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容像温顺的小猫,李胖子在地上拍拍,秦慕容就乖乖地到那块空地上,卷缩着身子,坐下了来,低着头,望着自己昨晚才洗净的脚尖,不敢吭声。
李胖子抬头望了一会太阳,他是啥名堂也没瞅出来,仅仅是觉得有些耀眼。李胖子感到糊涂了,这太阳,有啥好望的?值得你每天这样的痴情吗?我只见过人家小伙子,站在大姑娘的窗前偷窥。有人傻傻的,每天都站在这里看着太阳发愣,我真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是个傻瓜蛋。
秦慕容,人是坐在这里,心不在这里,早就飞了。现在,李胖子这一声招呼,他的心这才又收了回来。这时,秦慕容在想这事。这人啊,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哈,有意思,从表面上看,我和李胖子坐在一起,屁股都落在地上,似乎是平等的。可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老鼠,胆怯,畏惧,恐慌。他呢,却像一只大老猫,瞄我一眼,我两腿就开始哆嗦了,全身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的酥软,吓瘫掉了。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恐慌呢?原来是因为我的小命攥在他的手里了。人只有自己主宰了自己,才是真的有了底气。
原来,人的平等,不在于表面,完全在于心理。如果,将生命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过,现在秦慕容不想去做无谓的牺牲,更不想作死。从目前开来看,李胖子没有想要害死自己的任何迹象。至于李胖子到底想如何摆弄自己,秦慕容现在自己也猜不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要看李胖子的心情了。上帝要秦慕容死,李胖子一时不来彩,脑袋里哪根弦给弄断了,自己的小命也就一命呜呼了。这一点,秦慕容心里是很清楚的。自己现在完全处于弱势,而且是弱得不能再弱了。李胖子要想弄死他,在这穷乡僻壤里,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也就像要弄死一只蚂蚁一样那么简单。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法律的威慑力,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秦慕容的心里,还是有这个自信力的。秦慕容想,如果李胖子心里没有这个畏惧,也许他没有那个穷功夫,去和王老板磨牙。所以,秦慕容现在心里就是想,要用尽浑身解数,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与李胖子周旋。
李胖子扭过头来问秦慕容:“老孩,坐在这里,干啥呢?”
秦慕容望着李胖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心里盘算着,这个李胖子到底准备要干些啥坏事?可他嘴上却啥也没有说,只是盯着李胖子望着,等待着李胖子继续说下去。这两个人,都想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对方的心里去。
“门栓子,你是不是在盘算,这个傻二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这样死心塌地跟着我李胖子后面跑。我跟你把话说透吧。在这里,不仅仅是二蛋,这里的所有人,对我都是忠心耿耿的。我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向西。我叫他们打狗,他们不敢撵鸡。我叫他们下河,他们谁也不敢上岸拉稀。”
李胖子望了一眼秦慕容,观察一下秦慕容的面部表情,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啥反应。
秦慕容的两眼,是眨也不眨一下,只是一个劲地瞅着李胖子的脸。他很紧张,紧张的似乎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眼里都快要冒烟了。他不敢大意,连想用唾液湿润一下喉咙,他都不敢运动一下喉结。他全神贯注,僵化成了一尊活雕塑。
“能在咱这里蹲得住的人,都是神,每一个人都有一段复杂的故事,就像梁山泊上的好汉一样。听说,写小说也能赚钱哈。蹲在屋里,耍耍笔杆子,溜溜嘴皮子,闲在家里,也能拿国家工资,那是多舒服啊。只是可惜啦,我没有那个命。我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我认命,就是蹲这个鬼地方吃碳灰,我也没有一句怨言。我不妨也告诉你吧,原来咱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小优差。可是,咱没那个福分,呼不住它。怎么就呼不住呢,到底是啥事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呢?说出来,也是一肚子酸水。”
李胖子瞟了一眼秦慕容。秦慕容仍然像个木雕一样的大疙瘩,木讷地坐在那里。
“我以前,是咱这儿生产队的一个小会计。在咱这里,能识文断字的人不多。我呢,也就能记个工分什么的,凑乎凑乎,勉强干着。咱是干地里活的料,咱这里都兴这个。那些干不了地里活的人,虽说是能识几个字,人家也没有眼拐子看他们。就是大姑娘嫁人,也是要嫁一个虎背熊腰的庄稼汉。文弱书生,就是小寡妇,也瞧不上这类人。说起能干活儿的庄稼汉,咱生产队,曾经有一个人,大号叫刘木头……”
秦慕容半晌插上一句话,说:“李老板,你们这儿的人,起名字,都是怪怪的。啥二蛋啊,石磙子,门栓子……”
“这,你就不懂了。咱这儿穷,生老病死全靠老天爷保佑。老辈们传下来的,听长辈们说,起这样的名字,小人好养。名字起得太精贵了,不好。妖精们容易记住,一带就让妖怪们把人给带走了。”
秦慕容点点头,好像说,噢,我明白了。
“这刘木头,身材是五大三粗的。那个身腰,都和水桶一样,走起路来,多远就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了。百把斤的东西,上肩扛着就走了。挑起担子,一两百斤也没问题。说起他干庄稼活,人人都竖起大拇指。
这人啊,没有文化,自然而然就缺少教养。刘木头这个人,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他精力旺盛,田里的活儿干完了,闲着没事,他就到处碍事生非。有一天,我拿鸡蛋,到集市里准备换些大盐回来。我孩子他娘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这个不是人养的刘木头,他不怀好意,钻到我家的小麦地里,死皮赖脸地要帮我孩子他娘干农活。
