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晚上,秦慕容把梁思伟约到那天撞见她的茶室里。秦慕容先到了。恰巧,那个紧靠马路边的大玻璃窗下的卡位空着。秦慕容定下这个卡座,要了一杯西湖龙井。不一会,服务员送来了一壶开水和一杯西湖龙井茶水。
秦慕容望着透明的茶杯。茶叶漂浮在水杯里,根根都是直立竖着的。泡开后的茶叶,叶茎向下,叶芽向上。两片叶芽向外张开,中间的一片叶芽,像小鸟的舌尖,伸得笔直的。
杯口冒着热气,慢慢悠悠地向上升腾着,气体柔美的白丝带,相互缠绕,漂浮扭动着。那柔美的线条,在空气中渐渐细化,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梁思伟步伐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站在茶舍的中央,环视地搜寻着。当她看见秦慕容坐在那个她熟悉的卡座上,先是感到有些诧异,愣了愣神。然后,她还是步履从容地走了过去,在秦慕容的对面坐了下来,沏上一杯茶。
“什么事情啊?搞得这样庄重。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奢侈和浪漫过呢。”
秦慕容望了一下梁思伟,又垂下了眼睑,仿佛有什么事情,想说又是难以启齿似的。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在犹豫不决。
梁思伟瞥了秦慕容一眼,心里泛起了嘀咕来。你道是说呀,犹豫啥呀?说呀,有个啥呢,又不是天塌下来了。在她的心底里,她就是瞧不起这样优柔寡断的男人。
“这个座位,你应该是很熟悉吧?”
梁思伟的眼珠不转了,愣住了神。一秒,两秒……满脸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亲眼所见呢?还是听了别人的调侃……”
秦慕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这重要吗?你就说他是谁吧?”
“什么他是谁?有意思吗?你……真是小肚鸡肠。”她气呼呼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他是谁?”秦慕容语气加重了。他又重复问了一句。这次,秦慕容的眼睛没有回避梁思伟盯着自己的凶恶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是崔瑞正,是我下放时遇到的一位恩人。我们遇到了,在一起坐坐,聊了几句,怎么啦?有问题吗?”
“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恩人,既然相遇了,那就应该请到家里,聊天也可以,吃饭也行。为什么非要到这茶舍来私会呢?”
“什么是私会呀?说得这样难听。”
“那为什么不请到家里?在办公室接待,不是也行吗?”
“不方便。”
“有啥不方便的,难道你们之间还有啥事一定要隐瞒着我不可吗?难道你有啥难言之隐非得回避我不行吗?”
“秦慕容,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和崔瑞正教授的关系,社会上是有些风言风语。但是,那些都是谣言,我胸怀坦荡,光明磊落,我和崔瑞正教授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作为你的妻子,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梁思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既然社会上有那些风言风语,我得要避讳一点。也因为如此,我是既不能在家里,也不会在单位里接待他。我知道,我捂不住别人的嘴。但是,我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于你,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和回避的。婚前婚后,我都没有什么要先向你解释的。在婚后,我认为,你既然已是早有耳闻,你就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没有那么多的世故,也不会整天小肚鸡肠的胡猜乱疑。秦慕容,你太令我大失所望了。没想到,你至今还是没有脱离那庸俗的思维方式,认为异性朋友之间,永远没有超脱那点风流轶事的可能。太可笑了。”
秦慕容忍不住心中的嫉妒之火,气愤地说:“你不庸俗,你高尚,行了吧。你高尚得连亲情都不顾了,爷爷生病住院,你只是去那里站了一会儿,这就是你高尚情操的表现吗?你高尚得已经是不食人间烟火了?你高尚得已经在编故事来欺骗我了?请你别用虚伪的谎言来粉饰你自己了吧。”
“你……”
