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树林少年识英雄
首回诗曰:
胡地秋风凄欲狂,八月百草半已荒。
巍巍青山莽莽原,何处鹰飞马尘扬?
时年为大魏熙平元年孟秋(公元516年,其时,华夏大地南北划江而治,同年乃江南梁国天监十五年),大青山下触目所及早已是木叶凋零、衰草遍野,尽皆一派萧瑟景象,更兼那肆虐的北风一吹,枯枝败叶夹尘带沙漫天飞舞,仿佛在为这青葱世界做着谢幕演出。
忽见一只梅花鹿惊慌蹿出,继而一阵人喧马嘶,犬吠鹰啸,一队人马由北向南飞驰而来。一行约摸十余骑,为首一人却是一位十七八岁的褐衣少年,其余皆作青衣小厮装扮。那少年虎头虎脑,一顶貂皮毡帽下的圆脸涨得通红,此刻犹兀自张着大嘴,口中不住向外喘着粗气,且奔且呼道:“尔等快快跟上,切莫走了那斑点畜生。”此语一出,他身后众人立时齐声应诺,并头向前。霎时只见茫茫草原犬马竞奔,猎猎风中鹰尘俱扬。那梅花鹿恰也四蹄撒欢如有神助,居然越奔越勇,眨眼间便闪进前方一片密林,待众人奔至林前四下寻时,却哪里还有哪鹿的影子!
正诧异间,不防胯下坐骑突地齐齐扬蹄奋首长嘶不已,惊恐万状如临大敌;而片刻前还狂吠不止的众犬,此时也变得呜呜相继,如悲如泣,众人不禁大惧。偏生就在此际,一声怪吼更从密林深处西南角清晰传来,闻之几令人肝胆俱裂、不寒而栗。果不其然,数马随之竟纷纷将主人掀落于地,曳足狂奔而去;众犬情形稍好,却也多半两蹄发软,跪伏不前。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欲待抽身而退,没奈何发现自家腿脚委实有些儿不听使唤,于是乎只好原地龟缩,听天由命。有稍稍胆豪者勉力探眼去看,却只见阴风过处,一尊庞然大物正张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嗷嗷怪叫而来。伴着愈来愈重的腥臊气息,那庞然大物的毛茸巨掌眼见已伸到了褐衣少年跟前,幸而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猛又听“嗖”地一声羽箭鸣响划空而过,那庞然大物掌上业已中招,自然立即缩回。紧接着有人朗声喝道:“兀那莽物,休得伤人!”
褐衣少年本来骇极欲狂,已是闭目待毙,蓦听此言,顿感死里逃生,当下连忙循声望去,但见一位玄服男子肩负布囊,手挽弓箭,只轻轻一个纵身便已跃过灌木,大步走来。而近首那庞然大物却才虽中了一箭,可似乎并未受伤也未见半点血迹,此时见了那玄服男子,先是略略后退,随之瞪大的双目中竟而露出温驯的光芒,继而更手舞足蹈,呼呼低叫起来,不仅全无方才凶神恶煞之态,甚且仿佛家犬遇着主人一般。众人又不禁大奇,而那玄服男子却似乎并不理会,只随意往背后套了弓箭便径直来到褐衣少年跟前将其一把扶起,且温声道:“小兄弟勿惊,此乃在下一旧相识,方才一时莽撞多有冒犯,不知尊体可有受伤?”
