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多事之秋世道艰,纷扰时代人心散。
聚沙成丘参造化,炼石补天挽狂澜。
话说高欢避雨进了山洞,却见洞中有人席地而坐。自古荒郊野地先来为主后至是客,于是便翻身下马,上前见礼。那人见高欢含笑而来,忙也起身相迎,且双掌一合,从容稽首笑道:“阿弥陀佛!檀越远涉风尘,贫僧这厢有礼了!”
高欢听他语声洪亮,字字铿锵,又略带些异域口音,颇觉不同寻常。于是忙将单掌竖于胸前,一面还礼一面道:“敢劳大师法驾,区区俗物实不敢当!”说话间借着洞口几缕微光,这才瞧清对方是一位高鼻深目、身形瘦长,内着衲衣、外披袈裟的中年僧人。
那僧人闻言又是呵呵一笑,仍旧双掌合十,徐徐言道:“檀越龙行虎步,雄瞻古今,贫僧虽入空门,追慕之心,却亦难免呢!”
高欢听得此言,不由朗朗一笑,也徐徐道:“大师宝相庄严、宏穆英迈,区区一见之下,亦然由衷钦仰呢!”
那僧人一听此言,更是哈哈大笑道:“檀越此乃礼尚往来么?”
高欢见他才思敏捷、机变若斯,心折之余忙摆手道:“非也,非也。”说至此,略略一顿又改作稽首,朗声相询:“区区高欢,还未请教大师尊讳法号?”
那僧人忙也合十还礼,正色道:“不敢,贫僧达摩,敢问高檀越可是自洛都而来,此去可是北行?”
高欢闻言微微一惊,不禁暗忖:各地函使服色并无二致,我尚未透露分毫他却怎生知晓?看来此人果非等闲!但心下虽作如是想,面上却神色依旧,唯简短颔首称个正是。
那达摩见状微微一笑,既而敛容又道:“如此说来,贫僧与高檀越合有数面之缘呢!只是今日却不得不就此别过了。”说着又双掌合十,便欲作别。
高欢闻听此言神秘更甚,忽而心中一动,忙道:“敢请达摩大师暂且留步,还盼不吝赐教一二,高欢感激不尽!”
那达摩闻言道声“岂敢”,立见他手中捻动佛珠,双目似睁似闭,随即徐徐吟道:“百鸟远投林,初飞易失群。孤雁行千里,无巢怎安身!高檀越善自珍重,贫僧就此拜别……”言讫又颂一声佛号,便转身径出洞口而去了。
高欢听得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才发觉人已出洞,于是连忙追了出去。到得洞外一瞧,却只见那达摩步履如飞,几似平移,眨眼竟已行出数十丈开外。当下惊叹之余只好遥遥施上一礼,道一声珍重,再抬头看时,已然不见了那高瘦的身影。
既而又思那几句五言佛偈,只是字虽浅近,意却深迈,高欢一时也难以参透个中禅机,惟用心记下便了。劳神及此,忽发现大雨不知何时业已停了,只有枝叶间还偶有点点滴滴淋漓不尽。斯人已去,徒留无益,遂不再作片刻耽搁,立时牵马下坡,重登归程。
不几日渡卫水、穿并州、翻过大青山,很快已是怀朔境内。高欢正拟加快脚程早入家门,不意远远却见得前方东北角尘沙漫天,喧声隆隆,竟似有千军万马往来驰骋。此情此景,幼时记忆分外熟悉,高欢隐隐觉知不妙,忙略略调过马头,绕道向西详加察探。
幸而直奔得二、三十里,所见尚无大异,又听那喧声稍稍减弱,这才纵马穿过白道由西门飞抵镇军府。只因这一路奔来,城墙外全不见半个行人,愈发证实了高欢心中猜度。
一脚方踏进衙门,立有军士带着七分惶惑三分期盼上前小声透露,还果真是有敌来犯。而这次来犯之敌不是气焰正盛的蠕蠕更非自保不暇的高车,却系六镇近邻沃野镇乱民造反,贼首唤着破六韩拔陵,现不仅于数日之间占据沃野全境,更分兵来攻怀荒、怀朔。
高欢听罢未动声色,又见平夙热热闹闹的议事厅此刻居然空空荡荡,不禁大奇。正欲动问,却见那兵士撇了撇嘴又向内间一指才低声道:“想是怕我等听了甚破敌好计,藏于后院密议去了。小的这便替高函使通报”
高欢闻言微微一笑,便即颔首随他趋入。岂料相隔犹有丈许,已听一人半死不活地道:“贼寇甚众,汝之奈何?尔等若无良策,不如随本官弃城为上”,此等怂人怂语,不问可知自是那镇将杨均。
高欢一听此言,忙拉住军士,示意稍候。这时那杨均话音甫落,立有一人情绪激越地道:“杨大人万万不可。贼寇虽众,末将父子拼死力战,定可保之!”这一语入耳却甚是陌生得紧,也不知为何人所发。
随即响起的还有两三声附和,但听来多半是热血冲脑之言,并无破敌之策。吵嚷了片刻,总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禀杨大人,依卑职愚见,不若坚守不出,一面向平城乞援,一面待高函使归来。高函使素来足智多谋,必有良策破贼!”说这话的却正是孙腾。
高欢一听此言不由暗叹孙腾虽则忠心可嘉,却只恐适得其反。果然此念未已,先前附和者中有一人立时嗤了一声,大是不忿地道:“汝此乃何言?莫非我等皆是废物不成,定要等那贺六浑归来才可破敌!”
