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黑煤窑的洞口,秦慕容被黑工头大声呵斥一声,吓得浑身一哆嗦,脑袋嗡的一声,犹如遭到五雷轰顶一样,整个脑袋都给炸蒙了。霎时间,他的整个精神仿佛都要崩塌了,眼前出现了梦幻一般的感觉,犹如是从天堂或然投生到了地狱一样,浑身失重,两腿发软。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然而,这确实不是梦幻,一切都是真的。他惊醒了。
煤窑里,黑黢黢的,低矮的甬道,只有矿工帽前的那盏灰暗的灯光在晃悠。秦慕容拿着挖煤的锹和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往里面走。里面挖煤的工人,满脸乌黑,只有两只眼睛还能勉强看得清楚。秦慕容定了定神,将胸膛挺了挺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舒畅一下内心憋住的闷气,力图将窝在心中的恐惧排释出去。他摇摇头,感到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自己这是怎么了?竟遭如此厄运,被绑架到这样的黑煤窑里,干起黑窑工来。厄运,这只是个头啊,我将怎么办呢?
在黑煤窑里干活的窑工,大部分都只是长着健壮的体格,没有长脑袋的怪人。他们瞅着秦慕容的眼神,两个眼珠都是直愣愣的,眼珠不转,没有一点儿眼神。特别是他们第一次从秦慕容的身边过去的时候,给秦慕容的印象是这样的。他们不说话,不点头,只是在你的身边傻傻地站着望你。当他们听到洞口的呵斥声音以后,才从原地背着煤筐,佝着腰,慢慢地往前走着。其实,秦慕容在这黑黝黝的空间里,望人的神态,给人留下的印象,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呢?只是当那些人傻傻地看秦慕容的时候,他们的嘴角会往下流滴口水。
秦慕容被那个瘦子领班,带到窑洞里的一个地方。那个瘦子领班站在那里,指着这个一个地方,气势汹汹地说:“你,就从这里开始挖。不许偷懒。”
“领导,你贵姓啊?”
“混蛋,你说啥溃陷?领导,是个啥球,我不懂。你叫我二蛋,就中了。”说完,二蛋就猫着腰,溜了出去。
窑洞里,低矮,潮湿,没有一点儿防护的设施。最让秦慕容无法忍受的,在他干活的时候,立不起来腰,挺难受人的。没有挖多久,他已经是腰酸背痛了。他挖满一筐煤,背在肩上,顺着低矮的窑洞,运了出去,倒在露天的煤堆上。
黑煤窑的生活,人像狗一样的活着,像驴一样的干活。什么叫做生不如死,这一下,秦慕容可算是真的领教了。在这里,说人话。人,听不懂。不,这些黑工头和黑老板,简直就不是人,他们真的是禽兽都不如。他们除了打,就是打,用树条抽,用脚踢。甩起来一耳光,那还算是最轻的惩罚。
这是一段后来秦慕容自己也叙说不清楚的地狱生活,他后悔自己没有听进去丁枝红常常唠叨的那些话,脑海里常常又浮现她那温柔的身影和风趣的言谈。现在,他的脑袋已经失去了运转的需求,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整天只要四肢动动就可以了,全都是体力活。肩膀上扛着这颗脑袋瓜子,简直就是多余的,闲着。闲着没事的时候,它也会乱转。一会儿想起自己在重机公司办公室里打扫卫生的情景,自己干着活。身后,丁枝红时不时地会跑来唠叨一会,幽默的故事,风趣的街头巷议。一会儿他又想起他们共同生活那些甜蜜的片段。一幕幕的浪漫,一段段的心跳情结。任凭自己自由发挥,既使快一些,或者是慢一些,也没有什么事情来干扰它。所以,他整天胡思乱想,在小小的脑袋里开轮船,跑火车,放火箭,乱跑,乱跳,乱蹦,都没事。有时候,他的心思又从丁枝红的身上飞起,能从世界的最东方,跳到太平洋的最东海岸。也有的时候,还能从远古的奴隶群里,窜到当今舞场上空响起的华尔兹音乐。音乐,对,音乐,人如果是没有了音乐,生命就像是失去了灵魂。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巴赫的《圣母颂》,每每想起这些,都能使秦慕容在精神上陶醉一次。想到此,秦慕容的头就开始摇晃,摆动起来。新来的疯了,新来的真的完全疯了。从黑工头到窑工都这么说。
秦慕容放任自己的思绪乱跳,无论它怎么上跳下蹦,就是倒回到他所学过的课本,看过的书籍,经历过的事情,思考过的问题都可以。但是,无论秦慕容的思绪跳到哪里,都没有跳过丁枝红身体倒影在地面的区域。无论秦慕容的脑海里想起什么美妙的音乐,他的耳边怎是回响着丁枝红曾经劝说过的话语。人,要想活得踏实,他的心思就不要整天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乱撞。沉迷于幻想之中,又怎能摆脱诱惑的羁绊呢?既然摆脱不了,那离悲惨的劫难还会遥远吗?为了一些不真实的梦幻,流离失所,四处奔波,不值得啊。我秦慕容,要不是经不起这些美丽的诱惑,又怎么能有今天的苦难呢?