褐衣少年惊魂未定,听他这么一说才略稳心神,喃喃道:“无碍无碍。”玄服男子闻言神秘一笑,又道:“无碍便好,如此且饮几口酒压压惊。”说着已从布囊取过一只扁壶递过,待褐衣少年接了,立又转而对地上众人道:“诸位尽可宽心,在下定保尔等完好无虞。”众人本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恍若置身梦境,可待用力一掐大腿,却又痛得分明!此刻经这一言相慰,这才稍壮胆色,当下便即拍土掸尘,讪笑着从地上纷纷爬起。
玄服男子也报以一笑,之后又走向早已温驯如猫的庞然大物,满眼又是怜惜又是浅责,似乎微嗔道:“阿莽子,今日怎地无故吓人!莫非怪吾来晚一步不成?”众人此刻心绪渐宁,这才瞧清那庞然大物竟是一只体型硕大的棕熊。
只见那棕熊好似能懂人言,听得此语,立时扬着上肢颤颤巍巍左摇右晃靠拢玄服男子,到得近前居然将大头一低,伏在玄服男子胸前轻蹭起来,情状备极狎昵,且嘴里更呼呼低鸣不止,竟好似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而玄服男子见状浅浅一笑又轻拍熊头,温颜语道:“罢了罢了,想是今日饿得久了淘气一回,方才箭头虽去,定也扎痛了罢,吾这便补偿与汝。”说着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带血的獐子举在半空,又轻扯了扯熊耳,叮嘱道:“只是下次不得如此,汝可记得否?”那熊似乎极是会意,立时不住拍掌,不住低叫,仿佛在同主人卖弄娇憨,又若在颔首作答。继而玄服男子手上一松,道声:“罢了,今日汝且先行去罢。”随即那熊一口便将獐子咬在嘴里,双掌微捧又呜呜两声,一副欣欣然领赏,依依态作别之状。经玄服男子再次以目示意,它才一步三回首地蹒跚而去,转眼又消失在密林深处。
众人看到此,暗暗称奇之余更是如坠云雾、大惑不解。那褐衣少年喝过两口酒,神智业已恢复如常,此刻蓦觉有些礼数不周,忙恭声问道:“小弟段宁,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玄服男子闻言转过身来,又是浅浅一笑道:“原来是段兄弟,快请切莫拘礼。鄙姓高,单名一个欢字,草字贺六浑(音贺陆浑)。”
那段宁甫受恩惠却哪里肯依,当下连忙一揖到地,口中颂道:“高大哥救命大恩,小弟段宁没齿不忘,请受小弟一拜!”说着,众人也跟了他拜将下去。
高欢忙将其扶起,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今番阿莽子冲撞诸位,贺六浑亦难辞其咎呢!”说罢又朗朗一笑。
众人不由得浑身一震,只觉得眼前男子身上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让人油然而生一种钦敬仰慕之感,于是这才藉着林间余晖细细打量起来。但见他约摸弱冠年华,玄服罩身,蓝绳束发,剑眉勾勒如画,目光熠熠生辉,直欲摄人心魄,几可洞悉万物!更兼鼻翼丰挺,齿白唇红,当真是风神朗朗,雄姿英发!而其腰际一条铁链宛若绶带,更透着许多神秘。众人一时竟看得呆了,皆不由暗暗自语道:“怪不得连熊亦听命于他呢!”
高欢见众人皆状若痴呆,段宁尤胜,不禁莞尔,当下轻拍他肩头道:“此刻天色已晚,段兄弟与诸位快些归家去罢。”
那段宁闻言面上一热,本来涨红的脸经方才一吓早已煞白,此刻倒因此恢复了些许血色,当下又不由讪讪一笑道:“高大哥所言极是,舍下便在这不远的怀朔镇上,如蒙不弃,还请高大哥移驾一叙。”
高欢微微一笑,摇首道:“段兄弟盛情美意,贺六浑心下已领。只是近来离家多日,颇为思归,还乞段兄弟见谅!”
那段宁听得此言,面上神色略显黯然,忽而立又改口道:“高大哥之命,小弟岂敢不遵!既如此,改日定当登门拜谢才是,但不知尊府何处?”
却见高欢将手一挥,慨然又道:“区区小事何劳挂怀,寒舍离此恰也不远。今日不如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聚,贺六浑定与段兄弟共谋一醉!”说罢又拱了拱手。
段宁无奈,只得罢议,继而转念又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且容小弟相送一程,与高大哥同出这密林如何?”
高欢见他少年心性殷切备至,暗暗嘉许之余自然微笑应允。段宁喜出望外,忙将缰绳递与小厮牵了,乐颠颠同高欢并肩而出。
众人出得林来,四下一望,却发现此时已然劲风渐微,暮色如烟,一弯残月不知何时也已悄然升上了天边。
高欢此刻又道:“段兄弟与诸君不劳远送,就此留步吧!”
那段宁闻言只好略一颔首,怅然一揖道:“如此高大哥保重,小弟等就此拜别!”