那杨均趁势也奸笑一声,冷嘲热讽地道:“高欢区区函使懂得甚么!汝休得再言,否则以藐视本官论处!”
高欢听至此,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当下暗叹一声,怀朔危矣!
思忖间见室内又重归沉寂,这才令那军士入报。一听高欢归来,众人中立时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呼。
已而进了厅中,满座多半欣然,孙腾、司马子如等更是两眼放光,频频致意。只有几张生面孔和那杨钧表现得冷冷淡淡、很是不以为然。但碍于近年来高欢威信与日俱增,又不得不畏他几分。是以见礼已毕,只听那杨钧讪讪一笑,涎着脸道:“高函使沿途劳顿,不如暂行归家将歇将歇?”
高欢早料他会如此说,故而只淡淡一笑,便抱拳道:“多谢杨大人美意,只是今闻贼寇来犯,贺六浑虽不才,却不敢因私废公。还乞得为怀朔父老略尽绵力。”
那杨钧闻听此言一时语塞,却见司马子如已忙不迭笑道:“妙极妙极,杨大人方才正念叨高函使呢,说但有高函使在,小贼无虑不平!”
杨钧被他抢了先着,立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当下也只好就坡下驴,皮笑肉不笑地道:“高函使果然忠心可嘉!既是如此,便在衙门听用罢。”
高欢当即一笑谢过,那杨钧嘴上吃了暗亏,似乎余恨未消,忽地扯着嗓子高声喝道:“贺拔父子上前听令!”语声未了,就中已有四人昂首趋出,那四人皆是身材高大,虎背雄腰,一个四旬开外,另三个与高欢年纪相仿。高欢皆是不识,但瞧他几人神气模样,分明便是方才热血冲脑者。
接着又听那杨钧喝道:“本官今擢贺拔度拔为镇军军主,统两千兵马,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为麾下队主,各自领兵五百,尔等须上下一心,合力御贼,不得有误!”四人大喜之下当然拜谢,随即便兴高采烈领命而出,转身之际其中有俩还故意不咸不淡瞥了高欢一眼。
高欢至此唯有暗暗苦笑,不过这般情形却也早在意料之中,且不算太坏,至少犹可别作他图、从长计议。只是他自忍得旁人偏忍不得,孙腾此时趋前一步便要开言,不想那杨钧敢情已然学乖,这次竟见机得格外早决,还未等对方张嘴便连连摆手道:“汝且退下,本官主意已定!”孙腾无奈之下拿眼瞧向高欢,待见高欢微微摇头,只好悻悻退回。
那杨钧随即又宣布其余人等皆在衙门待命,众人亦只得依言散去。
高欢出得厅来,孙腾等皆跟在身后。司马子如忽趋前几步,向高欢附耳道:“主公请借一步说话。”高欢知他心中所虑,当即点头引着他几人七拐八拐进了自家函署,先紧紧扃了门窗,又留一亲信兵士守在门外。既而还未开言,便听司马自如心急火燎地道:“属下等盼得主公好苦,今日事已至此,不知主公作何打算?一切但凭主公定夺!”孙腾、侯景等闻言也即拼命点头。
高欢见此情形,微微一笑道:“列位勿忧!吾意暂于衙门留守一、两日,一来且看那贺拔父子手段,二来顺便摸清贼寇虚实。”
此等谨慎之举,众人当然依议,且俱信誓旦旦地道:“界时主公不论何往,属下等惟乞同进同退,誓死相随!”
高欢见他几人表起忠心来个个不遑多让,不禁很是感慨。当下欣慰之余也即颔首一笑,嘉许道:“诸君盛意拳拳,区区蟊贼何足虑也!”众人闻言不由同笑。高欢见状正色又道:“只是若欲尽早破敌,还须多方戮力。六镇健儿夙来悍勇重义,岂肯人人从贼!是以我等大可就地取材,因势利导,如此则群寇虽众,破之不难矣!”