第二天,我和孩子他娘去小麦地里做农活,我看见麦地中间,倒了一大片麦子,就像是有人在上面打滚似的。我看着我家那口子。她低着头,红着脸,啥也没有说。我想啊,她肯定是反抗了。可是这刘木头捉她,还不是和捉小鸡的一样。她不说,我心中也猜出个七八分来了。我肚里的气啊,是气得一股股的。拼命吧,凭咱这力气,还不是小鸡和老鹰斗吗?那哪能斗过人家啊。请咱们那里的头头脑脑们,或者是长辈们来评评理吧,那还不是像请哑巴给评理一样,是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讲真话,讲人话。这真的是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在这个穷得鬼不生蛋的地方,人们自幼就有一种对贫穷的恐惧,对饥饿的恐慌,对金钱的羡慕。在这里,人们的眼睛只盯着钱。除了钱,人的眼睛就和屁眼一样,是啥也看不见。我去找谁说理呢?找谁说,都没有用。那时候,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有时为了抢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那刘木头,往那里一站,就像是一垛墙。生产队里的哪个头头脑脑不偏着他,不袒着他。嗨,他们简直就不是头,是头,也只是个萝卜头,遇到事情,就把头往土里一埋了事。
去找那些长辈吧,那还不如不找呢。他们家的那些漂亮小媳妇,要是有谁被刘木头给瞄上了,还有哪一个能从他的手指头缝里溜掉呀?他们不也是忍气吞声吗?他们那个叫刁,他们的本领,就是学会抓灰盖屎,从来不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不把屎往自己脸上糊。这个刘木头呢,和谁家的媳妇好上了,他就是谁家的半个劳动力。嗨,在这个崇尚金钱的社会里,人们满脑子都是围绕着钱在想事情,其余的,哪有那个闲工夫啊。
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冰天雪地的,田里啥活也没有,人们在家闲着没事。这人啊,不能闲着没事,没事,事就找上门来了。一天傍晚,刘木头喝得醉醺醺的,闯到我们家来了。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刘木头,你是来找死的呀,这就不能怪咱啦。他骚酒喝得醉醺醺的,还要找酒喝,大话连天的,说是冬天没事干,那就只有喝酒睡女人了。到我家,说这话,他是在找死。他逼着我,和我家那口子,陪他喝酒。
这刘木头,真是海量。他是喝得醉醺醺来的,在我家,他又喝了许多。不是我成心想灌他酒的啊,是他自己要酒喝。他酒喝多了,趴在咱家的桌子上就睡着了。我那口子,也喝多了。她跑到屋里睡了。我气啊,我找来了一个棒槌,从他的背后,对着他的头,正准备往下砸。天不灭他,他醒了。
他扭过头,看见我手拿着一个棒槌,他站了起来。我说坏了,只有拼命了。可拼命,我真的是拼不过他。万幸,他酒喝多了。他迷迷糊糊地对我说,怎么啦?这么晚了,还去干啥活啊?明天我来帮你干。当我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紧张得悬到喉咙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了。他没有往那个地方想。幸运啊,上帝让我避免了一场恶斗。
他打了一个酒咯,说,今天的酒真是喝好了,不喝了。他舌头都发直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呜呜隆隆的。他用手指了一下门,连说带比划,意思是说,我回去啦。说着,他踉踉跄跄地打开门,一阵狂风吹了进来,把他吹得踉跄了一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他走了,还反身把门关好。可是,不一会,大风又把大门给吹开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颤抖个不停。我是自己把自己给吓坏了。真的是很危险啊。人,有时就是一时糊涂,一念之差,就把蠢事干了。闯下大祸,就是清醒过来了,那说什么,也是晚了。说后悔,没用的,已经是来不及了。
几天后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喝酒。生产队里的头头,把几个公安警察带到我家来。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啊,当时就被吓得六魂无主了,两条腿就像棉花一样,软掉了,一点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了。我只好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回答了。说是有犯罪嫌疑,他们拿出雪亮亮的手铐,把我双手给铐起来了。我家里的那个妇道人家,也吓得瘫在地上,哭得就像个泪人一样。
一个安分守己的庄稼汉子,或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犯。我的头,一下子就炸了。我,杀鸡,手都抖,怎么会去杀人呢?我被逮到该去的地方了。那时候,兴拷打。他们拿着麻绳,沾上水,不停地打我。打累了,他们又用好话歹话来安慰我,劝说我。
说什么呀?你说呀,你要是现在说出来了,我们还算你是自己坦白出来的。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坦白从宽,那我可真要把牢底坐穿啰。说不定,还会人头落地,早日投胎呢。抗拒从严,也许我还可以回家过年,又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了。
那时候,心里后悔啊,想啊,在这个世界上,啥是最重要的呀?活命最重要的,其它的,算个球呀。人活在世上,整天争争吵吵的,争个啥?只要是能活着,有口饭吃,那就行啦。其它的,啥也别争。啥是自己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了,孩子他娘,那还不是人家的孩子他娘了?自己还有个啥?自己真的走了,啥也不是自己的了。
他们气呼呼地说:你说不说?
我说啥呢?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的说了。刘木头真的不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