丁枝红说的是太对了,做一个平平淡淡的人,生活本身就没有那么累了,也没有那么多的苦。就是因为人有太多的想入非非,命运又怎能不帮你打磨打磨呢?只有这样,命运才会让你躁动的心平静下来。但是,我的心就是平静不下来。那种思念,那种对初恋回忆的渴望,怎是磨灭不掉。
生活一旦平静下来,又会心猿意马。心马上又野了,又会飞到唐琳琳的那边。那是曾经的唐琳琳,那是曾经的一段纯情,现在还在吗?那个唐琳琳,那个纯洁的心。此时此刻的我,是真的太钦佩丁枝红。说真的,她的人,她的话,她的笑,她的温柔,都是我思念魅力的源泉。
她说,在她失去艾大海的后来生活中,她的心,一度是平静的。平静的像一泓小池塘的水面,一点点的涟漪,也许都是多余的。是她看见了我,是我看见了她,才有我秦慕容这些甜美的回忆。
秦慕容的心,有时也在唐琳琳和丁枝红之间,不停地摆动,摆动……只要一有闲暇,这种摆动,就一直不停。偶尔他也有责备自己的时候。我是怎么啦,怎么心中装着两个性格绝然不同的女人啊。也许,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催,在平静的生活中,经不起梦幻的诱惑。所以,才有自己的今天,我只责怪自己,绝不能怪罪命运之神。
这天,秦慕容背着一筐煤炭,从窑洞里半蹲半爬着出来了。人,最大的本领,就是能很快地适应环境,无论它是如何的恶劣。秦慕容从洞口里爬出来之后,眯了一会眼睛,适应一下洞外强光的刺激。在窑洞口,秦慕容又看见了那个胖老头。他站在洞口旁,看着每一个从洞里爬出来的窑工,他对那个痩子工头说:“尻你个娘,狗二蛋,这些人干的啥活,他们在这里简直就是在浪费我的粮食。你在这里干个球啊?”说着,他朝二蛋的屁股就是一脚。
二蛋痛得嘴吱歪吱歪的,也没敢说话,只是默默地抚摸着自己的屁股。胖老头骂了几声之后,扭身走了。二蛋朝胖老头走去的方向望了望。胖老头走远了,他这才将鼻子往眼睛上一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算是对胖老头的回答了。他转过身来,对着刚刚从窑洞里爬出来的又壮又高的傻大个子,甩起来就是几鞭子,狠狠地说:“尻你个娘,半晌你才挖出一筐煤来,还不够你中午一顿饭的。再这样干,你中午,屁都没有不给你吃的。”
接二连三,从洞里爬出来的人,没有不被挨鞭子抽的。二蛋揍人揍累了,就躺在地上,睡他的大头觉了。
“二蛋,二蛋,赶快给我滚起来,带着你的这帮人,抄上家伙,到窑堡去。”一个扎着一根独辫子的大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二蛋大声嚷嚷着。说过话,她一转身,一溜烟,又跑了。
“石磙子,石柱子,狗蛋蛋,还有你,新来的,你以后就叫门栓子,记住啦。你们都给俺拿着锹,跟我走。”
大家把背在身上的煤筐往地上一扔,拿着铁锹,跟着二蛋就往前跑。那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抢着向前多跑了几步,到了二蛋跟前,粗声大气地说:“我们是拿铁锹往他们的头上开,还是往他们的身上拍啊?你不说,我们不好干活。”他话还没有说完,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了。
“石磙子,你是猪脑袋啊,谁叫你往人家头上开啦,只能往他们背上拍。”
“噢,知道了。”
“你们听见了吗?”