众人听得此有理有据之言,想想高欢平日威望所在,更觉头头是道、惊喜连连、不住点头。高欢瞥得众人模样,略滞得一滞,含笑又道:“惟恨吾一时不便脱身,此间联络,还烦子如巧为代劳!”
司马子如见高欢对己委以首任,别显器重,感激之下忙不迭应承。如此一来,其余孙腾、侯景等暂时只须原地待命。
这般部署已定,众人才各自散去。高欢见此刻天色尚早,遂不作逗留,当即又奔怀朔东门。
那贺拔父子正在城楼瞭望。远远见得高欢到来,并未怎生理睬,倒是一众军士忙里偷闲纷纷向高欢致意。
高欢一面颔首回应一面展眼望向城外,只见距城墙数百丈处黑压压挤满了大片人马,少说也有数万。此刻正一体列队、高声喝骂,听来却是:“怀朔贼子胆小如鼠,贺拔群儿快快受戮!”甚且骂一声举一下手中兵器,倒也整齐划一,颇为壮观。
高欢一瞧之下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是面上未尝显露丝毫。转而再看那贺拔父子,神情却是各有不同。那贺拔度拔和其中略显忠厚者虽也一脸恼意但尚可勉力撑住,不致失态过甚。只另两人面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堪堪就要发作。
高欢少不得上前几步,拱手道:“贺拔将军勿恼,欢有一计,十日内定破此贼。”
那贺拔度拔闻言才转过头来,淡淡地道:“原来是高函使,未知却是何计有此神妙?”
岂料高欢尚未及作答,那其中一青白脸已抢声道:“不劳高函使费心,区区小贼我父子兄弟尽可破之!”
一言未已,另一个青白脸忙也道:“二兄说得极是,我父子兄弟之事,何必劳烦他人!”
听得此等狗咬吕洞宾之谈,高欢这才知悉先开言的青白脸系老二贺拔胜;后吐语的乃老三贺拔岳;那一声未吭的自是老大贺拔允。且瞧目前情形,此番恐不免要白费唇舌了,念及此,便只微微一笑,徐徐道:“欢别无他意,唯有一颗赤心耳!”语罢,即静静瞧着贺拔父子四人。
只见那贺拔度拔沉吟半晌,方皱眉道:“老夫亦久闻高函使大名,但破贼一事,老夫父子足矣!”
高欢候了半日,听他仍如此说,惟有心下叹息,遂也只得抱拳道:“如此是欢多虑了,就此告退。”
贺拔父子当然不留,高欢言讫也即下楼。孰料未行得几步,突听身后脚步声大起,有人急急呼道:“敢请高公留步!”高欢闻言扭头看时,却是先前一声不吭的贺拔允。而瞧他那副惶惶然之状,似乎有甚火烧眉头之事。是以略感意外之下便即驻足诧道:“贺拔队主尚有何指教?”
那贺拔允奔至身前,好容易定了定喘,方道:“岂敢岂敢!却才舍弟言语鲁莽,冲撞之处,万望高公切勿见怪,还盼不吝赐教才好!”
高欢见此子一脸诚恳,言语也甚恭敬,全不似他那俩不识好歹的亲弟,心中不由暗道:“虽是一母所生,看来略微长些,毕竟有所不同。”一念及此,便欲将那破敌之策细细授予。谁知刚说得一句:“贺拔队主言重了”,即闻一声喝斥蛮横入耳,却是“汝追他何为?让他自去便了!”当下回首瞧去,只见这聒噪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白脸贺拔胜。
贺拔允听得乃弟一声怪吼,似乎微微颤栗,顿即不言不语,撤身返回。高欢见他竟连自家亲弟也心存忌惮,不禁摇一摇首,叹一口气,只身回衙去讫。
已而时过夜半,忽又闻报贺拔胜、贺拔岳二子率军贸贸然出击,倾刻便已大败逃回。高欢又惊又怒,忙引着孙腾再趋城楼察探。此番还未登城,即见城上城下四处皆是火把,将个怀朔东门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但听喝骂声,箭雨声不绝于耳,却是两厢正在交仗。待奔上城头,这才发现城上射出之箭不是撞上对方大盾,就是被长戈击落,并未伤敌几何,若非贼军一时之间缺少攻城器械,此刻这区区东门怕是早已不保。
高欢大怒之下当即抢过一副弓弩,对着迎风招展的贼帅大旗便是一箭。只听啪地一声,那旗杆已拦腰而折,又因旗身过大,立时便把几名贼将兜身覆住。高欢见机不可失,忙又“嗖嗖”连发数箭,箭箭直取旗面凸起处。伴着几声惊天惨嚎,贼众顿即大乱,慌忙狼狈撤回。
城头军士见高欢一出手,三下两下便将万余贼众杀退,统皆不由又惊又喜,欢跃非常,齐声呼起了“高函使”。高欢正欲略作抚慰,却见那贺拔允不知何时已悄然来至近前,此刻正兀自张口结舌,定定瞧着自己作傻发愣。于是当下只淡淡一笑,温颜道:“闻听适才已交过一仗,二位令弟可无大碍罢?”