高欢见状又浅浅一笑,从容还了一礼,道一声珍重,这才调转方向,往南大步而去,片刻间一身玄服便与那愈来愈浓的暮色融为一体。
话分两头,且说这高欢正是居住在怀朔镇(在北魏建国之初,为了防范北方游牧民族柔然不时的袭扰,也为了拱卫首都平城,便在平城以北建立军镇抵挡,到了孝文帝时期,逐渐形成了六镇,自西而东分别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此外还有一个御夷镇。)的白道之南,他一家本中原人士,奈何祖上因罪发配戍边而来,成为为怀朔镇府户。(府户,北魏杂户之一,隶属于军府,世代执兵役的人户。北魏诸镇大将依品开府,边防诸镇所辖兵户即为府户。北魏初,征发中原强宗子弟及以拓跋部众留镇北部。孝文帝太和以降,府户累世戍边,地位日降,往往终其一世亦无入朝之期,生绝冠冕之望,遂失去清流地位。其时被征服之少数民族部落及发配戍边罪犯亦为府户,他们受镇将驱使,役同斯养。)到了他爹高树这一代,家境已然完全破落,偏生这高树跟大多数破落子弟一个德性,不事生产,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其母韩氏又在高欢出生之时便因难产过世,险些儿弄得一日三餐也没个着落。
幸而“吉人自有天相”,高欢上有胞姐一位已然出嫁,而阿姐爱弟心切便早早将其接过自家抚养,如此乃父凭借自身过人仪表得以无牵无挂续娶一房另行度日。平日里乃姐高芸牧羊为生兼且替人帮些粗活贴补家用,姐夫尉景系怀朔镇狱队(掌管监狱的一个小头目),口俸虽则微薄却常得到犯人家属送些钱物果馔,是以日子过得虽是清贫,却也并不太过艰难。
这高欢打小生得聪明伶俐俊秀喜人,整日价或习些不知从何处拾来的零碎诗文或呼朋引伴弄些弓马枪棒,活脱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头领。自十二岁起,他更时常外出狩猎,最堪奇者是他年纪虽稚却鲜有空手而归之时,且每有斩获,除自家外,邻里往往亦得享膏腴。久而久之,乡邻间每有龃龉,甚且央他设法,他亦总有调节之策。于是乎贺六浑高欢的名字,在白道关可谓人人皆知,家家乐熟,姐姐姐夫亦视若珍宝,待若明珠。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前乃父也突然撒手人寰,又撇下一双年幼儿女。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尉景高芸夫妇前番即已纳了大弟,此时免不得一视同仁又把异母弟妹高琛、高蔷接了过来。只是如此一来平白添了两张嗷嗷待哺之口,使得原本小有余庆之家便多少有些儿捉襟见肘了。高欢自幼最是体事解人,何况此时年岁已长,当然愈加操心出力,且不论渔猎帮佣,但凡能作糊口贴家之用,无不极尽所能。
今番高欢即是外出狩猎,觅些野味丰富膳桌,加之机缘巧合,才有了方才密林那一幕。而那被高欢唤着“阿莽子”的棕熊,却是他的一个旧相识不假。只因数年前那棕熊幼时被一猎户射伤捕获,合着它命不该绝,恰好遇着大救星,这救星不是别人正是高欢。高欢一眼瞧着便被其可亲可怜之憨态所打动,心中一个不忍便立时出口央求,用数只山鸡换过,并将其安置于自家屋后一榕树洞悉心照料,待其伤愈才放归山林。
从那以后,高欢再进山打猎,和它也偶有相遇。而那棕熊却也颇有灵性,不但识得恩人,且每次相见,皆备极欢偕,甚至间或与高欢一道,充着副手。
却说高欢回至家中,乃姐烙饼方熟,见了爱弟,不免又是一阵喜悦一阵心疼,连忙慰道:“这些日子欢弟可受累了,快些歇着去,饭就好了呢!”尉景此时也已归家,见得一地山鸡野兔,不禁直夸道:“又是只只穿喉,我家欢弟真是箭法如神呢!”高欢微笑应着,却听他接着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欢弟,今日牢里发生一件大奇事呢!”
高欢见他一脸喜色,似乎分外难禁难耐,也即微微一笑道:“何事竟令姐夫如此开怀,小弟愿闻其详。”
毕竟尉景有何奇闻,且待下回交代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