“你说呀。”
“你的猜疑,已经让你失去了理智。你的嫉妒,已经让你丧失了对我的最起码的信任。我们夫妻一场,因为这点小事,你就胡乱猜疑我,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好解好散,我们离婚吧。要不然,最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甚至还会变成了仇人。”
“难道这就是你们那天最终合谋的结果?是不是?你要不是早有预谋,今天又你怎么会脱口而出地说出你们梦寐以求的心愿呢?好,我成全你们。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秦慕容腾地站了起来,准备起身就走。
梁思伟拽着秦慕容的衣袖说:“慕容,我们是夫妻,遇事本应该在一起相互商量着来。没想到,你我今天都这样的冲动。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搬出去住一段时间,让我们都冷静冷静。然后再做决定。慕容,我对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向你表示道歉,对不起。”
“冲动就是魔鬼。好吧,按你说的,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
他们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茶舍。
二
离婚,在家庭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秦慕容下定决心之后,当然要向父母亲报告一下。这天,秦慕容来到父母跟前,他说自己和梁思伟感情不和,准备和她离婚。这是一个晴天霹雷。秦啸天和许大桦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有敢多说一句话。
秦秀峰耳聪心明,他看见儿孙三人,坐在一起,面无表情地谈论事情,他心中早已泛起了疑惑。他站在一旁,静静地听了一会,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说:“我说呀,孩子们,这可使不得啊。虽说是在这个时代,风俗世道已经是变了,离婚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但是,离婚这类事情啊,可不能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轻易发生啊。”
秦秀峰望着秦慕容说:“孙儿,你现在正处于事业的起步阶段,每向前一步,都要慎之又慎。家庭生活虽说不属于领导们考察的范畴。但是,领导的主观映像是全方位的。家庭生活的好坏与否,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个人的综合协调能力。中国人是从治家看到平天下的工作水准的。梁思伟的事,我刚才听你说了,你是经不起流言蜚语的狂轰滥炸,看见人家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就认为天要塌下来了。没经过世面,沉不住气,就你这点肚量,你今后怎么能撑得住一方呢?真是令我揪心啊,我的孙儿哎。你知道吗?你一旦要是离婚了,这就等于是你把以前的流言蜚语都给做实了。这不但是你害人家梁思伟,你也是在抹黑你自己啊。好糊涂啊,孙儿。你们这些人呀,把书都读到哪里去啦?”
“爷爷……”
“不要说了,听爷爷的话。这件事情,让你娘去处理。她们婆媳之间,有什么话说不透的?什么话都好说,什么话都能说到位。你能讲得到位吗?轻了,重了,你都不行。孙儿,人在这世上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亲历而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学会借力化解,这才是处理好生活琐事的最佳方法。”
说是巧遇,不如说是许大桦终于等到了梁思伟从这里路过,俩人相遇了。
“思伟啊,你这是去哪里啊?最近工作很忙吧?工作再忙,也要劳逸结合。哈。”许大桦和梁思伟寒暄了几句之后,她们俩渐渐地都往她们想说的话题上靠近了。婆媳之间说话,开始都很谨慎,委婉而又推心置腹。说到痛处的时候,梁思伟是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自己心中的委屈。许大桦也被梁思伟诚实的言辞所打动。梁思伟哭泣的时候,许大桦也跟着流泪。梁思伟诉说的时候,许大桦也跟着附和,没有一声的责难,没有一声的抱怨。既使是要说上几句,许大桦也只是在抱怨自己的儿子不懂事。再说的,那只是女人对女人的理解,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和支持。
