃饭之前把二月兰采回家。姑侄两人穿行在山间小路上,他们俩同时嗅到了飘荡的二月兰香气。
泽婆忍不住赞美说:“嗯,好香,好香。”
“就在前面。”
他们循着香味寻找过去,在一块倒塌的墓碑旁边,一蔟开着的二月兰有3支花蕊,1支盛开,另外的也快开了。
泽婆问:“三牙,这么香,怎么不挖回家栽。”
石小平没有回答,如果挖回去,势必要带上泥土,那可是墓地上的培土,总归是感觉不太好。石小平回到家中,用空酒瓶装上水把二月兰花插上养在窗台上,整个房间很快弥漫着二月兰的馨香。
堂屋里,一家人围坐好。今天算是加餐了,腊肉煮出的鲫鱼汤呈现乳白色。泽婆听姑姑的话,赶紧洗手吃饭。由于今天有好菜,石德发要小平拿酒来,他要跟日河喝上两盅。
初夏的塘边港角,虽然还没有姹紫嫣红的斑斓色彩,却是杨柳夹岸,满目翠绿,呈现出更为深沉的别样景致。石德发心里一直记挂刘海泉,他要日成向公社打听,刘海泉到底关在哪里,他想去看看。他甚至怀疑公安部门是不是弄错了,如果刘海泉真的是做了对不住政府的事情,那就应该坦白,不明不白的,他放心不下。只过了两天,石日成反馈回来的消息是上面说还没有定性。
“既然没定性,那还关着人家。”
“既然没有充足的理由放,那只能关着。”
这一年,李正秀为石家诞下了第三个孩子。这却是她和石日河生下的第一个女儿,名字早就取好了叫光琳。光琳满月这天, 李正秀迫不及待地下了床,她终于可以进厨房替婆婆分担一些家务。看着婆婆每天侍候她,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石日河收工回家,双手在裤子上擦拭了两下,从李正秀手里抱过了女儿。要知道,他除了泽婆抱得多一些,却是很少抱光明的。
李正秀说:“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
石日河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嗯。我要亲亲我的贴心小棉袄。”
“还有一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
听到这里,石德发、闵翠莲睁大了眼睛,这种话他们是第一次听到,所以感觉特别刺耳,石德发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是有人曾经这样讲的。我记住了,以后不讲了。”
石日河看着,光琳睁开了小眼睛。贴心小棉袄也好,乱讲的小情人也罢,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夫妻俩满心欢喜。光琳的两个哥哥来到跟前,他们要抱妹妹出去玩。石日河有些不放心地交给了泽婆,嘱咐他一定要抱好了,抱稳了,可千万别摔着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