那贺拨允乍闻此言这才如梦方醒,又努力拌了拌嘴,才长声叹道:“ 多谢高公挂怀,高公弹指退敌,真神人也!只可惜二弟、三弟不听吾劝,强率一千军士出城,只交手片刻便即抵挡不住,他二人亏得家父接应及时,尚幸并无大碍。只是人马却白白折损过半……”说至此,又低低叹息了一回。
高欢听他语带凄惶,略有不忍,只得好语宽慰道:“贺拔队主勿忧,令尊父子只须坚守三十日,待贺六浑设法分而击之,贼众必一举可破!只是在此期间,断不可出城交锋。万望切记!”
那贺拔允闻言点一点头,忽而将信将疑又道:“高公神威,允已见识,本不敢多言。只是高公目下并无兵士可用,这却如何是好?”
高欢早料他有此一问,唯淡淡一笑,道:“贺六浑自有办法。界时贺拔队主自然知晓。吾就此告辞,方才之言,幸勿忘怀!”说着便转着圈儿拱一拱手,在一长串惜别声中与孙腾下楼而去。
此番却是不回衙门,径直打马归家。孙腾一向乖觉,也不多问,只紧紧跟着。到得家中,却见众人俱未安寝,段荣、娄昭、甚至连蔡俊也在,他几人一见高欢大喜之余忙齐齐问计。高芸、娄昭君则立时捧上两碗热汤。
高欢接来匆匆饮了一口,才道:“诸位立即收拾行装,只带金银细软。半个时辰之后,随贺六浑出内西门。”众人心知此番关系重大,闻言不敢怠慢,连忙分头准备。
待一切停当,高欢便率众策马径奔内城西门,小孩儿则由蔡俊等一人一个牢牢搂于身前。其时天尚未亮,那西门守军头领系高欢旧部心腹,见高欢如见主人。不但立即放行,还执意要随高欢一道,其他兵士见状也纷纷效仿,弄得整个西门几成空虚。高欢怎好这般予敌可乘之机,少不得略作抚慰,声称月内必当引军杀回,众兵士这才暂行打消念头。
继而引众到得白道之南老宅,高欢又着孙腾、尉景分头召集先前安居于此的柔玄、怀荒二镇流民及一干邻里,悉数于宅后一空旷处集中。
不多时大众陆续赶到,男女老少不下千人。高欢当下将贼寇犯境之事一一晓谕,尚未说出那抵御之策,大众已是人人激昂个个振奋,齐齐申述报效之志。
大伙儿多半存着这般心思:逢此朝纲混乱盗贼四起的年代,今日存明日亡可说是毫无半点保障。既如此,不若跟着这大仁大义的恩公高函使来他一个轰轰烈烈。便算为此搭上那值不了几文的身家性命,也总好过受人蹂躏任人鱼肉,况高公一向英明神武,跟着他未必就死呢!
高欢见众人这般踊跃,不禁很是喜慰。当下又宣抚了几句,便挑出五百精壮汉子编作一队,称为讨贼军;又另抽老病羸弱者约摸三百,权作补给队。五百讨贼军由高欢本人亲统,段荣、娄昭、蔡俊分充麾下临时队主;尉景、孙腾则负责补给队;其余妇孺也不甘落后,纷纷自发请求后方效力,供给军需粮饷,高欢大感之下自然一一准予,又着尉景孙腾带着补给队赶制戈矛盾甲等一应野战器械。
分配已毕,各人领命去讫。高欢当即亲自动手,带领众人将这空旷之地稍加清理,权作练兵场,再指挥五百健儿循序渐进操练起来。
继之连日里起五更,睡半夜,毫不懈怠。这五百讨贼健儿本就个个身强力壮,又经多方苦练,是以人人很快便已如狼似虎,好似只等主公高欢一声令下,便要去将来犯之贼杀他个干干净净。非但如此,就连那三百补给队也是神采焕发,迥异从前。高欢更不忘时时派人探知怀朔城防,好在一晃近月,倒并无噩耗传出。