夜,很深了。婆媳俩轻手轻脚地进入了她们自己的家院。秦慕容和秦啸天已经熟睡很久了。
三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秦慕容和梁思伟的孩子已经是满地跑了。社会也在进步,人们的想法和做事的目的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大家都在围绕着经济利益像毛驴拉磨一样地在转。那些有经济头脑的人,眼睛开始悄悄盯上了城郊结合部那些沿着公路的闲置土地,他们不动声色,动用所有的社会资源,在沿着公路的旁边,不声不响地盖起了房屋。
梁思伟的娘家住在城郊。城郊的地皮,有约定俗成的乡规。你要是能按照约定俗成的乡情,把话说圆了,你就可以在那个原本属于集体土地上盖上房屋。所有的人都会默认这些地皮和这些地皮上的房子就是你的固定资产了。这样的便宜事,你要是不去享用,那你的脑子肯定是进水了。秦慕容的思维定式恰恰相反,他认为,梁思伟回娘家盖房屋,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的事。要是有的话,那也只是多了一些是非和亲情之间的争吵。但是,老丈人劝,老岳母说,再加上这每天的晚上梁思伟在床头间吹风,秦慕容扛不住了。盖吧,为了自己能省些心,他只是把银子往桌上一放,啥事也不管,一切都有老丈人去张罗好了。
房屋盖好以后,简简单单地装修装修,添置一些家具。然后,秦慕容和梁思伟回去只是放放鞭炮,酬酬客,其他的也没有秦慕容的事了。
梁思伟在娘家的新屋子盖好以后,秦慕容的老丈人身体老打岔,不是头痛,就是脑热,一直搞个不停。在乡村里,遇上这些事情,也会有人说三道西的,什么房屋的朝向有问题啦,什么哪家的房屋比新房子要高啦矮的,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梁思伟和秦慕容他们不信这些,可老丈母娘信这些,老是在梁思伟面前嘀嘀咕咕的。你说吧,这事也真是邪门了,老丈人的病,拖了一两个月。去医院看吧,也看不出个啥毛病来,病情却越来越重了。
老丈人的老丈人说话了。你这个死丫头呀,你没长脑子啊,你看你男人睡在床上的这个神态,看样子是熬不了多久了,你还不赶快给他砍个寿器,以备不测啊。
丈母娘说:“这年头,都是火化,还要那玩意干嘛?”
“我说呢,这女人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来我们家入赘,后事要是不搞得风光一些,那别人还不戳断我们的脊梁骨啊。赶快去办吧。”
“这样做,合适吗?”
“村那头,那个杨老头,不就是火化以后再入棺的吗。他家能这样办,难道我们家是二等公民吗?按我说的去办。”
秦慕容的丈母娘能说什么呢?照办吧。安排人,买木材,请师傅,开始忙活起来。这城郊居住的条件就很好,家家庭院宽敞。师傅们在宽敞的四合院干活,能撒得开手脚,干活也干净利落。这天上午,成形的木料正准备要组装成寿器。或然狂风大作,乌云滚滚。蓦然间一声惊天霹雷,一道闪电,眼看着一场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木匠师傅们惊慌不已,不知所措,都把目光盯着秦慕容的老丈母娘。她老人家啥也没有多想,就安排木匠师傅们把木材搬到秦慕容盖的那套闲置的新房里。师傅们手忙脚乱地将木材搬进新房之后,雨就开始下了。天地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怎么办,秦慕容的丈母娘说,就在这房里干吧。师傅们听从主人的安排,在新房里,把寿器给组装好了。寿器组装好了,几天之后,秦慕容的老丈人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慢慢的开始能下床行走了。
这天,秦慕容的老丈人,走到女儿新盖的房屋看看。他从窗户向里面看去,发现女儿的新房里停放着一个寿器。他大惊失色,慌忙跑到老婆子跟前,问个究竟。老婆子不说还好,经她那么一说,秦慕容的老丈人惊出一身冷汗,两腿一软,瘫到了座椅上,两只手不停地臂颤抖。老婆子站在旁边,不知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站在那里,望着老头子,不敢啃声。半晌,秦慕容的老丈人才说出一句话来:“老婆子,秦慕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对得起人家噢。”
秦慕容的老丈人话音未落,有人送信来说,你家女儿和女婿在村头的马路上,给汽车撞了。女儿还能听得见呻吟的声音,女婿好像已经昏迷过去了。你们赶快过去看看吧。老婆子手里拿的东西,“咣当”一声,掉了下来。霎时间,瘫到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