“我们知道了。你叫我们打,我们就打。谁不打,咱就尻他娘。”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讲着,讲着,他们这就跑到窑堡了。原来这儿就叫窑堡。秦慕容被绑来的第一天,就是被扔在这个窑洞里。
窑堡门口,站有二三十个人。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一脸乌漆抹黑的,手里都拿着铁锹和铁镐。还有些人,好像不是窑工,像是那老头的村里人。他们手里有的拿扁担,有的拿铁锹,有的拿木棍,还有拿铁叉。
这里,四周都是陡峭的黄土绝壁,中间是一条很宽的干枯的深沟。沟底旁边,有的地方,或东,或西,像是从天上掉下来大石头,怪模怪样的巨石。紧挨在巨石的旁边,一般都生长着一棵,或是两棵高大的树木。那树冠,枝繁叶茂,葱翠中点缀着墨绿,使这黄土沟壑里增添了一些生命的气息。
沟壑的河床中间,有的地方,是板实的黄土,平坦得像是人工修铲过的一样。也有的地方,散乱着一些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或成堆,或一串挤着一串,成片成片地摊在河床中间,断断续续,沿着河床,一直延伸绕到土山背后。
沟壑两岸是黄土高坡。从河沟,到岸上,只有一两条陡峭的山羊小路,空手行走都很困难,有的地方也许还要借助双手攀爬,才能攀登到高坡上面来。
对面的黄土高坡上,也有二三十个人,也都是抄着家伙来的。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确确实实是想来干仗的。
窑堡在黄土高坡的半山腰处。秦慕容站在窑堡的土坡上,观看了一下地形。他想,如果发生冲突,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伤残于这无辜的恶斗之中。就是我自己,也无法独善其身。我应当想个办法来制止这场助纣为虐的无辜牺牲。于是,秦慕容走到那个胖老头子的跟前,对他说:“老板,派十几个人绕到对面土坡的上面,多备些石头,等这些人冲到沟壑里了。我们这边,也用石头守着。他们要是往回退,我们已经有人在那边守着了。只要一直把这些人压在沟壑里了,我们要怎么处置这帮人,就怎么处理,只要你老板一句话,他们还能翻掉天吗?”
“滚,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二蛋冲着秦慕容恶狠狠地说着,他的唾沫星子,喷得秦慕容满脸都是。
那个胖老头,抬起眼皮,望了望秦慕容,又低下眼皮,思考了一会儿,说:“二蛋,你带着石磙子他们十几个人绕过去。我在这里喊话,拖延时间。等你们到了,我喊你们冲,你们就用石头,将对面的人撵到沟里去。”
胖老头扯着嗓子喊,把脸都憋得通红通红的,老颈脖子上的青筋都憋得爆了起来。他喊道:“王老大,我没有粘你,没有碍你,是哪一炷香,没有插到你的鼻子上啊,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是左一个李哥右一个李哥,把你都抬到天供着了。可是你呢,你是一点情份都不领,还在背后抢我的生意。难道你这个做老哥的就是像你这样做的吗?今天,你必须要给一个说法。要不然,咱们今天就见个高低。我要是给你撂倒了,我认了。你要是给我撂倒了,你也别认怂,倔老头的生意,从此就是我的了。”
胖老头说:“别呀,王老大,你千万不要听别人在那里胡说八道,有些人,就是存心要挑拨我们俩的兄弟关系。他们把我们俩给弄掰了,一来他们好看我们俩的笑话,二来他们也好从中渔翁得利不是。咱们俩,可不能上他们得当。”
“昨天的那一单,你压低价格,抢走了我的客户,这可是事实?这是人做的事吗?”
“那倔老头,他可是老江湖了。他满嘴跑火车,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话,你也信?”
“你也别废话了,你说,昨天你是不是和他做了一单生意了。做了,是爷们,你就说做了。没做,你也吱一声。你把嘴张大,对着太阳说,你到底做了没有?”
胖老头看见二蛋带着一帮人,已经绕到王老大的背后了,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做了就做了,又有好大事啊?那倔老头,本身就是我的老客户。允许你偷腥,难道还不允许我吃鱼吗?真是笑话呢。”
“我看你是皮痒痒了。今天,我就来给你捞捞痒,松松皮。”
“王老大,这就是你对老哥说的话吗?你娘个球,你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呢。你太嫩秧了。”
那个王老大,对着手下的人喊道:“谁把李胖子放倒,今天我就请他吃红烧肉。”
那些人,呼啦一下子,顺着山羊小路,就往沟壑里冲。
胖老头微微一笑,就要举起手臂,张着嘴,就准备说:“冲……”还没有喊出声来,秦慕容立马抱住胖老头举起的胳膊往下按,他对胖老头子说:“老板,慢着,别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